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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   悠长的风拂面而来。漫山遍野微枯的苜蓿草,在仲秋的融融煦阳下曳出无边致爽之气。
      稍弓张如满月,鹿筋弦嘣地弹出那一刹,风声为脱弦疾飞的箭矢所鼓,骤然轰鸣。长草如碎浪低散,精铁箭镞噗的扎入丛林间,杆上白羽犹在轻微震荡。
      “霹雳,去!”我兴奋地一拍马鞍。蹲在鞍后严阵以待的猞猁狲便如闪电般追扑上去,转眼便叼着一只皮肉肥硕的野兔,纵身蹿回马前。
      “好样的!”我跃下鞍来,抚抚它浓密光亮的深褐色皮毛,随手从镫前革袋里掏出一块肉干打赏。
      “殿下箭法越发精妙了!”贺兰楚石打马跟上,拎过野兔拴到鞍后。
      “这算什么。”我笑了笑,抬眼四顾,“能射到头鹿才好呢!”
      “殿下,”他上前两步,“这里……原不是打猎的地方。不如早些回去吧,莫要误了宫门关闭的时刻。”
      “催什么催?”我头也不回地翻身上马,“好容易得空出来,当然要尽兴方归!”
      “殿下,咱们今日是借着去普光寺随喜布施的名头出来的,这会儿逛得也够了。再晚会被东宫辅臣们问起……”
      “怎么,你怕?”
      “臣不是怕他们,而是……”他犹豫着道,“转头赴九成宫朝谒圣驾,臣担心他们又有话说。”
      我心下微震,旋即挑眉一笑:“那有何难?我自会应付他们。何况——”我轻控辔头,“最难缠的那个,不是已经故去一年多了么。”
      “殿下说的是,”他唯唯应着,却又道,“不过……还是小心点好。殿下骑了半日的马也乏了,原上风大,万一受凉,又要犯病……”
      “你说谁犯病?”我回头瞪去,直瞪得他嗫声低首。
      扬鞭在空中虚劈一记,马蹄绕着残塌的垣壁瓦砾,踏过莽莽丛林。落叶衰草间细碎的沙沙声惊起三五鸠雀,被我随手射落。贺兰楚石忙着清点猎物,我颇觉索然,拨转马头向开阔处缓缓行去。
      “我就不明白了!”元昌抗议的话音随着马蹄声跟在后头,“难得陪你溜出来一遭,去哪里找乐子不好?西市上尽有的是精彩把戏——那婆罗门吞剑吐火的幻术多好玩儿!至不济,在虾蟆陵下那酒肆里多喝几盅三勒酒也行啊……”
      “汉王不是惦记三勒酒,是惦记那垆边胡姬唱的波斯小调吧?”表兄赵节抢着戏谑道,噎得元昌一时讪然。
      “汉王,接着!”风声呼响,一只皮囊擦着赵节头顶飞来,正落到元昌怀里。他一拔塞子,甘苦的果香掺在微醺的酒气中散逸出来,喜得他仰脖便是一口。
      “好你个杜荷,还私藏了多少袋?赶紧都交出来!”赵节回头笑骂。
      落在最后的杜荷不慌不忙地握着缰绳:“汉王要三勒酒,我还能原物奉上。那垆头的胡姬嘛……请恕杜荷无能为力。”
      目光扫过差点被一口酒呛到的元昌和笑得东倒西歪的赵节,他向我懒懒一笑:“波斯小调是不成了,只好杜荷来弹铗一歌,聊为汉王助兴吧!”
      说着,他卸下腰间障刀,敲击鞍沿,放声唱起来:“虾蟆陵下酒家女,皓腕当垆明如玉。千金赚得琥珀香,为我持觞歌一曲……”
      调子不宫不商,我噗地发笑,正欲嘲弄他的胡诌,却听得歌词一转: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杜荷是个妙人。看着他击节而歌的挥洒模样,我微笑地想。不论什么情形下,他都能保持怡然自得的神气,并且总是找得出意想不到的乐趣。
      “你和尊先大人很不一样呢。”杜先生过世后,我曾不经意地向他说起。
      而他一反常态地板正了脸:“殿下有所不知。先父在前隋挂冠栖隐时,亦是闻名遐迩的英爽风流之士。”
      我侧头与他对视,心道:你这拐着弯儿的自夸,倒是毫不脸红啊。
      短短一瞬后,我们同时笑出声来。
      “尊先大人佐事父皇以来,练达明决、剖断如流,足称能臣典范,还真不像隐逸之士。”
      “家父那是内负大节,有志于千秋功业嘛。”他抬抬下颌,答得流畅。
      “好,那我就等着看你出仕授官之后又是什么模样。”我想想又忍不住好笑。
      “殿下错爱了!”他忽然欠了欠身,“仕途门户之事,向有家兄一肩承担。杜荷何德何能,堪预其事?”
