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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下请帖赵家竟得势,赴宴席傅老生闷气 ...


  •   中正堂里,傅老太爷望着赵振梁留下的那张大红请柬已经出了半日神了。这张大红的烫金请柬一动不动地躺在傅老太爷手边的八仙桌上,傅老太爷一望就知道,这请柬是从府西街老黄的彩纸铺买来的,老黄的手艺不算精细,但用料实惠,那大红纸张上金色的点缀张牙舞爪,好不放肆,简直闪瞎人的眼睛。而这请柬的内容必然是彩纸铺隔壁的王童生代写的,一看那龙飞凤舞的笔迹就知道,那人运笔如飞,好像生怕别人能看懂写得是什么一般。这王童生的四书五经读了个半瓶子醋,始终不曾考中个秀才,老大年纪一事无成,只能靠帮邻里代写些书信为生,五四之后,又赶着时髦学了点白话文,因此写出个东西难免文不文白不白,王童生倒也不怕,肚里墨水不够用了,便靠笔迹来弥补,实在不通的地方,他往往大笔一挥草草带过,一封书信看起来又威武漂亮又高深莫测,至于书信传递到了对方认不认得,这就不是他操心的事了。别看王童生这点墨水到了举人傅老太爷面前连画个花不够,可在傅家庄上,他还是颇受尊敬的,毕竟这庄子上能识文断字的读书人实在是凤毛麟角。

      因此傅老太爷只是轻轻瞟了一眼那张龙飞凤舞的烫金请帖,也不费力去细究到底写得是什么——其实左不过就是些“某公敬启,某人谨定于公历某年某月某日,旧历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于某处设某宴,扫庭以待,往不辞劳苦,屈尊降临,幸甚幸甚”的套话——王童生这封请柬写得格外卖力,豆大的墨迹泼泼撒撒遍布了那张红纸的边边沿沿,傅老太爷仿佛都能看见他挽着袖子捋着胡子满头大汗挥毫泼墨的架势。想必为了写这副请柬,赵振梁没少拍王童生的马屁,只可惜半瓶醋始终是半瓶醋。这俗艳的请柬配上那满纸张牙舞爪的鬼画符,倒是很合适赵振梁暴发户的身份,傅老太爷酸酸地想。

      傅老太爷的酸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赵振梁已经人走茶凉大半天了,他那张堆笑得满脸横肉的脸还是在傅老太爷的眼前一晃一晃:

      “呵呵呵……赵某后天在家中设一小宴,还望傅老您赏个脸来喝一杯?您放心,绝对不会跌了您的身份,明天县长大人也会派代表赏光,赵某的寒门小户能同时请来乡约和县长大人的代表,嘿!我赵家祖坟上可真是冒了青烟了!”

      “嗨!也不是什么大事,您也知道,县长大人为了咱们这些平头百姓的日子是操碎了心,怎么才能让大家过好日呢,那就得共和啊,共和是啥呀,共和就是选代表、草民有事找代表、代表有事找县长嘛!可下面的乡镇和庄子总也共和不了,有事都上祠堂解决,他不找县长,那就不是共和了,这可怎么办呢,听说县长大人愁得啊,在家一把一把地掉头发……后来胡秘书,就是咱以前县太爷的胡师爷,给县长出了个好主意,说每个庄子选个乡长,乡长就是代表,把乡里庄里的事跟县长一汇报,这不就是共和了嘛!”

