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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海上钟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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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求婚,”艾尔夫威奈说,“今天下午,等我们探望过我父母的船回来,我就要跟她说。我已经选好了地点,就是从贸易码头回来时小路拐弯的地方,从那里你能看见下面的整个海湾。”
朋戈洛兹掩饰住忧虑,出了一声表示赞许。当他精心安排自己的日程,给艾尔夫威奈腾出一些时间来追求洛辛齐尔的时候,他可没料到他们会这么快订婚。在精灵看来,艾尔夫威奈结识这位年轻寡妇才两个月,这段时间可够短的。但艾尔夫威奈接着说:“我要随身带上戒指送给她。”他拿出了戒指。它是一个通体刻着缠绕花纹的银环,镶着一颗很小的紫水晶。努门诺尔的悬崖和山脉里出产基本金属,但不产宝石,因此任何不镶珍珠而镶宝石的首饰都很值钱也很显眼。“这颗宝石跟她的眼睛正相配。”
“你真的在热恋。”朋戈洛兹微笑着说。
艾尔夫威奈把戒指塞回小口袋,放进衣袋:“我最好是。现在我要是不向她求婚,将来就不一定有机会了。你也听见了,洛辛齐尔怎么津津乐道那场王储的游行。昨天最后一艘载着战士的船回来了,现在这城里到处都是没结婚的男人,瞄着任何一个尚未有主的女人——以及某些已经有了主的女人。总算这也让我的父母驾着贸易船到了这里,寻找愿意付个好价钱,搭快船回安督尼依的士兵。我可说不准他们下次什么时候能回来见面。这是个好机会。”
“你该不会以为别的什么人会旋风一样赢得她的心,娶了她吧。”朋戈洛兹说。
艾尔夫威奈板起脸答道:“我担心的就是那样。我都能想象出那种场面——她那死去的丈夫的某个同袍好友想起这位漂亮的妻子现在成了寡妇,跑来跟她甜言蜜语极尽奉承,说自己受托照顾她。”
朋戈洛兹听了这充满嫉妒的想象,耐心地点点头:“有可能。她人长得漂亮,性子冷静,是位出色的糕点师——”
艾尔夫威奈急切地补充:“她把自己的生意打理得很好,干活勤恳,没有债务——有些等在这里的女人债台高筑。她觉得没有孩子也没有多少努门诺尔血统是她的劣势,但我的血统也没那么纯,所以我们的寿命很可能差距不大。”艾尔夫威奈又把装着戒指的小口袋拿了出来,自得地咧嘴一笑,“无论如何,她被我邀请去参加别人的婚礼之后,要是还对今天下午毫无准备,她就不是洛辛齐尔了。”他换了话题,“你留在这儿没问题吧?阿汤走前会帮你的忙。”
“他要去哪儿?啊,我想起来了,你准许他晚上去捕鱼。”那孩子和另外两个学徒因为表现好,所以被放了假。他们会在艾尔夫威奈的船上吃掉捕到的水产,在托尔乌妮岛上宿营过夜,觉得自己成了出门远征的精英年轻人。“你自己的夜间捕鱼行动要是顺利,也许你就不会回来了吧?”
艾尔夫威奈哼了一声,笑了起来:“珠宝商说他给宝石施了爱的法术,不过我相当肯定他对每个买的戒指比素圈好的顾客都这么说。但如果我没回来你就累了,不用等我……阿汤!”他喊道。那孩子手忙脚乱地进来了,眼都不眨就接受了艾尔夫威奈的指示,尽管他被要求去做的两件事互相矛盾——照顾朋戈洛兹和出去玩得开心。
艾尔夫威奈交代完,就拄着一根拐杖,步履轻快地走了。
阿汤探身出门,目送他离去:“我不晓得我今晚该不该去。他追求她时总到处逛,之后他会想泡泡脚。”
“我可以帮他,要是他回来——等他回来。”朋戈洛兹说。他注意到阿汤一脸忧郁,就小声问:“你喜欢洛辛齐尔吗?”
阿汤挠挠头,说:“艾尔夫威奈去追求她的日子就好像放假,但不会总这样的。别的学徒说,师傅——无论男女——结婚之后,你就得更努力干活。我倒不介意也给她干活。”
朋戈洛兹一个没忍住,还是说了:“也许她会邀请年轻的女士朋友来这里?”