      “哦。”我这才想起来,“令兄是授了千牛备身左右吧?”
      “先父病重时,陛下额外施恩,超迁家兄为尚舍奉御。”他肃容答道。我便没再问下去。
      有年长数岁的兄长袭继爵位、担负仕宦与家门的责任,做一个优游承荫、安富尊荣的高门贵介,到底,会不会是比较快乐的事呢?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杜荷晃悠着酒囊,一边与元昌对饮,一边道,“好诗!须当为此痛快一醉!东晋王恭说,古诗最佳者,莫过于‘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嘿嘿,当真是末世之音!哪里及得上这两句之畅情适意!”
      元昌自顾自地大口喝酒,嘴里仍在哼哼唧唧:“真是的,禁苑里头麋鹿虎熊难道还少了?放着那么多好玩意儿不去,非跑到这巴掌大的荒原上来射兔子……”
      那些么?杂耍百戏,曲项琵琶,美酒轻歌,自然都是好的。可是——
      “不同的。”我一提缰绳,跃马踏上一处高突的土岗,昂首眺望,“这里能看见整个长安。”
      紧靠着都城东面外郭、却野风涤荡林莽纵横的乐游原,有一种旁观的超然。平缓的丘陵向西、北两个方向斜斜倾下,沿着南边环绕过来的一泓碧水,没入榆槐杨柳掩映下飞檐连脊、鳞次栉比的屋宇楼舍。百千家方正整齐的里坊门户如棋盘般铺开,连同南面亭台叠连的曲江芙蓉池,绕流于宫苑城郭四周的滚滚河川,连同商贾如云、肆铺林立的东西二市,朱门广第、庭院深幽的大家府邸,连同鼎沸人声、琳琅货品、绚烂衣冠,乃至酒香脂光、和弦曼舞一起,以宽阔无伦的朱雀大街为轴线,匍匐在正北方向那一大片宏伟高敞的宫殿城墙之下。
      一览无余地呈至我眼前的长安城,恢弘浩荡,是可以绵泽万年的气度。
      向北,渭水萦系如带,禁苑林峦优美地连接着耸峙如游龙的龙首原高岗,一直延伸向草原辽阔直与天接的塞上沃野。向南,秦川坦荡,终南、太白苍翠列映如屏,层峦叠嶂、树影如烟,透露着未知的疆土无边无际的可能。
      一切都从这里开始。长安,从这里展向四方的漫漫山河,构筑起真切可感的天下,大唐的天下。
      它在我手中,注定会在我手中。
      这样真切可感的骄傲,远比在弘教殿上听讲百遍“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要强大得多。

      “乐游原地踞要津,风物开朗,自汉时起便是览胜所在。”杜荷摇摇地牵着马走过来,“可叹六百余年人事沉浮,汉宣帝苑囿遗迹凋零,前隋时的灵感寺,转眼也废弃了十来年。长安的景致,到底大不同了。”
      我了然一笑,回转目光:“果然是荒疏得紧,一路也没见着多少游人。”
      岗原最东头隐现出敝落寺庙的一小角灰檐,看起来比背后映衬的黄土城郭更觉低矮。四周草影烟树中,来时路上升平坊、新昌坊的屋舍人声,曲江池畔粼粼川流的车马,都变得格外遥远。
      “今年闰了个八月,因此节令迁延。否则今日该是重阳正日,登高的人可是要壅塞整个乐游原的。”杜荷闲闲地说。
      重阳吗?我仰头望向西北天空下灰蓝色的浅浅山影。拂面的风渐渐清冷起来。今年的九月初九,插茱萸饮菊花御赐宴乐,会在那边的天台山上吧。
      山巅岩峭,林表风急,是登临祓禊的好去处。自然,也比低平的长安城内多一重常年的凉气。在那里度过整个毫无酷热之意的夏天,父亲抱怨连连的气疾,看来早就大安了;母亲的身体,总算也休养得颇见起色。——其实论不耐暑热的程度,母亲只有比父亲更甚,尤其是小十六出生后这一二年间。只不过,她从来不会像父亲那样劲头十足地嚷嚷到满朝文武皆知罢了。
      当然,父亲的劲头绝对不会白耗——这通嚷嚷之下,朝中最大义凛然的那帮谏臣,从老资格的前隋故旧姚思廉到嗜谏如命的一根筋孙伏伽,包括头号拦路虎魏征在内,对于皇帝陛下移驾年前新修缮的九成宫消夏的决定,在例行公事地吵吵几句从而受领大笔赏赐之后,也都识趣地闭嘴。
