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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薄暮四合。谯楼上回荡起一记一记的闭门鼓声。
连骑如风飞纵,踏着将尽的昼漏,穿过夕阳下重明门宫墙的斜长阴影,直入显德殿。骏马擦着穹洞中正预备按鼓阖门的监门卫将领的耳廓奔过,一溜瞪得发直的眼珠和合不上的大嘴像参军戏中的滑稽面具,瞬间便被我抛到身后。
翻身落马,把缰绳扔给小跑追来的内侍,快步踏上台阶,便被带着宫人斜刺里冲上来的乳母候个正着。
“殿下可回来了!哎这是怎么啦,满身的土,别是摔着哪了!”乳母指挥着宫人七手八脚地替我拍拂外袍,见我蹙眉,忙放低声音,“房相公连同萧少傅,于、李二位庶子还有孔中允都在殿内候着,殿下可要当心。”
“哦?”我扬扬眉毛,嘴角一扭。
枝形烛台的光线与窗外余晖交叠,顺次排开的朱紫袍服闻声而起,映入眼便是一阵耸动的浓墨重彩。
尚书左仆射兼太子詹事房先生,太子少傅萧瑀、左庶子于志宁、右庶子李百药、中允孔颖达——该来的都来了。
也好。
“诸位有礼。”我端步走到上首,欠身答礼。落座时,本能地伸手掸掸袖口袍角,脊背随之一挺。
——在李纲眼皮底下养成的习惯,竟然就这么忘不掉地一直习惯了下来。
曾经,无论是在显德殿升座视事,还是在弘教殿听讲读书,只要会见臣僚的场合有那个身形佝偻的老头在,便总有两道浑浊而严正的目光一丝不苟地盯紧我的衣冠仪态。若稍有瑕疵——例如袍衫下摆在骑射场扑上的尘迹未能拭净,又或是授课中途走神塌下腰,便会被如鲠在喉般的“嗯哼”一声重咳当头揪住。
“那老儿有什么了不起?仗着陛下敬他三分,成天管你竟跟爷爷管孙子似的!”背地里不止一次地冲李纲扔白眼之后,元昌曾气哼哼地向我声讨。
一口酪浆噗地全喷到元昌身上。喘着气嘲笑他一顿“骂人都不会,倒教人占了辈分的便宜”后,我却没生出任何同仇敌忾的心情。
真的没有。想来倒有些奇怪。
对于李纲的一丝不苟的目光、神情、永远审视告诫的口吻、永远松不开的眉头,我的烦恼和抵触从来没有停止过。可是每当这些浮现在脑海里,就仿佛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自然到我也从来不曾设想,时时悬在头顶的这声重咳,有一天会突然消失。何况他虽然高寿已八十几好几,不良于行也很有些时日,但那副一刻不放松的挑剔派头,在病病歪歪中仍然有力地宣示着骨子里的硬朗劲儿。
病情真正恶化,是在去年盛夏。我于是照例去少师府探望,而父亲一如优容其他勋旧老臣的礼数,命房先生陪同前往,宣示天子存问之意。
如此安排,的确优容殊甚。而我也以为,自己不会有什么超出这套礼数之外的反应。
那时他已至弥留之际,双目低暝地僵卧在榻上,反应亦是相当迟钝。榻头服侍的独生孙子附耳唤了好几声“祖父,祖父,太子殿下与房相来看您了”,他才慢慢动了动眼皮。
“谁……来了?”