阿汤显然狼狈得不行,咳嗽了一声:“我最好也走啦。我们还打算潜水捞珍珠来着,看看能不能找到一颗。”他也出了门,扛着装满夜间用品、杆子和渔网的大篮子,快活地晃悠着走了。
所以这个星期第二次、总体来说第三次,朋戈洛兹独自留在了艾尔夫威奈店中。
他端详着店里的一切,把它们一一铭刻进记忆。长凳、椅子、木制的工作台,近处的柜子,远处的货架,还有那些为探险者公会准备好的海报,周围折着一张干净的画布。后院里的阳光糅合了树叶的翠绿。奇林克鸟的啁啾歌唱中穿插着手推车的吱嘎声和街头小贩的叫卖声。朋戈洛兹想知道,像艾尔夫威奈这样自主的誊写师在托尔埃瑞西亚会不会有任何业务可做,以及那里会不会像这家小作坊一样有种世外桃源的感觉。
他无从得知,因此就去动手继续书写。他估计,当夜他就能为艾尔夫威奈誊好那份第一纪元的历史。他书写着,思考着,回忆着,直到夕阳的灿烂光辉穿过店面的橱窗,悄然透入室内。他想,这会儿,艾尔夫威奈和洛辛齐尔多半已经到了小路拐弯的地方。他在心中祈求那位司掌情爱的维拉舞者奈莎赐予他的朋友好运,祈求雅凡娜让他们多子多福。有人吱嘎一声打开店门时,他正垂着头。
他抬起头,只见有人背对着阳光走了进来,因而面容模糊难辨。然而来人穿着探险者公会的红斗篷,如贵族一般身材高大。艾尔夫威奈无论何时都向公务在身的顾客敞开大门,朋戈洛兹也不例外。他开口说:“艾尔夫威奈先生现在不在,我能否……”
这位探险者公会成员大步走来,与他擦肩而过,停在店中央。被他强势的气度一衬,店堂也似乎缩小了。“你肯定能帮我的忙,朋戈洛兹先生;而且非你不可。”
听到努门诺尔惟一一位王子那深沉自信的声音,朋戈洛兹惊得僵住了。乔装打扮的奇尔雅坦掀开兜帽,看看周围,翘起一边嘴角微笑:“我可以说,我是来检查我的工作进度如何;你那位房东的报酬来自探险者公会的库房。但我知道你会在这里,独自一人,而我想跟你谈谈。我来,是要向你提供你想要的。”
奇尔雅坦知道这些,必定是安插了探子,而且就安插在这条街上。朋戈洛兹防御性地走到了柜台后面工作用的一侧:“先生,这怎么可能?我什么都不想要。”
奇尔雅坦嗤之以鼻:“那你为什么在这里?吉尔-加拉德宫廷中一位颇有地位的官员,居然没有明显的理由,就决定推迟前往阿门洲,在风景秀丽、有益健康的罗门娜留到夏天,随心所欲地造访所有睿智人等居住的地方。他的行为举止简直模范到无懈可击,尤其还主动去觐见了国王。在那里,他愈发确信,凡人永远休想挑战优越的精灵。我的族人在大战里拯救了你的族人,你想必很乐意削弱他们对我们那份感激之情吧?”
“假如我的动机当真如此,那着实恶劣——但我要重复的是,您的子民救了我的命。然而我为什么不能逗留?您的国度比您以为的更美,就连你们的劳工区国王镇也不例外。”朋戈洛兹说,有意指明了地点。
奇尔雅坦说:“是啊,全努门诺尔那么大,你就偏偏要把我造船的地方当成老窝!我聆听我所有子民的说法——我是说,这里的子民。第一天你是惊奇之源,但现在你成了刺激之本。你不断提醒他们想到不能成为也无法拥有的一切,你代表着不可能实现的渴望。你要是没有赖在这里不走的重大理由,就是在乱管闲事、打听窥探,把你那经年累月的智慧挥霍在文字游戏和贫民窟里。所以,为了匡正这种胡闹,我向你提供你想要的,即便你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我父亲的参谋一职。”
朋戈洛兹正要抗议,却住了口。眨眼间,他就想象出了一大堆他可以借此成就的事。他动心了。但奇尔雅坦的浅淡笑意把他拉回了当下。他说:“奇尔雅坦,您对我并无好感。既然如此,您为什么向我提供这样诱人的条件?”