      只有太医署的令丞师正们,愈发理直气壮、反反复复地叨咕起来:
      “陛下自太原起兵以来,总理戎机、亲身陷阵,为国而不惜身,年长日久,旧疴沉积,难免伤及元气。九成宫虽是高爽清畅之地,宜于祛暑避热,调理将息仍不可轻忽。伏望陛下察纳臣等忠言,万万为社稷保重御体。”
      而也是这一拨令丞师正,从今年刚入春起,便对着我理直气壮、反反复复地叨咕另一篇话:
      “殿下去冬罹患,乃是肺气虚实不调、暴为风邪所乘。病势虽然凶猛,但来得快去得也快,并无缠绵之象,于暑热上倒还无妨。只是殿下年轻气盛,平日须祛寒防凉、以温存为主,尤其秋冬季节,倘若保养不当,遭霜露之气侵了脏腑,伤及荣卫,落下病根却就深了。此节不可不慎!”
      哈,哈,还真是教人想大笑几声的诊断啊。
      于是,陛下自三月暮春起率近臣后宫驾幸九成宫避暑,太子留守长安监临庶政、侍奉太上皇代为尽孝,岂不正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安排?
      想想,这个安排,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坏处。
      各地州县汇集来京的如山文书章表,自有执掌中枢巨细靡遗的左仆射房先生料理,真正用得着来烦我的“庶政”十无一二。文武课业之余,拜太医署的妙手仁术所赐,“保养温存”的生涯倒是比往常更加闲逸。乃至像今天这样大模大样策马出东宫,更不必存着转头就要上立政殿挨骂的担心。
      至于去到九成宫之后——
      好吧,去九成宫朝驾这件事,确实多少有点头痛。东宫那帮老家伙的饶舌告状,在父亲面前当然不是那么好混过去的。并且,同样拜太医署的妙手仁术所赐,刚被我吓了一个冬天的母亲,今年重阳登高时,大概会把监督父亲少喝两杯菊花酒的精神分出一半,细细叮嘱我不要贪凉吹风、不要乱跑出汗、不要一站到高处就净顾着望远外氅也不肯披一件……
      这一遭,无论如何躲不掉了。我不自禁地微笑。
      雁声切切,排作一字从渐与山影一色的天际飞来,高高掠过头顶。背着日光方向的羽翼被反照成暗黑。
      “仲秋之月,盲风至,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忆起《礼记》的句子,我转头问杜荷,“为什么呢?”
      “北雁不耐岁寒,南迁栖冬,春来而返。此为物令变易,亘古皆然。”
      “是么?”我张开弓箭,瞄准雁阵末尾的一只雁,“我就不信,把它养在东宫,还过不了一个冬天。”
      嗡地弓弦低鸣,羽箭应声飞天,直向那雁射去。箭尖刺中右翼的一刹那,东面坡下突然也飞出一杆利箭,去势劲疾,倏地穿入大雁颈间。眼前一花,雁身已向林间急坠。
      “霹雳,还不快上!”我呼哨着催马奔去。
      林阴下光线骤暗,当先激射而出的猞猁狲忽然喵呜一声顿住不前。举目看去,树草深处走出一人一马,马鞍上立着一头形状雄健的猎隼,羽翅扑风刮叶,喙上正叼着那只早已不再挣扎的大雁。
      我一控辔头,缓步上前:“还给我。”
      牵马的猎手在重叠的树影中纹丝不动,慢慢吐出一句生硬的汉话:“这是我打的雁。”
      是突厥人?贞观四年大举内附以来,定居长安的突厥臣民,改易服色、束发戴冠、书汉字、习汉礼者比比皆是,汉话讲得这般笨拙的,反倒稀奇了。
      “你看清楚,是我先射中了它的右翼。”我眯缝起眼,曳长声调。
      “射翅膀有什么用?”那生硬的话音竟带上三分傲慢,“一头雁都不会杀,汉人的箭法,废物。”
      “住口!”我顿时火起,“谁说我要杀这头雁!”