我趋近俯身,靠到他跟前,轻声道:“少师,承乾来访。”
“承……乾……”他眼珠稍稍一轮,喉中含糊地出声,
“祖父,是太子殿下。”半跪在榻边那名唤安仁的年轻人飞快地看我一眼。
我摇摇手,低下头去:“是,我在这里。”
他似乎努力地睁了睁眼,看清是我之后,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嗯,你来了……”
我一时有些发怔,不知该怎样回应。
“你……很好,”他微微点头,浑浊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往日的严正此刻已柔和了许多。“你很聪明,处事也有主见……我虽然时常箴谏,但其实……并没有太多可担心的……”
话音一直含糊地低哑着,仿佛一口气随时都会续不上,但那喃喃的语调中,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在异常明了地牵绊着。
“只有一件……我担心你太聪明……”
有一瞬间,我觉得他并不是对我说话,甚至并没有在看着我。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的身体,落到过去未来的无穷时光中某一个我所不能知道的角落。
“自古帝王家,睿智天生者何其多,可不是个个都能……唉,好比前隋炀皇帝,太过聪明,未必都是好的……当今圣上,亦何尝不是才智绝伦,但治国安民,却并不是凭着聪明……”
“祖父……”耳边传来年轻人惶然的叫唤,却又顿住。
“……你要当心,凡事要记得三思而后行。将来万一……遇到什么,不要处处都太有主见……”
他真的不行了。我直起身子,沉默地想。这般年迈,又这般病入膏肓,难免,连神智都混沌起来。
一定是这样。
贞观五年长安的夏天,一如往年的溽热燠闷,洇染着我的记忆,是一片潮湿。
六月二十六日,太子少师、新昌县公李纲薨,享年八十五。天子顾恤老臣,诏赠开府仪同三司,谥曰贞,并厚抚其承重孙安仁。
寿尽天年,爵禄贵盛,荫泽门庭……比起这些再圆满不过的生荣死哀,临终时他那些混沌的牵绊的言语,应该是很微不足道的打岔吧。
他说,我担心你太聪明,未必都是好的。他说,要三思而后行,不要处处都太有主见。
以及,往前一年的那个夏天,在崇贤殿檐外的潺潺雨声中,他咳喘着说,天子者,膺天下之望、负社稷之任。世间种种艰险危恶,实在莫过于此。
提笔为他写下“大唐故太子少师新昌县公李府君墓志之铭”的墓盖题文时,他说过的话,一句句地回响在耳畔。
每一句,我都听得很清楚。
墓志由我亲手撰作。用的是惯写的北朝一脉真书,不是父亲带头尊崇到领袖朝野书风的王字。很简单的原因——我的王字一直没练好。启蒙学书,逸少法帖是母亲手把手教临的。但儿时趴在案头,看她在信笺上写下端雅平和入骨的卫夫人小楷时,我便一直揣测,翩跹欲举的王字和缥缈如云的飞白书,其实,母亲自己并不太擅长吧——虽然父亲是如此的以之自得。独居东宫以来,手上常练的是笔力通峻、骨节健拔的北朝书体,日复一日,便也写熟了。
纵长挺劲的字势,钩划落处剑拔弩张,用斧凿一字一字刻入青黑的碑石,便好似那八十好几的身形,仍在硬朗地佝偻着践行“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的誓诺,向我投来浑浊而严正的目光。
用这样的字写就他的墓志,大概,不至于招来他又一记当头重咳吧。
再也不会有这样的重咳了。而此后长久的岁月里,一次又一次面对与他生前类似的场景类似的人,我仍会在心底感到一丝不习惯。
譬如眼下。
目光扫过对面的五双眼睛,注视着领头那张恂然恭谨的面孔,堆出满脸极为真挚的关切:“房相拨冗到访,莫非是外州有紧急的军情政务报上?”
带着明显比其他四人平缓得多的风度打量我一眼,出了名好脾气的尚书左仆射,露出一丝非常安泰、非常温和、非常心思洞明的微笑:
“这倒没有,殿下请宽心。”
房先生不打算给我找麻烦,倒是值得我窃喜——不止一次地亲见父亲怒气汹汹的咆哮在他永远好脾气的细述、恳劝、分辩、谢罪乃至什么也不说的伏身顿首中不知怎么就败下阵来后,我并不认为自己对上他能有什么胜算。
“那就好。”忍住眉眼的飞舞,我严肃地作松了口气状,目光继续真挚地投向一旁满脸乌云乱翻、只差翻出“光火”二字的萧瑀。
“是承乾今早的课业有未尽未达之处、需少傅谕示么?”
