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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乡间大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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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是暗淡的灰蓝色。
地极旱,天极热,几只知了有气无力地叫着。
一双蹭满尘垢的小手使了吃奶的劲儿推开草丛里的石头,三只浅绿蠕虫蠕动着尚算肥嫩的寸长身躯,拼命往黄土草丛里钻,被灵巧的手一把都捏了起来。
顾不上脏,女孩立刻把活泼泼扭动的虫子都填进嘴,嚼几下急急咽下肚子,空荡荡的肠腹总算蠕动了几下,不再闹得天昏地暗了。
女孩看起来不过八.九岁,光脚,散发,瘦成柴棍儿的一副小身子,身上罩着件打了无数补丁,早已看不出本色的麻衣,一条麻绳紧紧缚在腰间,两条柴棍腿儿在同样宽荡的裤筒里支着。
肤色黑黄,小脸瘦得没有巴掌大,女孩一双浅褐色眼睛却亮亮的,精神十足,望之可喜。
将坡阴草丛里几块大石推开搜过,又得了五六条蠕虫吞下,知道今日再得不到食物了,女孩才吁了口气,手脚并用攀上土坡,往远处望。
伶仃几株野树高出半青半黄的草丛,再远处是才种下两月的粟田,一月无雨,烈日炙烤之下,粟苗尽尽发黄萎焉了。
年景不好。
浑浑噩噩就到了这里,她却还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里,只知道自己有一个每日念诵道经、不事生产、盼着白日飞升的父亲,还有一个不到三十岁,身患肺疾的母亲。
而她如今虚十岁,人称李家二娘。上头原本还有位大娘,只是堪堪夭折在她穿越来之前。
——恐怕这两姐妹都是去年饿死的吧,只是没有第二个灵魂穿来受罪,现在就只剩二娘罢了。
再有连年大旱,今年那三亩地真能收上粟米来?
家里的粮再怎么省着吃,都吃不到十月秋收吧,更何况,今年的收成几近于无,明年又怎么办呢?
每天只有朝夕两顿清清的粟米粥对这副小身体来说太勉强了,要不是每日里她拼命在田间地里寻摸些虫蚁草根树皮骗骗肚子,怕是早就死第二回了吧。
女孩叹了口气,在土坡上远远看到三间土茅屋边走出阿娘的身影,立刻飞奔下了土坡。
“阿娘!你要什么,儿给你做!”李二娘扑上去扶住母亲的身体,问:“阿娘可是要水?儿去舀来!”
“二娘乖。日头晒,莫要再出屋。……阿娘不渴,儿为阿耶取些水来,只放在东屋门口案几上便可。”走出屋门的罗娘子温温柔柔地抚了抚女儿泛黄稀薄的头发。她同样一身补丁麻衣,眉眼颇秀丽,只是一脸病容,咳嗽不止。
李二娘恨恨朝东屋一瞪:“阿耶有道经就够了,日日餐风饮露,明日就飞升!”
“我儿不可这般,阿耶是天,要尊之重之。”罗娘子仍然语气温和,只是话语里有不容忽视的严厉之意。
李二娘仰起头,看了母亲一眼。她不敢违逆,低头应了一声,取过一只缺口海碗,从西屋的储水缸舀出一碗水,奉到东屋门前。
三间茅草屋相连,父亲所住的东屋是唯一铺陈了青石地面的屋子,房门紧闭,寂静无声。
虽然从不被允许进入父亲的东屋,李二娘也趁着父亲打开屋门的时候看过,东屋里面有木架的床,还有一个锁起来的陈旧木箱,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
相比之下,她和阿娘所住的西屋和堂屋都只是粗糙夯实的泥地,上铺草席,日常起居席地而坐。
明明是这么穷,穷得快没粟米下锅了,这个家为什么这么奇怪呢。
——镇日里念经打坐的父亲地位最高,全然不需顾及家务。
——里外家务农活都是母亲带病操持着,明明是一家女主人,母亲却一直严格地把自己的位置摆在丈夫之下,连带着管教女儿也是如此,每每得到了鲜美的食物,第一都是奉给父亲享用,有多的便给女儿,自己半口不吃。
母亲难道原是父亲的婢女吗?
这样的念头在李二娘脑子里转悠了无数次,却并不敢问出来。
明明是生活在田间地里的女人,尽日操持家务农活,她这位母亲却仍然有两分奇异的威严,两分文雅,不知从何而来,但跟左邻右舍那些个婶姆娘子总是不同的。
物质如此匮乏,母亲长期营养不良,才会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得了肺疾。肺疾是种富贵病,没有良好的生活环境,怕是只会越来越坏。含着忧虑,二娘轻轻叹了口气。
日头正晒,四月天已经热燥不已。
罗娘子看着女儿乖巧在席子上坐着,不再出去撒野,十分欣慰,便趁着光线正好,在屋门边取出针线缝补旧衣。
“我儿可饿?”将细针在鬓边抿抿,罗娘子看柴棍儿瘦的小女儿乖巧摇头,一阵心疼,柔声道:“灶边还有些粟米粥,二娘去吃了吧。”生了三个孩子,就剩眼前这个了,但愿能平安长大。
李二娘凝视着母亲泛黄枯瘦的面容,努力露出甜甜的笑容:“儿不饿,阿娘吃。”
“嗯。”罗娘子便不再提起,忍着喉间痒痛轻轻咳嗽几声,又侧头问:“我儿可热?”