      “大胆刁民,敢对我家公子无礼!快把雁交出来!”贺兰楚石不知何时已自林中斜抄过去,在那猎手后路勒马站定。那边厢元昌也大呼小叫地带头追来:“楚石,还多说什么,将他拿下!”
      那猎手倒不惊慌,冷笑起来:“五个打一个,我也不怕。”
      他迈上两步,面容移出昏暗,被斜射进林的光线照出黝黑肤色和细长深凹的眉眼。很常见的突厥东胡支年轻人的相貌,却有一股很不常见的顽固敌意。抬眼盯着我,他面色倏变,双眼迅速在场中一掠,忽然闪过一抹异样的光。
      “想要这只雁?”他慢慢地开口,仿佛每个字都斟酌良久,“先赢过我的箭。”
      未及我出言,贺兰楚石已抢上来,手上横刀半亮出鞘:“岂有此理!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家公子动手!”
      他并不理会贺兰楚石的示威,继续紧紧地盯视我:“小汉人,自己不敢打,胆小鬼。”
      抑住想劈头抽他一鞭的怒气,我冷冷地一抬下巴:“你可别后悔!”
      “大郎不要……”我挥手止住贺兰楚石:“比射什么?你说。”
      那突厥小子左手挽弓,右臂一振,鞍前箭袋丢到一边,只余三枝掂在手中:“三枝箭对射,谁先被射中,谁输。”
      “你找死!”贺兰楚石暴吼一声,刀锋一摆,冲上来便要拿人。
      “慢着。”我唤住他,“楚石,把你的弓给我,你带上霹雳,一边去。”
      “殿……公子!公子金玉之体,万不能以身犯险啊!”他急忙劝道。
      “跟这刁民还费什么功夫,抓起来好好教训一顿!”元昌也在一旁扬鞭大叫。
      眼见对面那张黝黑脸孔上显露出早有所料般的轻蔑神气,我沉声道:“你们全都退开。这个人,我亲手教训。”
      贺兰楚石不情不愿地奉上弓来,又将鞍鞯缰辔检视了一遍。我平日习用的稍弓并未足制,握着他的弓正觉入手微沉,赵节一脸不放心地挨近:“须防此索虏暴起伤人,还是……”
      “行了,他能奈我何!”我皱皱眉头,衣袖忽被一拽。杜荷附耳悄声道:“此獠箭术精准,殿下当快马加鞭避其锋芒,寻机先下手为强。”
      我笑了笑,转头睨视那突厥小子,随手将三枝箭一晃。
      他放开猎隼,上马一拨笼头:“有胆子的,跟我来!”
      他一马当先,我紧跟其后,穿过树林,山路几个转折,来到东面那破败的灵感寺外。庙堂倾塌,山门前的空地倒还颇为宽阔。
      “到了。”他勒定了马,回头看着我。
      “好。”我停在他身后数十步外,挽挽缰绳,四下一望,“以多少步为距?”