“精灵路过的话倒没什么,但在这里,你格格不入。我相信凡人就要过凡人的生活。不过,我父亲爱吹捧你那一族。我不是精灵,也不是那类能讨他欢心的阿丹埃蒂尔。既然我自己没法去讨他欢心,我就要给他派去能这么做的人。”奇尔雅坦死死地盯着朋戈洛兹,仿佛要看他有没有胆量驳斥这个要求。
朋戈洛兹答道:“我有幸住在王宫时,我……感觉到了一些您注意到的问题。究其原因,和您说我在这里惹了麻烦一样——我作为一个精灵,格格不入。”他短促地吸了口气,“抱歉,但我必须得问,这跟那位美丽的女士劳琳魁有关吗?我听说您喜欢她。我向您保证,我对她没有企图。没必要把我关起来监管。”
奇尔雅坦尖刻地笑了一声:“没有企图!你要真有企图,我对你的印象反而会好一点——假如你能表现出一些堪比凡人的劣迹和渴望的话——但看来没有凡人配得上你。我喜欢的人,我乐意让他们得偿所愿。”朋戈洛兹倒抽了一口冷气。奇尔雅坦为了缓和气氛,油腔滑调地说了下去,朋戈洛兹却几乎充耳不闻。“既然你对这类消遣没有兴趣,你显然不想念你的族人。我相信,你是明白你在这里能得到什么好处的——在我们的大图书馆里度过数个星期乃至数个月的时间,有机会称心如意地乱管闲事,这些无疑可以取悦吉尔-加拉德,即便你不是他的线人——照你的说法不是。我可没兴趣疏远我的主要盟友,要知道,我对自己的国度和中洲的海岸都有规划。”奇尔雅坦扫了一眼艾尔夫威奈的店铺,把店中的一切尽收眼底,又补充道,“我想,你会发现你的房东巴不得在阿美尼洛斯有这样的关系。”
朋戈洛兹仍在为奇尔雅坦的说法里暗含的意思晕头转向——既指他的女友,也指他的父亲——我喜欢的人,我乐意让他们得偿所愿……他几乎没听清奇尔雅坦最后那些话。
他说:“我必须拒绝。”
奇尔雅坦皱起了眉头:“那我就再也不能容忍你在这里添乱了。你要么动身去阿美尼洛斯,要么就搭乘下一班精灵船离开。”
“但船在下一个满月的时候就要来了,离现在还不到一个星期!”朋戈洛兹叫道,“我本来计划秋天一到就离开——要是我乘再下一班船走,肯定——”
“更多时间!”奇尔雅坦打断了他,“一个精灵竟然跟一个凡人索要更多时间!我要是能把这话裱起来该有多好!你这两个月来引起的骚动还嫌不够?不行。你不肯为我父亲效力,就得走人。你胆敢藐视我的话,就等着体验努门诺尔律法如何追捕逃犯吧——以及那些收留逃犯的人。”
他们像两只野猫那样互相瞪着。就在那漫长无言的一刻中,钟声响了起来。
“怎样?”奇尔雅坦追问。
另一阵钟声加入了合奏,然后又是一阵,无关时辰,也无关时段。自从乌妮的竞赛以来,朋戈洛兹还不曾听过如此喧闹的钟声召唤。
奇尔雅坦不由得向声音的来处转过身去:“乌妮的□□啊,偏偏是现在——快回答,精灵!”
夕阳的余晖正照在朋戈洛兹脸上。他不看奇尔雅坦,而是迎着阳光说:“奇尔雅坦王子,我会走,这样您就知道我的朋友艾尔夫威奈是诚实守法的。我向您发誓,我会搭乘下一班船离开。”
奇尔雅坦终于微笑了:“我喜欢守法的臣民。我相信,你的朋友会继续受到探险者公会青睐。”他大步走到门口,“我父亲很快就会来到镇上。我一定会告诉他,你要我代表你向他亲切体面地告别。”
这时,钟声已经近乎疯狂。人们从附近的房子里奔出来,连妇女和儿童也不例外。
朋戈洛兹不得不问:“钟声在召唤什么?”