      “可话又说回来了,选谁当这个劳什子乡长呢?可巧了,我不是前一阵带我那小子去县城赶集嘛,正好碰见了胡秘书,我就跟胡秘书说啦,这个乡长啊,就得找各个庄子里的人,还要大家都服的。要不然大家都不鸟他,庄子里的事他知道个屁!还怎么汇报给县长大人知道啊?我又跟胡秘书说啦,要说咱们傅家庄德高望重的,那就是傅老太爷您啦!傅家庄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受人尊敬的来!可胡秘书说,这个乡长要年轻、懂新思想的,还要在庄上有威信的。呵呵呵……您老人家是前朝的举人老爷,又多福多寿……胡秘书也说怪可惜的,真没有比您老人家再合适的人了……可县长大人下的令不得不办啊,于是在咱庄子里扒拉来扒拉去,不知怎么就挑上不才我了……呵呵呵,这也是矬子里面拔将军,我想咱身为济宁县的子民,理当为县长大人分忧,我也是没办法,只能赶鸭子上架,这以后庄子里的事情,还得靠您老人家多多扶持提点才行啊……呵呵呵……”

      “这后天就是破五了嘛,胡秘书说啦,破五破五——破旧迎新,是个好意头呐!因此趁着破五请大家到我那儿去坐坐,把这事跟乡亲们一说,大家心里有个数,呵呵呵……赵某人的这点小事要惊动乡里,真是惭愧啊……”

      “不过您可千万别多心,您在咱们庄子上说话,那还是一句话扔出去三个响铛铛的!我就怕您有想法,这才专程来拜访您老人家!呵呵呵……以后庄子上的事情,还得靠您多指点,我就是您鞍前马后的一个小卒子,您叫向东我绝不敢向西,我赵某人的一片诚心,天地可鉴!您可一定要赏光啊,你要是不来,我就当您对我有想法,我赵某人豁出去这个乡长不做、得罪了县长大老爷,也绝不能让您心里不痛快……呵呵呵……您可一定要来啊!”

      赵振梁两手忸怩地搓着,一脸尴尬又讨好的神情,可是一双小眼睛里分明闪动着难以抑制的红光,一张胖脸涨得圆滚滚油亮亮的,像刚从蒸锅里出炉的猪屁股一般,隔着几步远,傅老太爷似乎都能感觉到他那皮肉之下掩藏不住的通体舒泰感,他面子上不便发作,但口中却不给一点面子地喊着赵振梁的小名:

      “大柱子啊,这是喜事嘛,何愧之有?再者,此乃官家交予你的重任,你必定要兢兢业业、诚惶诚恐地办差,莫要辜负了县长大人才是。你若自谦过甚,失了自家的面子是小,让县长代表见了,折了县长大人的颜面,咱们可是吃罪不起啊!大柱子啊,你也不必怕我吃心,我傅某人不是那气量狭小之人。你为官家办事,既是官家的信任,也是咱们庄子的骄傲,重任在前,你好好办差,上不负县长大人的期许,下不负咱庄子百姓的寄托,走得端行得正,方是正经。你且放宽心,破五那天我必亲自前往,还要送你一份大大的贺礼!”

      面子上的话虽然这么说了,可傅老太爷望着那张红得扎眼的请柬,心里实在是没法自在,他赵大柱子何德何能,竟然能担得起乡长的重任,他口口声声说着尊敬恭维的话,只怕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到底还是让他寻了个曲线救国的办法,把权力二字握在手中。这一个庄子里又是乡约又是乡长,乡亲们有了事情,到底该问谁听谁?乡约的背后,是傅家庄的老人、是这庄子几百年传下的祖制习俗,乡长的背后是县长、是新政,只怕还有枪杆子。看来这乡约的椅子是越来越不好坐了。傅老太爷一个指头敲着桌子,一边沉吟着。女婿守着带来的一大桌子早已放凉了的菜,见傅老太爷不吭气,也不敢多则声,过了一阵,方小心地试问道:“岳父大人,初五您当真要去赴宴?”

      傅老太爷眉头皱着,尖尖的指尖在桌子上点了两点,“啪”地一声拍在那张大红烫金请柬上,站起身来沉声道:“去!输人不输阵,猴子戴帽——装人样,我倒要看看,他赵大柱子变成赵乡长,是个什么模样!”