      “就以这里!”断喝声中,林叶簌响,势急风沉,一箭已飒然直逼面门而来。
      “啊!”我失声惊呼,慌乱中不自觉地一夹马腹。马匹向前纵跃之力带得我身子后倒。我顺势一歪,一个镫里藏身,缩到马腹背后。但觉鬓边冷气飕飕,这一箭竟是堪堪贴着头皮射空了。
      耳边响起连串怒吼悚叫。顾不上去看杜荷他们追到了何处,抬头瞄定追击的敌影,左肘架住鞍桥张起稍弓,双脚镫上使力,强撑着斜斜地回敬一箭。箭上无力,刚一飞近便被他挥弓挡开。
      趁着这略一迟滞的空当,我翻身上鞍,脚下踢马疾奔不停,反手正去抽第二枝箭,对面敌人却又快如闪电地一箭射来。这一箭来势更猛,方向却偏得甚低,竟是向着我身前去。
      不好!我突然醒觉他的用意,却已催马不及,情急之下,右手死命一勒缰绳。马匹陡然受制,嘶叫一声人立起来,敌人的第二箭已半歪着插入它腿上。
      吃痛不过,马匹咴咴悲鸣着跪倒在地。我怒极反静,身不离鞍,抽出箭搭上弦,扬弓向正飞马逼近的敌人射去。但听叮的一声,空中金铁相击,迸出几星火花。却是他的第三箭已抢先射出,两箭锋芒相对,他的箭竟将我的从中破为两半,径直冲我咽喉飞来。此时再也无暇取箭,不及细思,我举起稍弓打横一挥,当地将箭枝格飞,只觉左手虎口震得发麻。
      身后传来“啊”的一声痛呼,我也不在意,腿上借势一纵,就地滚了出去。刚一跃起身,突听得四个声音一起大叫:“小心!”便在同时,背后蹄声得得,车轮辘辘,一蓬劲风轰然袭近。我本能地侧身一避,弓弦却被什么东西钩住。身子被一股极大的力道卷挟而起,双脚顿时离了地面。
      忙一侧头,这急冲而至的庞然大物,原来是一乘油壁车。我手中的弓弦正摇摇欲坠地卡在车辂上,拉车的马匹却不知为何失了驾驭,发狂般猛往坡下林木茂密处冲去。我吓得一个激灵,伸臂紧紧箍住马颈,撤开弓弦,身子借力奋起跃上马背。那马正在狂奔,突受钳制,前蹄高扬暴踢,大力挣扎。我只不敢松手,足尖钩着车轭稳住身形,胸腹死死贴在马背上,随着它的震荡调整姿势。如此起落再三,那马受累于身后车驾,渐渐疲困,动作便缓和下来。
      喘了口气,直起身正要察看地势下马,身后突然又是一股大力拉来。惊慌地转过头,才发现马匹狂奔中不知何时已偏出道路,冲到一处陡坡边缘。虽然马蹄煞住,后面的油壁车却收不住这一冲之势,轮辐一歪,反倒骨碌碌往坡下滚去,拽着我连人带马也直往下坠。
      “用马鞭!”是杜荷在喊。
      一样物事咻地兜头飞来。我举手一抓,转头看准身边一株碗口粗的树,握住鞭柄不假思索地用力挥出。鞭梢革绳缠上树干绕了几圈,被这边车驾下坠之力一绷,登时圈紧,勒得树干吱呀一向。得这股拉力支撑,马匹稍稍站住。我心下略定,唿哨着驱它往上爬,刚爬几下,鞭绳突然啪的绷断。车轮哗哗地坠势更急,连马蹄也打滑起来。我被颠得东倒西歪,向后一滑,头不偏不倚地撞上油壁车前楣。
      眼前金星乱冒,便在此时,只听砰的一声,车驾突然不动了。顾不得后背又在舆壁边撞了一记,我一撑车辕跃下地去。却是一株大树正当中地拦住了车舆后壁,车轴经此颠簸似乎错毂了,车轮别在一块突起的大石上,碾得砂砾纷纷。
      “公子!公子!你没事吧?”坡上追来的四个人慌得喊声都岔了腔。
      拭拭额上的冷汗,我长出了口气,正要应答,脑后一个抖抖的声音却抢先响起:
      “哪……哪来的贼子!你……你想干吗?”

      莫名所以地回头,车帷掀起小小一角,探出一张梳着双鬟、煞白如纸的小尖脸孔,眼睛倒还强自瞪得极大:“别……别过来!休……休想靠近我家小姐!”
      这车里竟然还坐了不止一个人?!我哭笑不得,白她一眼:“谁有兴趣管你家什么小姐!”
      “你……你这贼子,放箭偷袭我家车马,害我家小姐摔伤,还……还想狡辩!”那小婢继续死撑着颤声威胁,“我家郎君即刻……即刻就带家将来了,你赶紧束手就擒!”
      “放肆!”被她一口一个“贼子”、激起一肚子恶气,我厉声斥道,“你在跟谁说话!”
      她骇得肩膀一缩,怕是快要哭了,帘帷内忽然响起另一个声音:
      “采芙,不要嚷嚷,我没事。扶我下去。”
      声气清嫩,是柔软的金陵洛下音,略微带些熟悉的京兆尾腔。
      哪来的官家女眷,长安城里五光十色,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往这荒原破寺里闯——差点累死我!
      恼火地想着,懒得再做计较,转身迈步向坡上去,口里答着一声紧似一声的呼唤:“行啦,我没事。别让那索虏跑了!”
