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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势利奴才厚此薄彼,贤惠主母一视同仁 ...

  •   两个小子在内花园里雪球冰凌玩了个够,一时馋了,又摸到傅忠的院子里找冻柿子吃。傅忠此时正忙着安排下人们扫雪、收拾院子,并不在房中。年下无事,和傅忠同院住在东西厢房的账房先生们也都乐得关起门来歇着盹儿。

      叶开熟门熟路地拉着傅红雪溜进傅忠的院子,离着老远,就看见外窗台上码着一溜硕大饱满的冻柿子,通红通红的上面蒙着一层白霜,好像披了层纱一般。叶开挨个翻检了一遍,挑了一个大的塞在傅红雪怀里,又拾起两个,道:“这会冷,你搁怀里兜着,等下咱们进屋烤着火吃去,暖呼呼的屋子吃冰凉凉的柿子,才过瘾呢。”说着就把两个柿子揣在自己的雪帽里,笑嘻嘻地去掀傅忠家的棉门帘子,一面掀一面叫“忠大伯”,没成想正赶上傅忠的媳妇——傅府内院管事的魏大娘正匆匆忙忙地走出来。

      这魏大娘是傅家的家生奴才,娘家姓魏,自小全家人“魏大姐儿、魏大姑娘”的喊惯了,嫁与傅忠之后也不曾改了称呼,举家上下依旧照其娘家姓喊“魏大娘”,再加上作为内院主事的地位比一般下人都要尊贵些,因此这样一来,在自家男人面前倒有了几分平起平坐的意味。因此魏大娘也跟傅忠一样,不管走到哪里腰杆都挺得直直的,办事最是公道不讲情面,下人们多有畏惧,却又不得不敬服,背地里都说,这公母俩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活包公”。

      这魏大娘匆匆忙忙地正要出门,险些把叶开撞了个趔趄。吓得魏大娘赶紧双手扶住他,一把抱起来道:“我的小乖乖,大雪天的怎么跑到咱们院子来了,当心冻着了!罢罢罢,我这正有事情要回老太太呢,我抱你回上房吧,看看这小棉袄都玩得湿了,回头着了凉喝汤药,又哭鼻子。”

      叶开踢踏挣巴着从魏大娘的身上爬下来,摇着魏大娘的手说:“好大娘,我好容易出来玩一会,吃中饭就得回去了,你就可怜我多放阵子风吧。”

      魏大娘心里爱极了这个小可人儿,因而略沉吟了一下,便不再坚持,送叶开进了自家屋子,帮他除了小靴子,把他放在烧得暖暖的炕上,脱了小棉袄在一边烤着,又拢了几床被子把叶开裹在里面,一回头又从床头的柜子里抓出好几把各式糖果,塞在被窝里让叶开吃着玩,然后喊来自己的儿子——在傅老太爷的车前马后负责跑腿听使唤、小名唤作小跑子的。魏大娘反复叮咛了小跑子看着表少爷在这里玩一会,快到中饭时候记得把表少爷亲自送去上房。

      小跑子一屁股坐在叶开对面,隔着炕桌,笑嘻嘻地抓起一把花生,把花生仁都剥出来放在一个小碟子里,又仔细捡了捡花生壳的碎渣,这才捧到叶开跟前。叶开回头一看傅红雪愣愣地在屋门口杵着,忙招手让傅红雪也过来,又拍了拍炕沿道:“你别拘着啦,这里不是姥姥的屋子,小跑子哥哥又不是外人,你也上来,咱们蹭魏大娘家的果子吃。”

      那小跑子在傅老太爷面前也是个得了脸面的,头一天跟去了花园子,对傅红雪母子的事情也算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因此看不上这样的半路主子,不过见自家表少爷那么热络,自然也不好明着说什么,只低头磕着瓜子。穷人的孩子懂事早,傅红雪一看小跑子的脸色,心里立马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因此并不上炕,只站在炕凳上半个身子趴在炕上说道:“我不上了,爬上去还得脱鞋,一会还要穿,怪麻烦的。咱们坐坐就回去吧,孙妈妈该着急了。”

      叶开丝毫不觉得怎样,从雪帽里把冻柿子拿出来,一面搁手里颠来倒去地玩着,一面笑着说:“不着急,小跑子哥哥雪人堆得可好看了,咱们烦他堆个好的再走。”又扭过头去对小跑子求道:“小跑子哥哥,你去年给我堆的小猴子特别好看,打眼一看跟真的似的,今年你再给我堆个什么吧?”

      小跑子磕了一粒花生,抛起来用嘴接了,得意道:“那是,咱们表少爷属猴嘛,我专门跟东大街上捏面人的李巧手学来的,他那手艺可轻易不传人,我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功夫。不过这次你想要个什么呢?”