      看官,你道这乡长一事乃是济宁县长一时兴起寻个由头?其实这里面有许多关节,且听我细细道来。

      自打去年十月郑士琦郑大帅出任山东省督军至今,自上而下,这整个山东省军界和政府内部的斗争,不但没有止息,反倒有愈演愈烈之势。在上面说,郑大帅上任之后,所用之人多为自己的心腹,但其中也不乏有前任田中玉田大帅旧部,这新旧势力之间自然不免有一场博弈。而郑大帅的部属之中,也是盘根错节,关系重重。郑大帅本属皖系,但民国九年直皖战争之后归顺了直系,这亲皖派和亲直派的种种龃龉也延续至今一直未能平息。在下面说,现任济宁县长罗广裕本是田大帅的旧部,要认真追究起来似乎还是田大帅的远亲,可临城劫匪的事情震动了北京和各国公使、以致田大帅被免职的时候,罗县长头一个忙不迭地和田大帅撇清了关系,据说上头来人彻查的时候,罗县长是第一个主动检举田大帅在山东作威作福多年的恶行的官员,甚至连田大帅少年时在家乡调戏了隔壁家寡妇的事情也不忘提上一两句,再加上罗县长多方走动疏通,到底是在这场大洗牌中保住了自己的位子。可罗县长毕竟是有前科的旧人,因此不得不抓住一切机会向上面表明自己的忠心,这选乡长一事,就是罗县长拿来向上面示好的办法之一。这事要细论起来,也怪罗县长自己以前太过大意,每年各个庄子交上来的税捐,罗县长一高兴,往往就不记得给县财政里留一杯羹,以前仗着是督军大人的远亲,军界那帮烧钱的枪把子不敢拿他怎样,只好让自己手下的大兵勒紧点裤腰带、两顿并做一餐忍忍罢了,可现在罗县长没了这个大靠山,那帮枪杆子腰杆就直了起来,一个报告捅到济南去,告罗县长贪污军饷、鱼肉百姓,罗县长费了好大的力气求爷爷告奶奶,也不知道扔出去多少车银元,才将这件事好歹按下来,可亏空的军饷不能不老老实实地补上。罗县长想,县税务局和警察局那帮废物是指望不上了,老百姓一见到他们都跟兔子见了狼一样,离着几里地闻着一点风就躲得没影了,还是胡秘书给出了个好主意,这收钱的事情,还要从那帮泥腿子里面找人干,一则知根知底,二则那帮泥腿子一旦保不齐闹起来,也有个替罪羊,不至于再把屎盆子扣到县政府头上。

      叶文举在济宁县教育局任职,虽然上任不久,也说不上是个多大的官儿,但这新政府里面的事情他也多多少少有点耳闻,心知这件事不简单。自家老丈人这几年把赵振梁当成一块心病,如今这心病还得了势疯长起来,老丈人若能忍得这一时之气倒还好说,若哪天按捺不住闹将起来,得罪了赵振梁无所谓,只怕无意中逆了罗县长的逆鳞,到时候只怕全家都得跟着吃挂落,叶文举有心提点老丈人几句,可又深知岳父大人固执古板爱面子,旁人的劝慰多半是听不进去的,而且不论怎么说自己也只算半个儿子,有些话说多了说少了都不合适,因此也只是嗫嚅了几下,到底把一肚子的话又吞了回去,只在年初四携妻带子返家之前,反复叮嘱岳丈大人,忍一时风平浪静,千万不要当着县长代表的面与赵振梁起什么争执。