      走出两步,身后嗤的一声,似是丝帛轻响。随即,一腔乱跑调的尖声又蹿到半空:
      “小姐!啊……不好了,你流血了!”
      这世上居然还有比乳母更一惊一乍的女人!我忍不住回转头。
      名叫采芙的小婢继续没头没脑地嚷着。而她身边安静着的那人,微微斜倚车辕立着,一袭软薄的白纱幂籬自顶拂地,遮住了并不甚高挑的身形。见我投去目光,她立即抽出被采芙抓着的手掩回白纱下。动作很快,但并没有妨碍我看清袖上划开的长长一条口子和正在渗出的鲜红。
      一点也不奇怪。我目光一转,瞥见她们身边密生锐刺的交错斜枝。自汉时便长在这原上的野生玫瑰,数百年来茎杆粗壮,簇立如树,刺伤一条把细细瘦瘦的胳膊,真是再容易不过。
      “一点小伤,不碍事。”她吸了口气,声调倒仍很镇定,“咱们走吧,我听见哥哥在喊。”
      “可是小姐,你刚刚才扭伤了脚,我……我背不动你……”采芙淌眼抹泪,扭头又瞪我,“都是那贼子可恶……”
      “采芙,算了。”她伸手按住那小婢的手背,轻声道,“这长安城中的五陵少年、纨绔子弟,平生一无所长,专会逞强使气、为祸犯禁,咱们犯不上跟那等人多费口舌。”
      “你骂谁?”我踏上一步,作色喝道。
      她竟正眼也不看我,抬头望着坡上,语气淡淡:“小女子所斥,自是可斥之人,与公子有何相干?失陪。”
      她擦着我肩膀慢慢走过,受伤的手臂被采芙紧紧扶着,另一只手小心地攀着身侧树木,一步一步艰难迈出,想是方才车上颠震扭得不轻。背影单薄,却说不出的傲气凌人。
      我呆了呆,不服气地抢上去,从袖中掏出临出东宫前乳母硬塞给的药瓶。
      “这是恶少的金创药,自然也是恶的。你大可不用!”
      扬手将匣子掷到她怀里,我舒了口气,大步往坡上奔去。

      “跪下!”元昌连推带拽地押着一头五花大绑的粽子过来,飞起一脚向他膝弯踢去。虽然大概自幼在马背上打滚,骑射功夫有那么两下子,但近身格斗的本事,索虏终究还是敌不过十二卫出身的贺兰楚石。被踹得仆在我脚下,这厮却一脸桀骜地没有露出半分求饶神色。
      随手从贺兰楚石处接过一把弓,劈头向他抽去:“好索虏,为了只雁就敢对我下杀手,你活得不耐烦了!”
      他抬起头,眼也没多眨一下:“小汉人,要杀快杀!”
      弓弦挥出,勒上他脖子狠狠一拽,“你这不守规矩冷箭伤人的小人,还充什么硬汉子?”
      “说好比箭,三枝箭,谁先射中谁,就赢。这就是规矩!”他咬着牙嘶声应道。
      哈!我打量他一眼,缓缓地弯起眼睛:“好!好规矩!可惜啊,小索虏,你忘了——你的三枝箭射光了,我却还留着一箭,正好取你的命!”
      站直身子,展臂挽弓,冰冷利镞指向脚下匍匐之人的眉心,紧绷的弦张出一股生杀予夺的畅意。
      他哼地挣开头:“可惜我没射死你!”
      “尽管嘴硬吧。”我冷冷地扣紧拈箭的手指,“你也没多少工夫了。”
      “住手!”身后一个声音昂然响起。
      原本尚可称“标准”的金陵洛下音,柔软的声调一上扬,京兆尾腔便越发明显起来:
      “此人既已受缚,便再无加害公子之力。公子若还射下这一箭,却与那凶残蛮狠、轻贱人命的夷狄何异?”
      保持背对的方向,我继续耐心地校着准星,唇角一挑:“某所轻贱,自是可轻贱之人,与小姐有何相干?”