“不热。儿午睡了。”李二娘还是乖巧地摇头,在席子上躺下,闭上眼睛午睡,强迫自己忘记饥饿的感觉。
要是她说热,母亲必然会放下手上的活儿来为她打扇,纵然自己咳嗽不停,身体不得半分舒泰。
这是她上辈子从未感觉过的母亲的关爱,所以,即使来到这里再穷、再苦,李二娘也觉得十分幸福。
所以她一直努力试着为母亲分担些重担,吃得少些,多干些活儿,不闹气。她是与母亲相依为命的,这个家有男主人?
东屋那扇门,可是三天没有打开过了。
时近正午,此刻她那阿耶必定是在盘膝打坐,要养那什么正午阳和之气。不仅每日正午时分要打坐,每日夜里子时也要打坐,讲究呼吸吐纳子时静幽之气,二气调和之下,水火相济,终得修成金身。
嗯,修成天仙。
小女儿越是乖巧,罗娘子心里便越是堵。她侧头望一眼紧闭的东屋门,一如既往的寂静无声。家中的粟米还能支撑两月,距秋收还有好几月……
午后,村头何家娘子来了。这妇人脸盘圆圆,年纪比罗娘子略长。何家耕着十来亩田地,家底比李家殷实许多,虽然逢着旱年,也吃喝无忧,养住了三个儿子,如今最大的已经十四岁,可以考虑婚事了。
“哎,李家娘子!大郎仍在修行呢?”还没进篱门,何娘子便高声笑着问,李家大郎沉迷修行,不务生产,这在附近十里八乡已经成为大大的笑谈。
李二娘撅起嘴,这个人真可厌!她是厌恶那终日木偶一样修行的父亲,但是无论如何都不喜欢别人讥讽他!
罗娘子面色不变,收起缝补的布衣迎上去,和声道:“何家娘子,可是有事寻我?”
“可不是么!李家娘子,今天我来,是有大大的好事与你说!”胖胖的何家娘子点头应着,眼珠一转,在屋门前看到了眼眸骨碌碌,透着股灵气的李二娘,狠狠上下打量了几眼。
“是什么事?”罗娘子微微蹙起眉。
“且进堂屋说!”
却原来,何家娘子是来提亲的。
说提亲也不对,因为何家娘子提出的是,拿五斗米换了李二娘去,以后二娘就是他何家的童养媳,再与李家无关。何家三个儿子,最大的已经十四,最小的八九岁,要是正经取上三个新妇,以后要耗费的银钱很不少。
所以何家夫妇一合计,就看上了村尾李大郎家的二娘。
李大郎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不事生产,李家娘子独力耕着三亩薄田,年景好的时候一家口粮也是紧巴巴的,如今灾年歉收,必然青黄不接。
趁着这个机会,给上几斗米,劝上几劝,李家夫妇必然松口,如此换个小娘子回去,日后只要给口饭食,可不就多了个任由打骂的帮工,大了还能取成新妇!
何家夫妇的打算美得冒泡,西屋里偷听的李二娘恨得咬牙切齿,但是想想面黄肌瘦,咳嗽不停的母亲,她倚在门边,悄悄抹去了腮边的泪。
拿她换几斗米,母亲下两个月至少也能多几顿粟米饭吃。
乡间这般换亲、取荒亲的多着呢不是么,如今也不是要把她卖得远远,只要把她送出去,家里压力就少了很多,不是么?
堂屋里何家娘子高声絮叨着,反反复复说着粟米换娘子的好处,罗娘子久久不语,李二娘心中忐忑黯然。连她自己都觉得,把这个女儿换成粮食是最好的做法,母亲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家女儿不卖。”在村妇呱噪泼洒的话里,李二娘听到了母亲声音不高却透着坚决的语调,心里五味杂陈,眼泪又是滚滚而下。
“李家娘子,你可想好了!如今年景不好,天又大旱,今年必然歉收!五斗粟米,打得干干净净的五大斗粟米!我们何家家底厚着,你家可不是!你且想想,换了二娘来我家,日后还能日日见着,我何家也不会短她口粟米饭吃!你难不成想二娘如大娘一般?……”
东屋的门忽然吱咯一声开了,吓了何家娘子一跳。
李大郎缓步走出,面容透着沉怒:“如今是什么人都敢来我家啰唣!我家女儿价值千金,区区五斗米怎敢说出口!你且速速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