      叶开挠了挠小脑袋瓜子,一时喜欢小兔子,一时又喜欢小狗小猫,想了半天也想不好到底喜欢什么,于是扭过头问傅红雪道:“哥哥,你属啥?”

      傅红雪也觉得新奇,从来没见过人堆雪人能堆出那么多样子的,于是开开心心地答道:“我民国八年生的,属羊。”

      谁知小跑子哼了一声道:“那个我可不会!那么尖尖脸又长胡子的东西,一看就是没福相的,谁学那个!”说罢便扭脸蹦下了炕,跑去里屋取了个碗和勺子来,从叶开手里接过那个冻柿子,开了个细细地小口,一勺一勺地把柿子肉挖出来堆在碗里,一边忙活着一边念叨:“小祖宗,你可别吃到炕上,要不我娘又该拿炕扫帚抽我屁股了!”那小跑子的手格外灵巧,没一会儿工夫,一个柿子就被他掏得干干净净,一瓣一瓣柿子肉规规矩矩地排在碗里,剩下一个完完整整仅有个小口子冻得梆硬的柿子皮,好好立在炕桌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囫囵个的柿子。

      傅红雪没见过有人吃柿子吃得这样巧的,惊讶得用手去碰那个立在炕桌上的柿子壳,小跑子立马呵斥道:“别碰,再弄坏了!”吓得他把手一缩,叶开笑嘻嘻地解释道:“回头咱们把剥下来的壳放在外面重新冻起来,攒齐了一串,让魏大娘帮咱们串起来,等正月十五挂在房门口,跟一串小灯笼似的,可好玩呢。”

      叶开这句话戳动了傅红雪的心事,他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正月十五,你……还来吗?”

      叶开也略微遗憾地摇摇头道:“不知道,应该不来吧……我得听我娘的,我娘听我爹的,我爹听我奶奶的。往年正月十五都在那边过的,只有一次是在这边,还是因为我生病。我也想在这边过正月十五呢,几个伯伯姑姑家的哥哥姐姐都不在家,奶奶家就我一个,孤零零怪没意思的,再说哥哥姐姐都很大,我大哥哥比爹还要大两岁呢,他们都不好玩。我真想来和你过正月十五,咱们两个一起肯定特好玩。”

      “表少爷,正日子在祖父家过,那是从老祖宗的时候就传下的规矩,任谁也变不得。只有那些偏门小户没规没矩的人家,才想做啥做啥,坏了规矩、给人添了麻烦也不以为意,只要自家占了便宜就好。咱们这样的人家,可不兴那样,这话让姑太太知道,可是要不高兴的。”小跑子歪在炕上,突然阴阳怪气地插嘴道。

      叶开听了皱皱眉头,道:“小跑子哥哥,你今日怎么怪怪的,说话像孙妈妈似的。”说着把那碗柿子肉推到傅红雪跟前,道:“咱俩一起吃,吃完咱们去别处玩,今日小跑子哥哥心里不自在呢,净说些让人不喜欢的话。”

      傅红雪略推让了几下,终究抵不过那精致整齐地码在碗里的柿子肉的诱惑,和叶开你一勺我一勺吃起来,两个人正吃着,就听见孙妈妈焦急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阿弥陀佛,我不过是略错了一眼,有一眨眼的功夫没有,小祖宗就跑到这里来了,害我满院子的这通好找,要不是碰见了魏大娘,只怕冻得我这条老腿晚上又疼得睡不着觉了!”

      话音未落,只见门帘一掀,一阵冷风钻进来,孙妈妈一手抄着那件翻皮大氅风尘仆仆地走来,头发上沾了薄薄一层雪花,脑门上却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看见叶开正趴跪在炕上撅着屁股和傅红雪你一勺我一勺地吃冻柿子,急得一拍大腿,两步上来抢了过去把碗丢在炕桌上,把叶开的小手焐在手心里急道:“哎呦我的祖宗,大寒天的就这么吃冰凉冰凉的东西,回头再闹了肚子可怎么好!”

      试着叶开的小手热热呼呼的,并不像着了凉的样子,孙妈妈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又板起脸来叱道:“小跑子也是的,你这么大个人,就瞪眼瞧着俩孩子趴在这儿吃冷食?看我回头告诉你娘,让你娘掀了你的皮!”

      哪知道小跑子贫兮兮地挤挤眼道:“您这回可冤枉我了不是?我哪是干瞪眼瞧着来着?还是我给表少爷掏的柿子肉呢!”气得孙妈妈直骂“贫嘴的猴崽子”,扬起手佯装要抽他,小跑子一溜烟地滚下地,不消半刻功夫就倒了两大碗姜茶来,乖乖地奉到孙妈妈脸前道:“您老人家息怒,这不是热茶早就备下了,冻不着表少爷的,您放心!您老人家喝口热茶暖暖身子,表少爷也喝口吧,你不看孙妈妈要让我娘掀我的皮呢,下回我也别给你堆小猴子了,我直接投胎变个小猴子去吧!”