      “你……”
      不疾不徐地收弓,回头睨视。幂籬下不甚高挑的身形站得笔直,手足的伤势看来半点也没削弱她的气焰。旁边伸臂相扶的弱冠少年戒备地审视我,低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幞巾裹发、轻袍缓带的世家子弟形容,多半是方才十万火急打马狂追一路,颇带了几分灰头土脸地狼狈。身后几名健仆架着一个车夫模样的人,满身污秽,肩带箭创,想来便是莫名其妙捱中那记流矢的倒霉虫了。
      扬扬下巴,悠闲估量着那白纱后的脸孔该被怒气揉搓成何等模样——小丫头,你以为口舌上能赢得过我?
      完胜转头,满意地重开弓箭,将弦拉至极满,耳边却总像有一缕上扬的声调嘤嘤作响,扰得箭尖准星怎么也找不精确。
      憋气地动动脖子,脚下的索虏突地悍然丢出话来:“射不死雁,连杀人都不会,废物就是废物!”
      “混帐!你有胆再说一遍!”我怒喝着手腕一送,锋利镞尖下的额头立刻錾出一条血沟。
      “汉人废物,有什么资格在我们突厥勇士面前用弓箭!”生涩僵硬的汉话,每个字都迸得咬牙切齿。
      好个死到临头还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就这么一箭射下去,岂不便宜了你做着美梦上西天?
      撤开弓,眉宇一轩,我不怒反笑:“是么?小索虏,那当年一箭双雕、震得突厥各部酋长贵族服服帖帖的,又是什么人?”
      顺手将弓递还贺兰楚石,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捋掉箭镞上沾着的两滴血珠,欣赏着脚下这张顿然变色的脸——外祖父扬威瀚漠的神话,拿来吓你这小索虏简直是奢用牛刀。
      “哼,小索虏,瞧你乳臭未干的样儿,是没福气见识长孙季晟大将军的英姿了。不过你放心,五十年前长孙大将军驰骋大漠南北时,拜倒在地称颂他弓如霹雳、马如闪电的突厥人群里,可没少了你祖父!”
      一言方了,得意地抬眼——贺兰楚石不知何时已把脸掉向一边,元昌憋得满面通红,怪里怪气地瞪着我,赵节杜荷二人稍微平静一些,却也是一副忍耐得甚是辛苦的表情。
      “咭”的一声脆笑自身后传来,便又是那个声音,不温不火地责备:“采芙,你太不懂事了。别人好不容易装出老成样儿来抖抖威风,你实在要笑,也该先退到一边去才是。”
      一连串毫不迟疑的笑声在身后炸响之际,一旁原本还正对着我的那三人,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头扭向与贺兰楚石同一个方向,爆发出可疑的抽气声。
      你这刁嘴丫头!我大是不忿,可再与她舌战,又未免太失气度。满腔恼火,索性全砸向那索虏头上:
      “百年之前,你们突厥汗国不是还广据疆土、称王称霸得紧么?怎么一转眼工夫,便被单枪匹马的长孙大将军挑得四分五裂、一蹶不振?突厥人的箭法,使在你们自己可汗们乱七八糟的你争我夺上倒是加倍顺手,怎么到了我大唐雄兵纵横塞上、打得你家颉利可汗全无还手之力屈膝投降,属下小国纷纷闻风自立时,却不见半个英雄勇士能扬弓相抗?你们的好箭手都上哪儿去了?是通通被大雪冻僵了,还是像群饿狼一样互相撕咬残杀、同归于尽?哈!哈!”
      脚下黝黑的脸孔上,额头伤口冒出的血滴将眼角染得赤红。死死绷住的嘴唇间突然吐出两个字:
      “卑鄙!”
      “卑鄙?”箭枝握在右手轻敲左手掌,我笑笑地蹲到他面前等待下文。
      “汉人卑鄙,只会阴谋诡计!我们突厥子孙,世代受神狼保佑,就算打败,也决不服!”
      “啧啧,很好,很好。”我点点头,“长孙大将军独力挑翻东西突厥,你说是‘卑鄙’,那我唐军三千铁骑马踏定襄、剑指阴山、一举扫破你家王庭,是什么?贞观元年至今,六年间突厥大小酋首先后率数十万人口内附大唐,拓我疆域、遵我建制、领我官职、赖我养息,成百上千定居长安的草原贵族,朝堂上争相效忠天可汗的突厥将领,又是什么?论军备,论国力,论襟怀民心,你们这群狼崽子有哪一点配与我大唐天威相比?——小索虏,你这辈子有幸败给中原从古到今最伟大的王朝,降在最强悍的敌人手下,还有什么可不服的?”