奇尔雅坦在门廊里转过身:“港口——一个奇迹,一种危机。我必须去处理。精灵先生,记得快点上路。”他说完就走了。朋戈洛兹瞥见他往港口冲去,丝毫顾不上王子风范。
“老天啊,到底怎么回事?”朋戈洛兹纳闷地低声自语。他竭力想跟上那位王子。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往水边奔跑或大步赶去的人,几乎要算拥挤了。人们为奇尔雅坦让开道路,等他过去又归回原位,因此朋戈洛兹很快就陷身于越来越多的人当中,落到了后面。一个住在附近的艾尔夫威奈的熟人走到他身边,说海上钟声意味着有种庞大的海中生物过了托尔乌妮岛,进了主港。朋戈洛兹谢了他,继续跟着人群前行。那可能是一头或数头鲸鱼,起初他很渴望看看它们,但他意识到那种场面为何会引起恐慌,不禁走得更快了。一头受了惊吓的鲸鱼进了港口,可能会损坏码头或船。何况,艾尔夫威奈和阿汤两个人刚才就在水上。
朋戈洛兹像箭一样穿过人群,跟着那些不知是够勇敢还是够鲁莽的人到了一处码头上。在那里,他惊奇地停了步。要不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会信誓旦旦地说海港里浮起了一座新岛,它那光滑的拱顶平坦得差不多可以在上面行走。几艘船正从水面上逃开,比照着它们估计,新岛超过三十厄尔长。如果这是个宽大的头,这么庞大的鲸鱼怎么可能在港口里游动?当它抬离水面更高时,这个问题得到了回答。它根本不是鲸鱼。它是巨大的海龟,一只法斯提托卡隆。
那只大圆盘一样的生物伸长脖子,在水中翻过了身。它下潜之前,一条鳍状前肢伸展开来,足有二十厄尔长。片刻之间,它就肚皮朝上浮出了水面,这下更像一个岛了。然后它在海港当中激起一片巨大的水花,掉过头来。海龟的巨头上长着狡黠的眼睛,它窥视着四周,仿佛在倾听周围的钟声和人们震耳欲聋的喧嚣。他们高呼,既是为了眼前的奇观和乌妮眷顾的兆头,也是为了吓阻这头海兽,不让它接近海港的木桩和停泊的船。
港中的绝大多数船都尽快往停泊处驶去,但有一艘单桅赛艇向它迎了上去。大胆的船员当中,有一位穿着探险者公会的红斗篷。那人举起了什么东西,朋戈洛兹凭着敏锐的眼力辨出了镶银海螺的闪光,它曾在那场向乌妮致敬的竞赛中吹响。种种喧闹盖过了号角声,但法斯提托卡隆似乎注意到了。它那巨大的黑眼睛瞥了瞥侧面正在接近的单桅帆船,张开喙,深深吸了口气(不知何故,它差不多像在微笑)。然后它又潜了下去,有几次心跳的时间,它仿佛化成了水中的影子。它浮出水面后,便从托尔乌妮的另一侧加速游走了,再次游进了外面更宽广的峡湾。
陆陆续续地,钟声停了下来。
挂着白帆的单桅帆船掉头驶回了泊处。朋戈洛兹周围的人全都同时开始议论,讲着海上钟声响起时自己在哪里,这有多么不同寻常,那只法斯提托卡隆过去可能吃掉了多少人或船。朋戈洛兹离开码头,发现人群还留在那里,没有散开。很多小贩和街头艺人聚集在水边的大广场上,给回来的士兵提供饮食和服务。有点心和娱乐来消磨休闲的下午,又有刚刚过去的恐惧和奇迹,谁也不急着离开。
朋戈洛兹心怦怦跳着,听天由命地靠上了一堵阴影下的墙。有人殷勤地轻拍了他一下,说:“先生,船会在满月时到来,还要等四到七天。”
朋戈洛兹扭过头,发现来的是一位普通的海港管理员:“船?”