      叶文举年初四临行前对岳丈大人叮嘱再三的话自不必细讲,只说这天一早内院里傅老太太想到闺女外孙今日要回家,心中那是一千一百个不舍,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傅老太太头天晚上就教人传话,初四一大早各院无事不必来请安,好使得自己可以专心惦记着闺女回去的事,清早刚一起身便忙忙叨叨地吩咐下人,一会让去暖香阁看看姑太太的行李可收拾好了、还有什么缺的没有,一会又吩咐小厨房的中饭做得精心些、让姑太太一家吃好吃饱再出门,满院子丫鬟婆子被老太太长一声短一声的吩咐支使得滴溜乱转,各个不得消停。直到叶傅氏抱着叶开前来辞行,傅老太太这慌里慌张吊了一上午的心才稍安,从叶傅氏手里接过叶开抱在怀里亲了又亲,亲自哄着叶开吃过了中饭,方柔声道:“开儿,回去了可要天天想着姥姥,跟你爹娘说,下次早点来啊,姥姥把好东西都给你留着!”

      叶开吃饱了在傅老太太怀里晃了一会,此时瞌睡正浓,闻言皱了皱小鼻子揉着眼睛迷糊道:“姥姥,您可要把小哥哥给我留着,小哥哥故事讲得可好了,他答应下次要给我讲唐僧变老虎呢。”

      傅老太太抬头对叶傅氏苦笑:“白眼儿啊,真是小白眼儿狼,这才玩了两天呐,就忘了亲姥姥了,净记挂着那个野小子。”说完又低头看着怀里迷迷糊糊的叶开,轻轻在他的小屁股上拍了两下,笑道,“小白眼儿狼也是姥姥的小独苗儿,只要是我们开儿喜欢的,姥姥都给留着,咱们开儿长大了可要好好孝敬姥姥,别跟你那三个没出息的舅舅似的,净惹姥姥不高兴,跟你娘学,一来就哄姥姥开心。”

      叶傅氏坐在一边,伸出一只手慈爱地抚摸着叶开的小脑袋,一面又反复劝慰母亲遇事不要着急动气,保养身子比什么都要紧,外面的事情一切有文举帮着父亲,三个哥哥混了这么多年,大致也就如此了,错不出什么大圈去云云。

      这厢傅老太太抱着小外孙难舍难分,那边撷芳馆里,傅红雪因想见叶开最后一面而不得,急得在炕上如坐针毡。

      傅红雪从年初三晚上就惦记着第二天叶开要回家,此一别也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便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去送送他,至少也要在院子里或者门上远远地看一眼,心里才算踏实。但他究竟也不知叶开几时出门,又寻不着个人问问,只得暗下了决心第二天要起得早早的,到门口去等着,这样总能见上一面吧,想着想着,困意一波一波席卷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进入了梦乡。

      朦胧间,他看见叶开跑过来晃着他的胳膊:“哥哥、哥哥,咱们去打雪仗!”他便一个骨碌爬起来拉了叶开的手跑出去,两个人在白花花的世界里疯了半日,叶开突然说要尿尿,他便领着叶开找茅房,可傅家那么大,跟个迷宫似的,茅房到底在哪儿啊?他心急火燎地拉着叶开找了一间屋子又一间屋子、一个院子又一个院子,就是没找见茅房。他还看见自己的娘在一个破院子门口冲着他笑,他问:“娘,茅房在哪啊?”娘就背过身去不理他。傅红雪跑啊跑啊,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不是叶开想上茅房,而是自己的肚子快要憋炸了,叶开拽着他的手笑嘻嘻地跑到罚跪的那个佑年堂正厅,告诉他:“快点吧,这儿就是茅房,被姥姥发现就糟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看叶开,叶开一脸认真地使劲点点头,此时肚子痛得已不容他去想叶开话里的古怪,他只稀里糊涂地觉得,傅家可真是有钱,茅房都修得这么气派啊!然后便解开裤子痛快地放起水来……

      一阵快意之后,傅红雪猛得一抖,从梦中惊坐起来。先是看了看天色,天刚蒙蒙亮,他松了口气,还好没有睡过头,可这口气很快又提了起来,他想起刚才那个痛快又可怕的梦,万般踌躇地伸手摸了摸自己屁股下的褥子,脸色登时一变,紧跟着“唰”地就红了!