乌云继续乱翻着。可惜啊,不能冲着萧瑀哼出“不是”二字时的神情仰头大笑。
“那么——左右两位庶子呢?是有外臣议事的笺启进上,还是拟定了禀奏父皇的表章?——或者,是孔中允处又有经籍典坟上的心得?”
眼神依次与其余的三人相触,垂下睫毛的同时稍稍低头——神态、动作到语气,无辜得不能再无辜。我很满意自己熟练的表现。
没有人答话。
一、二、三——
“殿下今日微服简从,一声不响私出宫门,是去了何处?”
果然,第一个跳出来的还是萧瑀。这种事,你是再轻车熟路也没有了。
贞观初年新登储位时,萧瑀便官拜太子少师,俨然为东宫辅臣之首,没少在我耳边聒噪。父亲对他倒真有几分倚重,此后陆续调任尚书左仆射、御史大夫一干用事要职,但终于还是受不了他看谁都不顺眼的怨愤劲儿。两年前,一纸诏命又把他捧回东宫。
好吧,我不是皇帝陛下,不能这么一劳永逸图得清静。但,要教你闭嘴,自然还有别的办法。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两年前弹劾李靖,你也是这副杀气腾腾、惟恐咬之不及的嘴脸吧——嘴上无比认真地吃惊:
“咦,遂安夫人没有禀明少傅么?我是去了普光寺随喜布施啊!”
“据臣所知,普光寺地处颁正坊南门东隅,邻近皇城。自东宫乘马而去,经重明门外横街东行转南,来回一个时辰足矣。殿下午正二刻即已动身,却不知为何入暮方归?”
知道,你当然知道——谁不晓你萧时文萧大居士佞佛佞得无以复加,长安城里要是有你不知道的寺庙,倒是奇也怪哉了。
“哦,少傅是问这个!”换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本我是打算随喜一些功德即回的,可拜望玄琬法师时谈论起佛法,但觉义理精微、妙不可言,真如天花乱坠。听得忘情,延了些时刻。少傅不信,立刻派人一问玄琬法师便知。”——那八面玲珑的老沙门,谅他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殿下言重,老臣不敢当。”萧瑀像是好容易才忍下转过口风夸我两句的冲动。
“殿下,恕臣直言,释象之教,终属外道异端,与圣人至理颇有相悖。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殿下如一时消遣还无伤大雅,却不好沉溺其间,移了性情……”孔颖达发难的口吻确切而强硬,一如每日在弘教殿引经据典。倘若他只把渊博学识和雄辩词章专注在授课上,我会非常欣慰。
心念一转,眼角迅速眯成迷惑的形状:“是么?可是……今日听玄琬法师讲《百喻经》,我倒觉得其中许多道理,与中允所授的圣人之说颇有互可印证之处呢?”
不在意地斜瞥萧瑀一记,“其中有个故事,我记得是说有人乘船渡海。失手丢了一根银釪,便画水作记。两个月后行到异国又见一河,竟按那标记入水去寻。少傅,是这样吗?”
“殿下说得半点不错,这正是《百喻经》中‘乘船失釪喻’一则,是譬喻外道不修正行,缘木求鱼,妄以解脱。”萧瑀一脸巴不得登坛说法的兴头。
“记得中允教授《易经》时曾疏云,易者,变化之总名,改换之殊称。此乃世道变化之力,换代之功,因而自天地开辟,阴阳运行,寒暑送来,日有更出。”目光在萧瑀和孔颖达之间一溜,正襟危坐地侃侃论道,“至于《百喻经》故事里那个画水寻釪的愚人,正是不明白这番世间万物新新不停、生生相续的道理,失釪于彼而觅于此,所以不得要领,贻笑大方。——承乾不才,粗知浅见,还请少傅、中允二位指教。”
“殿下慧悟,真是一言切中肯綮!佛家经文博大精深,一词一句,莫不合于圣人大道,决非那些自居方正之辈能悟!”萧瑀抢先得意洋洋地奉承,原本黑着的脸冲着孔颖达唰唰放出红光。
孔颖达脸上顿时挂不住了,胡子抖了抖,一时像是没想好该不该还击——满朝文武论起吵架的劲头,萧瑀认第二,真没人能认第一吧。
“少傅请勿动怒!”我摆出诚恳的忧色,看着孔颖达,“孔中允与少傅同为东宫股肱,又是承乾侍讲授业的恩师,少傅千万不要伤了和气。今日微服出宫,确是承乾思虑不周,举止失度。若再令两位因此而生芥蒂,承乾真是罪莫大焉!”