“对,先生。我猜您一直等在这里想弄清楚?”朋戈洛兹听了这话,才意识到自己停步的地方正是精灵船停靠的大凉篷处。
他回过神,说:“谢谢。”港口管理员鞠了一躬,碰了碰额头,仿佛面对着一位贵族。
经历过那场与奇尔雅坦的正面冲突,这位官员的表现无异于给了朋戈洛兹肚子上一记重击。可能的话,朋戈洛兹真想把他拉起来站直。他之所以得到如此礼遇,只因为他是个精灵,别无理由;而见到这一幕,他又一次意识到奇尔雅坦是对的。
好在那个人走了,留下朋戈洛兹一个人受着煎熬。他本来以为,离开中洲的悲伤已经变得模糊麻木,但法斯提托卡隆的出现撕开了旧日的伤痕。罗门娜曾经如同一处避难之地,并且不像中洲那样包含了广大蛮荒,但他见到法斯提托卡隆,就意识到这里固然是一片福地,但仍属于更大的世界。他并非在二者之间休息,而是在拖延——在这里拖延。正如奇尔雅坦指出的,那并无益处。
朋戈洛兹反思起自己在宫廷的逃避和说教。他不寒而栗,因为他由此意识到,他在艾尔夫威奈身边时,曾为成百上千件小事摆出了一副貌似机智圆滑、实则居高临下的姿态。他只字未提自己如何纠正阿汤,以及自己偷听到的洛辛齐尔的担忧。还有米那斯提尔那侵害了自身的渴望,恰似他赖以得名的塔楼修得太高。直到这时,他才感到这些全都揭示着那些他自以为曾经努力去改变,却反而助长了的弊病。他回忆起自己最引以为傲、最居高临下的一刻,那场他和努夫的冲突,他的心像一条上钩的鱼那样扭动挣扎。谢天谢地,那个人当时一笑置之。
而想到那段过往,朋戈洛兹忽然领悟了。
全是因为哀伤和震惊,他才得以在纷繁思绪中发现努夫那个问题的答案。但它是正确的,条理分明,那种感觉就像他破解了一种新的语言。这样的认知令他在哀伤的同时也觉得兴奋。他冒出了把它写下来的冲动,这才想起他丢下艾尔夫威奈的店铺无人照管,并且忘了锁门。他像来时那样飞快地往回奔去,边跑边又痛骂了自己一回。
他到达时,街道很安静,店门半开着。朋戈洛兹窜进店里检查了一番。看样子,什么都没丢。无论奇尔雅坦如何恃强威逼、夸夸其谈,这里仍然是努门诺尔。然而,他没法完全相信。这座小房子感觉起来还不如过去一半安全。他又检查了一回,把先前在写的历史扫到一边,聚精会神地快速写了半页纸。然后,他读了一遍,斟酌一番,来回踱步,又读了一遍。
艾尔夫威奈闯进来时,朋戈洛兹已经平静下来。艾尔夫威奈笑得合不拢嘴,进来时摇摇晃晃,与其说是因为畸形的脚而站不稳,不如说是喝多了酒的结果。“她答应了,朋戈洛兹,她答应了!”他走过来,双手捶着柜台,接着就高兴得大叫起来。嚷够了之后,他又大笑了一声:“你能想象吗?她一直盼着我向她求婚!她说,没有比我更好的爱人了,而且她结过婚,所以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她说,她要嫁给一个内翻脚的男人,而谁要敢为此说她坏话,她就要当面啐过去,还要把篮子摔到那人头上。维拉啊,她发脾气时可真是迷人极了!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朋戈洛兹露出微笑,但没意识到自己的笑意并没到达眼底:“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再过两个月,苹果成熟的时候。我们……你不赞成吗?”
“不,那妙极了。但我大概参加不了你的婚礼了。唉!我奉奇尔雅坦的命令,这个周末就要乘船离开。”朋戈洛兹坦白道。
“什么?”艾尔夫威奈吼道,“他到底跟你有什么过节啊?”