      傅红雪恨不得找个地缝立马钻进去,他从三岁起就不尿床了,今年他已经快六岁了,居然会尿了床!他捂着一张红得发烫的小脸,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娘说孩子玩火就会尿炕,可他明明没有玩火啊!而更糟糕的是,他为了第二天快点起来去看叶开一眼,晚上睡觉前特意悄悄地把脱下来的棉裤又穿上了,穿戴得整整齐齐的躺在床上,就为了第二天早上节省些时间。这下可完了,傅红雪懊恼地攥着自己的湿棉裤没了主意。

      可这么湿着捂着也不是个办法,傅红雪坐了一会,只得犹犹豫豫地去对面的耳房里找沈姨娘。沈姨娘睡得正酣,离老远隔着帘子都能听见轻微的鼾声,傅红雪不敢贸贸然去吵醒她,只得去向外间值夜的小丫头求救,小丫头睡得半梦半醒的,也懒得折腾,爬起来把傅红雪的湿褥子湿裤子扒了,塞进个大木盆里,又找了个干净被子给傅红雪盖着,说了声:“天还没大亮呢,先凑合接着睡,一切等姨娘起了再说!”便又爬回被窝睡了。

      傅红雪这下更没法到处跑了,只得光着屁股搂着被子坐在自己的炕上,他靠在窗边坐了一会便觉得无趣,困意又渐笼上来,见天色渐亮,他也不敢放心睡过去,只抱着腿坐着不住地点头,一心盼望着这院子里的人早点起床,好有人给他找来干净的裤子换上。谁知沈姨娘这一觉睡得格外沉,一直到天色大亮隐隐听得院子外面有了下人们往来的动静,还是不见沈姨娘起床,傅红雪忍不住又去找小丫头,可小丫头说送来的衣服都被碧儿收起来了,她也不知道放在哪里,然后就自去洗漱洒扫,再不见人影。

      傅红雪在被窝里不知道坐了多久,好容易才听见对面耳房里沈姨娘起床的动静,又听见小丫头将傅红雪尿床的事情告诉了沈姨娘,自然惹来沈姨娘没好气的一顿牢骚。牢骚发完,她又打发着小丫头去问碧儿换洗的裤子收在哪儿了,没多会小丫头就跑来回说碧儿姐姐还没起,这下又踩了沈姨娘的尾巴,沈姨娘又杀到院子里冲着碧儿的屋子一顿好骂,骂了一阵子,又跑进碧儿的屋子里去不知干什么,只见院子里的婆子丫鬟都忙跟了进去,一会两个婆子把气喘吁吁地沈姨娘架了出来,沈姨娘一只手攥着鞋,犹自气呼呼地喊着:“脏心烂肺的小蹄子,也不数数自己头上长了几根凤毛就在老娘面前拿乔,摆出一副骚样儿又给谁看?我告诉你,今日这湿被褥都得你洗,洗不完就别想吃饭!”

      这院子从沈姨娘起床就闹哄哄没个停歇,沈姨娘闹够了一摔帘子回了屋,下人们也都各忙各的去了,没有一个人记得傅红雪还光着屁股捂在被窝里动弹不得。傅红雪急得火烧火燎的,说话就到了中饭时间了,只怕叶开这会儿早就走了吧……

      一直等到吃过了中饭,小丫头收拾完了桌椅碗筷,稍有间歇,这才大发慈悲地答应,帮傅红雪翻翻看叶傅氏昨日打发人送来的衣物被碧儿收在哪儿了。待傅红雪终于穿上了干燥暖和的棉裤可以自由的出屋时,他几乎是飞出了撷芳馆的大门,也不顾跑得快要断了气,一股脑地往上房院子冲过去,在上房院门口愣愣地站了片刻,方想起来自己似乎不该就这么愣闯进去,于是乍着胆子找了个婆子问问,听说表少爷不在这里,又撒开腿往暖香阁奔去。此时的暖香阁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一个粗使婆子懒懒地扫着地上的积雪,傅红雪见状又往大门口跑去,刚刚蹿出二门,便被外面一个小厮拦住,傅红雪赶紧抓着问问,那小厮笑着说:“姑太太一家早就走啦,这会儿车子都出了庄子了。”