欠欠身,头埋下不动,立刻就听见萧瑀闷闷地支吾一声,没再说什么。倒是孔颖达老实不客气地应道:“殿下既已辨知是非,也不必如此自责。往后善自省惕、勿忘今日之言便是。”
“承乾谨记。”继续埋头不动,遮住嘴角的笑容——一口气打发了两个,事情比我想象的顺利。
“可是——臣愚昧,有一事不明。”接上阵的于志宁明显是有备而来,态度虽然谦卑,却没什么好声气,“殿下今日出巡普光寺礼佛,为何随身还要携弓带箭?”
火气呼地蹿起来,烧得我差点按不住狠狠一眼剜向他。罢了,且忍你一时半刻,我可不想前功尽弃。
缓缓抬起目光平视着他,不露一点情绪:“于庶子真是恪尽职守。我今日原是约了汉王及赵节表兄练练武课,因要去普光寺随喜,索性大家携了弓箭,听完讲经便在寺院庭中切磋了一回骑射。既不曾损伤物力,也没有惊扰百姓。庶子认为不妥?”
大概是被这不大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的事由给噎住了,于志宁板得像面笏牌的脸抽了几抽,吭哧道:“殿下勤练武艺,无可厚非。但过于喜好骑射,难免会在学业政事上分心。周公曾作《尚书》‘无逸’一篇以诲成王,言天子当知稼穑艰难、小民辛劳,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以万民惟正之供……”
“庶子说得是。”我抢着频频点头——要背九经,难道我背不过你?“但承乾记得,周公作《周礼》时也有云: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中允,承乾没有记错吧?”
——当然不会记错。孔颖达难道还能有什么话说么?
“承乾遵圣人教诲,习骑射以修身,究竟有何不妥之处,还望庶子明示?”身子虚心求教地向前微探,我等着看对面那张脸,撑到变色需要多久。
“殿下恕罪,臣有一言,唐突进谏。”李百药终于出声帮腔了。
东宫的辅臣里,论脾气论架子论死脑筋,李百药也许都排不上号,但——我真的从来没有见过讲起大道理来比他更加唾沫飞溅、更加无休无止亢奋的人。
“李庶子请讲。”
“陛下登基以来,励精图治,久绝畋狩,殿下是知道的。而自陛下驾幸九成宫之后,殿下与汉王、赵郎君等人频频于禁苑射猎燕游,已殊非所宜……”
绝畋狩?那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上一次父亲下诏率同四夷君长于昆明湖的盛大围猎,不就是在一年前的贞观五年正月十三么?
我面不改色地打断李百药:“庶子误会了。禁苑行猎,乃是秉承太上皇旨意,不可因养尊处优而荒废我关陇儿郎弓马娴熟的尚武本色。太上皇年事虽高,也还常常在西宫亲自督导一众年少皇叔们的骑射功夫。承乾受命留守长安、代陛下向太上皇尽孝,自然要奉诏行事,处处作出表率才行。”
“殿下今日私入民间,在寺院方外之地跑马比箭,想必不是奉太上皇诏令吧?”
“不过是换个地方练武课而已,庶子何必如此介怀?”我的忍耐正在逼近极限。
“殿下!天子出幸为驾,居宫为御,仪仗扈从,动静皆有其度。倘若这也能随意变换,那体统何在,威仪何在?年前陛下于后苑逐猎,左领军将军执失思力,以蕃夷酋首之身、宿卫值禁之职,尚能脱巾解带,跪而固谏。臣忝仕东宫,深荷圣恩,却未能规箴雅言,以致殿下有此失察之举,实在惭愧无地!”