朋戈洛兹解释了一番。末了,他说:“因此,我表现如何并不重要,只要奇尔雅坦打算拿它来做文章,就可能害惨了你。我不管是去是留,都必须遵从奇尔雅坦的命令。”
“真难以置信,他竟然亲自来这里说这样的话,”艾尔夫威奈说,“我真不能相信,王储来到我店里,却是为了这么一个目的!”他苍白了脸,倚到柜台上。
朋戈洛兹控制住悲伤,坚定了决心:“恐怕我只是人在这里,就已经置你于不利的境地。奇尔雅坦嫉妒他父亲对精灵的尊崇,他想迫使我去伴他父亲左右,以赢得他父亲的褒奖。但艾尔夫威奈,我们精灵并不值得被这样尊崇——像人们给予的那种尊崇,那种阿谀奉承,那种模仿,那种向往。相反,我们向往你们的命运。”
“你们想要像我们那样死去。我听你这么暗示过。”艾尔夫威奈喃喃地说。
朋戈洛兹冷静地说:“是要像你们那样活着,然后死去,离开世界,得到自由。”他凑得近了些,灰眼中目光炯炯。他们之间只隔着一道柜台。“奇尔雅坦跟我谈过之后,我终于领会了伊露维塔如何改良了你的族人,领会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应艾尔夫威奈的催促,他说道:“你们凡人很多方面都与我们精灵不同,其中差异最大的两项密切相关:你们对自身命运的重塑,和你们的戏言欢笑。凭着这两样,凡人让遭受伤毁的一切都有其归宿。我们精灵从不那样做。我们追求自己认为美好的事物,我们排斥遭受伤毁的一切。曼督斯的诅咒昭示,我们的命运就是我们的枷锁,我们无法逃避它,也无法任意扭曲它。我们并不改变,即便衰微之后亦然——事实上,我们或许永远不会真正得到医治。但你们凡人颠覆了秩序,你们容许任何可能,你们重新创造了世界。”
“你莫不是在说,我们那些小丑——比如袖珍朝廷那一伙人——将会消除伤毁,让阿尔达恢复原样?”艾尔夫威奈难以置信地问。
朋戈洛兹摊开双手:“并不是他们,而是激励了他们的灵感。你们那位袖珍王和他朝廷里所有的王后要是没了疯狂的角色,将会何去何从?他们以此获得了我们精灵所羡慕的自由的极致,自由到甚至可以反抗你们国王的至高裁决。”
“所以我们根本不该努力去模仿精灵……而整个宫廷……”艾尔夫威奈困惑地笑了起来。
“恰恰相反,我们精灵应该努力变得更像你们,向整个阿尔达打开心扉。”
“我认为你不全对,”艾尔夫威奈说,因不快的回忆而沉下了脸,“戏言可以是残酷的。”
朋戈洛兹附和道:“千真万确,因为它们磨利了世间之道。但那也可以反过来加以利用,去削弱强权和邪恶,不是吗?”
艾尔夫威奈考虑着这话:“你真的没办法留下?难道你不能把这些领悟呈送给国王?”
“我该吗?我是说,这应该由一个精灵来做吗?”朋戈洛兹摇摇头,之所以迟疑的理由也脱口而出,“我担心,那恰好会成为奇尔雅坦声称我惹出的麻烦——灌输狡猾的主张,说我们精灵最博学、最优越。他很可能会认为我要接受他的提议,去做米那斯提尔的谋臣。对这个看法,我们精灵自己也有不少研习要做。如果我尽我所能,把这些告诉精灵,你能不能把这些告诉你的族人?”
艾尔夫威奈伸出了手,举动中流露了属于凡人的优雅尊严,甚至超出他自己的想象:“你说得就好像那是多大的难事。我当然会。我虽人微言轻,但我会告诉那些肯相信我的人。但有一个条件。”
“尽管提,”朋戈洛兹急切地说。
“既然我们既在庆祝也在惋惜,今夜我们要一醉方休。因为我再清楚不过,我会很难过让你走。”
就像他们初次见面时那样,朋戈洛兹把自己的手按在艾尔夫威奈手上,两只手上的墨迹重叠在一起。“我也一样,我的朋友。我……”朋戈洛兹眨了眨眼,用左手遮住了眼睛,“你说得对,一醉方休。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是在他们开始畅饮的时候,艾尔夫威奈提出想听一个故事,就像之前的很多个夜晚那样。他提了一个具体的问题;朋戈洛兹喝干一杯酒,给出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