      傅红雪仿佛被一盆凉水从头浇下来,跑出了浑身的热气儿心里也丝毫不觉得暖和,他一手抠着院墙青砖的缝隙,慢慢往撷芳馆蹭回去。他心里懊恼透了,真没出息!尿床已经够丢人的了,怎么还单拣这样的日子呢?他蹭到撷芳馆门口,想起里面鸡飞狗跳的日子,深叹了口气,又迈开步子继续往巷子深处踱去。最后来到娘亲的那个小破院子门口,拱了拱那用铁链子锁起来的门板,挤出了一个小缝,他就挤着那个小缝坐在门槛上,两只手拖着腮帮子,呆呆地望着狭长的天空出神……

      初五那天,傅老太爷带着厚礼如约赴宴,难得听了叶文举的嘱咐,面对着风光得意的赵振梁,没有板起脸来说什么让众人冷场的话,还和县长派来的代表——胡秘书谈笑了半日,又干掉了一整坛赵振梁过年都不舍得拿出来的佳酿。一场宴席下来宾主尽欢,融洽之至,以至于喝到最后,赵振梁的舌头都有些大了,一手揽着傅老太爷的脖子,一手端着酒碗对满院子乡亲打着酒嗝说道:

      “乡亲们,我赵大柱子有今天,第一,要谢谢胡县长……嗝!不对……罗县长大人和胡秘书的赏识!第二,就是要多谢我这位老哥哥……”他啪啪地拍着傅老太爷的肩膀,“傅老哥的栽培,我赵某人跟傅……嗝!老哥,那是几辈子的交情了,想当年要不是我太爷爷把傅老哥的爷爷藏在拾……嗝!粪的筐里,傅家就绝了户了!因此我们之间那是……嗝!穿一条裤子的交情!所以,咱们庄上有什么事情,你们尽管找傅老哥,傅老哥解决不了的,你们都……嗝!来找我,我罩不住的,还有县长大人……嗝!和胡秘书,以后,有我和傅老哥在、有县……嗝!长大人和胡秘书保着大伙儿……什么废话都不说了!就一个字——保证乡亲们……嗝!大宗小户都算在内,都能过上太太平平的好日子!来,干了!”

      说罢他一掀碗底,把一碗酒倒进肚子,又摇摇晃晃地松开傅老太爷,挨个去给那些庄上的老人们敬酒。今日来的乡亲,除了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不是那些小宗人家,便是与赵振梁沾亲带故或是关系亲近的,听他说醉话,也都乐呵呵地跟着起哄,仿佛也觉得好日子要来了,见主家在县长代表前并不拘礼,也就肆无忌惮起来,隔着桌子大呼小叫地相互敬酒,赵振梁的院子里一片纵情喧闹,连胆大的老鸹飞过枝头,都歇不住脚。

      在这片放肆的欢乐中,只有傅老太爷一个人,气得哆哆嗦嗦却又记着女婿的叮嘱——这教育局衙门的人说话,傅老太爷还是听得进去几分的——拼命勾着嘴角不让自己的脸掉下来。好容易忍到酒席结束,傅老爷子一头钻进马车便头也不回地往家奔去,回到家里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任谁劝也不肯吃饭。自那日起,傅老太爷便每日把自己反锁在书房,吃饭睡觉一概不肯离开书房一步,一直到出了正月,也没有稍解心头的郁气。把傅老太太愁得想起来就叹一阵子气:“这爷俩,一个被老爷子罚在家祠里关着,一个自己把自己在书房里锁着,这算怎么档子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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