我只好装听不懂。你想我答什么?答——父皇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却连追个兔子打头鹿都不得自在,真是可怜,真是荒唐?
“殿下应知历朝历代,储贰之事往往多生枝节,不独见贤如夏启周诵,亦有暗如丹朱商均。臣为殿下详述其中少阳之道,当能温故而知新……”
天,开始数典故了!我暗暗呻吟了一声,突然身子一晃,跌倒在坐榻上,双手摁住颈窝,死命剧咳起来。
“殿下!殿下!”乳母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飞一般穿过正站起身的辅臣扑到近前,分开乱成一团拥过来的宫人们,一把抱住我身子,手忙脚乱地替我抚胸拍背,“来人!传太医,传太医!”
“不用……”我挣扎着从她怀里伸出头来以免被捂死,断断续续地喘道,“李……李庶子请……请继续,承乾……洗耳……洗耳恭听……”
“李庶子!”乳母带着点凄厉劲儿的哭腔刀子般直冲还没闹明白的李百药砸过去,“殿下奔波半日,一口水未及喝便被诸位辅臣教训至今,生生引得气疾又犯了!求庶子看在殿下旧患未愈的份上,便有天大的不是,也放过这一回吧!”
“啊不,臣不敢……臣不是……臣……”李百药难得地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拎不清。
正无措间,药藏局的一拨侍医先抱着药箱趔趔趄趄跑进殿来。乳母立刻扔下李百药,盯着侍医们横竖察看一番咕哝几句“吹风着凉,一时短了气,速速用药便不妨事”后,才稍微定下神,扭头又连声吩咐取药和催促太医署留值的博士再来诊视。
脸青唇白,两手微颤,额上霎时便急得大汗淋漓——年前被我一通莫名其妙缠绵数月的气疾折磨成惊弓之鸟后,乳母这会儿实在比我更像个情势凶险的病患。无需任何事先演练,她自然而然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继续专心地急促喘气,时不时再呛咳几下以显示呼吸困难。
嘈嘈嚷嚷的殿中,忽然响起一个非常不会嘈嚷的声音:“殿下贵体违和,臣等还是先行告退,请殿下好生服药将息。”
虽然正合我意,但这话由房先生说出来,多少有点意外。
不过最重要的是,没有人反对这个提议。
漠然看着那帮动不动便摆出一副杀身成仁拼死力谏阵仗的辅臣默默行礼向殿外退去的背影,我心里找不出半点内疚。
要是连你们几个都对付不了,我不是白在李纲手下活了五年?
剩下一个人没有走。非但没走,反而又上前两步,非常安泰、非常温和、非常心思洞明地跪坐到我榻前。
“殿下的病,每次发作都这般猛烈,实在教人忧心。”
目光平静,语气舒缓——虽然看起来也不大像有责难的意思,但,永远不慌不忙的房相您,“真是”被我弄得很忧心么?