      黝黑脸孔在不断加深的阴郁中泛出暗青色,赤红的双眼恨恨与我对视,齿缝微翕:
      “你马上射死我!”
      “想死还不容易!”跃起身一撤手,羽箭呼地贴着他脸颊深深地插入泥土,任是他悍勇非常,霎时也惊得猛一抬头。
      “抱歉,我改主意了——放了他。”我拍了拍手,示意还不甚情愿的贺兰楚石,“别以为把心一横就能充英雄。我偏要留着你这条命,叫你看看我大唐的文治昌盛、武功赫扬,看看你们突厥王庭那些什么高贵的白狼子孙,一个个俯首帖耳,千秋万世,永为大唐天可汗的马前小卒!”
      “你做梦!”他一骨碌翻身站起,扯掉绑缚的绳索,“突厥子孙,总有一天会打赢你们!”
      “打赢我们?”我认真地思索,“我可是听说,突厥人最近在打的还是自己啊!——杜荷,前些日子西突厥那个什么肆叶护不是被自己手下给打得丢盔弃甲逃亡了吗?新立的可汗叫什么来着?”
      “什么叽里咕噜的,我也不记得了。”杜荷挑眉微笑,“反正叫什么都一样——最后要么是天可汗殿前的臣属,要么,就是阶下的战俘。”
      我俩相对抚掌大笑中,贺兰楚石呛啷抽刀,逼住了那个又一副拼命架势的小索虏。
      “让他去。”我挥挥手,“小索虏,回去学懂了‘祸起萧墙’这四个字,再来说你突厥能不能赢吧!”
      静立原地看了我很久,脸上的神情渐渐平复到难以察觉。“我不会饶你。”
      “好啊。”我抱起双臂,笑得越发欢畅,“我等着你来报仇。”
      再不说什么,撮唇长啸,唤来坐骑与猎隼,身影很快消失在烟霭散发的林草之中。
      很有意思的混帐东西。

      “只可惜了那头好雁。”我摇摇头,喃喃转身,才想起不远处还站着一个脸色难看的少年和那个想来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的刁嘴丫头。
      罢了,今天真不是什么走运的日子。
      瞥了瞥那倒霉的车夫,又瞄了陡坡底下摔得七零八落的油壁车一眼,我皱眉吩咐:“楚石,给他们一匹马。金创药还有没有?”
      “不劳费心!”那少年气鼓鼓地道,“些许变故,愚兄妹尚可应付。郎君自去收拾弓箭,此地虽然荒僻,难保不会再来一行路人,领教郎君好骑射!”
      “二哥。”幂籬下伸出一只手,拽了拽他衣角——血看上去止了,却没有半点包扎上药的迹象——扔我的金创药倒扔得痛快!
      “咱们走吧,无谓跟这种人纠缠。”略一低首,白纱轻飘,走不稳当的身形已被那少年扶住,半托半抱地送上马背,隐约听闻一阵埋怨:
      “都说别来这丛林野地了,你偏不听,回去看你怎么跟阿爹交代……”
      “是你说祖父当年驰射赢了前隋杨雄的骏马就是在这原上啊,我才……”
      “我不过提了一句,谁知道你大小姐这么好兴头。”
      负手哂笑,闲看那少年一边数落着一边牵转马头,身后家将扶携跟随而去。马背上那个始终笼在白纱底下的人,微微掉头,又立即转过去。
      凉风掀动枝叶,林涛起伏。人马踏过铺满衰草斜阳的小径,错落步伐的声响不觉延伸得很长。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轻细的吟声忽然扬起,悠悠飘荡在暮色微染的林梢。
      柔软的金陵洛下音,非常标准。略微的京兆尾腔,透出那么骄傲的嘲讽味道。
      “这位小姐倒好胆气,经此情形还有逸兴赏景吟诗。”身后冒出贺兰楚石颇讶异的声音。
      我不禁气结,翻翻眼皮:“得了,她说的可不是什么好话。”
      “还好还好,”杜荷拍马过来,不怀好意地冲我拱拱手,“殿下,所幸她口下留情,还没唱‘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我哼了一声,瞟一眼马蹄踏出的烟尘:“她才多大年纪,也好意思骂我是狡童。”
      在杜荷终于憋不住爆发的大笑中,我一挥鞭子,拨转笼辔:“走吧!我才不跟小丫头一般见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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