“若是臣记得不错,殿下去年五月罹患气疾,也是在禁苑中跑马、经风受凉所触。”
是的,一点也不错。有什么事是心机缜密的房先生经过之后会记错的吗?我忽然本能地意识到,情况不妙。
“殿下那场病来势汹汹,连原本准备十月间举行的冠礼也不得不推延,令到宫中省中人人惶急难安啊。”他继续以舒缓的语气说道。
一霎的犹豫后,我决定不回答,把脸往乳母臂弯里埋了埋,努力咳得更逼真一些。
而他对我这点暗示没有任何反应。
“臣记得那日正是端午,殿下白天还在大安宫赴宴,在太上皇和陛下跟前与列位亲王一起击鞠为戏,半夜里却骤然咳喘不停、竟至昏迷不醒。”
哦,不是您说,我都差点忘记,去年端午那场击鞠倒真是酣畅。至于睡到半夜突然剧咳咳得五脏六腑揪在一起疼——其实后来咳到窒息昏过去,也就不觉得了。
“陛下闻讯连夜驾临东宫,发现殿下病重若斯后龙颜震怒,若非皇后从旁劝阻,恐怕那晚值守的太医署及东宫药藏局诸位医官当场就会获罪。”正围在我身边忙忙叨叨的侍医们不约而同地顿了顿,流露出心有余悸的脸色。
“所幸拂晓时分殿下的咳喘总算稍得抑制,也清醒过来,陛下才略微放心。但此后旬余,虽经太医署连番会诊多方施治,殿下病情一直未见起色,陛下又特于五月二十四日颁旨降赦狱中囚徒,为殿下积福。”
是吧……乳母那时也曾一边指挥着宫人卷帘通风、焚香安神、照料炉上药吊,一边以诚惶诚恐又颇有几分荣耀的口吻向我报告这道恩旨,顺嘴便贺喜兼打气地说开了去:
“……陛下还诏令内苑德业寺的玄琬法师为皇后以下各位嫔妃并皇子公主们受菩萨戒,以祈佛陀保佑,殿下玉体早日康泰。常来做法事的那个道人秦英,听说也奉敕正在内道场斋醮祈祷……”
对于佛道之说,父亲向来是无可无不可的消遣态度,而母亲严正地秉持圣人古训,素不语怪力乱神,更不会轻易让后宫上下跟着沙门道士折腾得人仰马翻。至于赦宥狱囚这等关乎律制国政、等闲不得为之的浩荡恩典……大概,我真是很不争气、很不省心地,狠狠把他们吓了一跳。
那些日子难得有一刻不咳不喘安稳清醒着的我,躺在榻上听她东拉西扯,提不起半点答话的精神——说真的,那些日子我也难得有舒舒服服“躺”在榻上的福分。气疾发作,咳喘起来翻扑打滚自不必说,便是夜间就寝,为怕气行壅滞一不小心梦中窒息猝亡,连仰面平躺也是不行的,必须靠着隐囊斜支起上身半坐半卧,就这么胡乱入睡。
“六月间先太子少师李贞公故世,殿下特加恤重,亲往垂问吊唁,礼敬之诚固然令朝中感涕,却不免有误静养,以致病情反复……”在舒缓得如谈论别人故事般的语气里,我似乎听到一声叹息。
确实,太医署一堆医官商议来商议去,治疗气疾的法子,针石药剂之外,无非就是静养这一条。而我也确实听他们的话老老实实静养了一个多月——
谁叫李纲偏偏就死了。
探病、致祭、提笔撰写墓志,稳妥顺利没出一丝岔子。“殿下的气疾已大略缓解,今后善用补养宣导之方调理要紧。”这话也明明是太医令会同成群结队的手下翻来覆去确诊后禀奏的。哪晓得我会一夜之间又咳得东倒西歪撕心裂肺,差点教整个太医署都被父亲丢进大理寺狱。当然,又是母亲及时劝住了。
“皇后爱子心切,每日往返于大内与东宫之间照顾殿下。臣听东宫内侍言道,当日殿下进药将养,皇后事必躬亲,主理六宫内务亦未尝稍怠,往往夤夜操劳不得停歇……殿下应当不会忘记吧?”
不会忘记,我到死都不会忘记,在她的注目中扮着笑脸大口大口咽下的奇苦无比的药汤,半夜睡得胸闷气短突地惊醒,身子稍微一动便会听到她低低的、安宁的声音:
“承乾。”
我也不会忘记,其实她是不大受得住暑气的,其实小十六出生之后她的身体也不是那么康健。可是,暑热最重的那几夜,她不放心将看护我的职责假手于任何人,彻夜不眠地守在榻头。午夜梦回,上气不接下气地狂咳一通,灌上一剂平喘降逆、宣肺化痰的药,我便倚在她怀里又睡了过去。迷糊中,她的衣襟上有淡淡的百合香。
我知道,我一定不能在睡梦中死去。
所以,虽然病得惊天动地,我也还是在天气凉下来后渐渐好了,除了推延一场冠礼之外,并没有误什么事。倒是玄琬和秦英两个方外之人大大长脸之余,从东宫这里很得了实惠,分别讨赏在颁政坊和崇教坊建了一寺一观。
所以,房相您看,我今天去东宫教令修建的普光寺随喜顺便拜望一下那位起劲巴结的玄琬法师,又有什么不对呢?
与他平静的目光对面相望,我到底还是有点心虚地没能反问出话。
“殿下福泽深厚,终于逢凶化吉、痊愈无恙。陛下今春方能放心游幸九成宫避暑休养,将留守长安的重任交予殿下。而殿下今日气疾突然复发,甚至难以会见群臣,陛下与皇后倘若知晓,不知该是何等忧虑焦急、寝食难安。殿下若念及此,心中只怕也会负疚良深吧。”
天色不知不觉地陷入黑暗,对面的话音像无波的暗潮,慢慢淹过我头顶。我真的有点喘不过气。
“房相,你是在责备我?”
“殿下是患病在身,并未做错什么,臣岂敢责备?”他依然平静地看着我,好像真的完全认为我是在无辜地发病、真的不打算有任何的责备。
“殿下身膺大任,天意所归,一举一动皆有法度,这道理自然不差。但殿下毕竟年轻,今日之识见才具,已属难能可贵,许多事情还是要一步一步来。求全之虞,臣以为也是不必的。”
我忽然有一丝迷惑,不大确切他究竟在说什么。但那双眼中的平静,依稀映射着不太遥远的过往中我似乎很熟悉的某一刻。
在我来得及反应之前,他已躬身行礼,道了句“殿下请多珍重”,便缓步退出殿外。
我的确不是他的对手。
应该庆幸,他没有像之前吓跑的四人一样动辄搬出连篇累牍的大道理。不然,我恐怕得坚持咳喘到子夜时分了。
或者——我心不在焉地摆弄着铜烛台的底座,颇为懊丧地想——正是因为他没有搬过半句大道理来说,我才这般地无处还手、一败涂地?
不得不说,那四个吓跑的老儿,我多少低估了他们的烦人之处,起码,低估了其中的某些人对高谈阔论大道理的可恨的狂热——
几天之后,李百药郑重其事地上表,将那日奏对时生生噎回去的唾沫星子憋成一卷《赞道赋》,摆到我面前。
摆到前赴九成宫面圣途中的东宫车驾上。
摊开厚厚的卷册,历代立功的失德的风光的倒霉的储君们,呼啦啦地涌入眼帘。
不可惑于谄谀,使忠信获罪;不可侈造宫室,令民力虚耗;不可酣歌酗酒,致昏聩亡身;不可贪恋冶色,引女祸倾国……
我是乱了纲纪还是毁了社稷?——我到底做什么了!
卷册哗啦啦揉成一团,咚地砸在金路车的厢壁上。车窗半掩的厚软帘幕被震得飘起边角,露出山道上晃动的金色秋叶和其间碧蓝的天。
“殿下?”
“没事。”压住怒火,冲忙不迭掀帘看个究竟的贺兰楚石冷笑一声,“你去告诉李庶子,我欲效法古人悬梁苦读拜阅他大作,无奈车内逼仄无处可悬,只好随便在厢壁上撞撞充数了。请他千万别见怪啊。”
车队在短暂的骚动止步后继续前行。我重新拾卷,乜眼飞快扫去,一字不漏暗诵于心。
“……复有蒐狩之礼,弛射之场,不节之以正义,必自致于禽荒……”
很好,很好——如此煞费苦心旁征博引的宏论只呈给我一个人,岂不是太浪费了?
李庶子,你是要卖弄自己也有当年房先生那样下笔万言倚马立就的捷才,还是急吼吼地准备好战果、一俟晋见陛下就邀功请赏?
你死死抱住不放的,究竟是文章道理,还是文章道理为你铺就的进身之阶?
而皇帝陛下的反应……真的就如你所愿了么?
哦耶,终于坑品爆发兢兢业业滴填完了拖延太久的这一章。噗~~~~~~
附注稍后加上。其实,貌似,除了死小孩这场惊天动地的病,介章也没啥好注的……(懒筋发作滴某人飘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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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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