      一番贫嘴惹得众人都笑了,孙妈妈看着叶开喝了几口热茶,又略坐了坐,吃中饭的时间快到了,便催促着赶紧回上房。她把叶开抱在腿上给他穿鞋,又从小跑子手里接过叶开的小袄,一摸这才发现玩得湿了尚来不及烤干,这湿衣裳穿了出去非着凉不可,因此也顾不得是在下人屋里,赶紧出去寻了一个媳妇,打发着让去内院暖香阁找燕儿姑娘,让给送一身干衣裳来给叶开替换,又看了一眼傅红雪,那一身旧棉袄自然也是湿透的了,更别提那双破棉鞋,终究是心里不落忍,也理不得那些多管闲事的闲话,又嘱咐了让燕儿找一身比小少爷身量略大的棉衣棉裤和棉鞋来。那媳妇得了吩咐去了,半晌一个小丫头挎着个小包袱寻了来,孙妈妈打开一看,给自家少爷准备的衣服倒还妥帖,给那孩子准备的衣服,怎么看都嫌太讲究了些,但终于还是没多说什么,凑合着给傅红雪换上了。

      孙妈妈给两个孩子换好了衣服,到底把那件大氅裹在叶开身上,抱着叶开领着傅红雪出了门。叶开趴在孙妈妈的怀里,一手搂着孙妈妈的脖子,还不住地朝傅红雪挤眉弄眼地扮鬼脸。这一老两小踏着雪出了傅忠的屋子,快要出院门的时候,叶开看见小跑子哥哥掀开门帘跟了出来,把刚刚傅红雪用过的碗勺丢进了煤灰筐里……

      孙妈妈带着这两个孩子回到上房,叶傅氏因见早上叶开粥喝得好,便向傅老太太求了个情,说两个孩子抢着吃才香,让俩孩子一起吃饭,叶开兴许不挑食呢。老太太也亲眼见着早上叶开喝了一大碗粥,亦觉得不无道理,因此略叮嘱了孙妈妈几句,教看紧了别让那野孩子欺负叶开,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因长房领了差去照看花园子里的堂会,二房在家祠里挨罚不得出门,老三屋里一大早就差人来回,要带着小花卷四处转转不在家吃,因此傅老太太只叫小厨房大致炒几个菜,摆了一张大桌子,差人去请了傅老太爷来,单和闺女一家大小围坐在一起用饭。却不知为什么差去叫老太爷吃饭的人总不见回来,老太太又差动身边的老妈妈去问了几次,这才从前面来信说,老太爷中午有客到,要在中正堂待客,不到内院里来了。老太太不由得老大不高兴,这人上了岁数,最盼望的就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团团圆圆吃顿饭,儿子们一个个不孝顺,不在眼前倒也罢了,女儿一家到底是稀罕客,想大年下的人口齐齐整整地多吃几顿团圆饭都不成,于是忍不住埋怨客人上门拜年也没个眼色,单挑主家开饭的时候来,也不知是来拜年还是来蹭饭的云云。

      叶傅氏心下暗忖,能单挑这没眼色的时辰撞上娘家这门槛来的,想来多半是不好轻易相与的,因此忙打发着姑爷到前面去作陪,一则看看到底什么事,父亲跟前有个人帮衬,二则也担心父亲饿着,差人从小厨房送了些酒菜让姑爷捎了过去,又笑着安慰母亲道:“这样更好,让他们爷们在前面吃,咱们娘几个在屋里倒也落得自在,让他们把大桌子撤了,咱也和那些小户人家一样盘腿围坐在炕桌上吃,岂不松快?”

      两句话又哄得傅老太太舒展了眉头,乐得依从了她。于是有婆子撤了大圆桌,在傅老太太西耳房的大炕上摆了炕桌,重新布了菜,挨着那张炕桌,又在旁边另支了一张稍矮点的小炕桌,这样大人们坐在炕东头,孩子们坐在炕西头,各不相扰却又不妨碍傅老太太时刻看着亲亲小外孙。

      两个孩子玩了一上午早就饿了,因此乖乖地坐在一起狼吞虎咽地吃饭,确实如叶傅氏所料,一个人吃饭没趣,两个人抢着才香。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得把小桌子上一碟一碟小菜打扫个干净,面前小碗里的米饭也吃得一粒不剩,像两只小狼一般,喜得孙妈妈捂着嘴在一旁直乐。叶开吃完觉得没分出胜负,犹自不服气,一抬头看见傅红雪因为刚才埋头吃得太认真,脑门上粘着几粒米粒,想也没想一伸手摘下来放在嘴里,这才心满意足地看着傅红雪,摸着滚圆的小肚子得意地说:“嘿嘿,我比你吃得多!”却不想光看得见别人,看不见自己脑门上也粘着几粒白花花的米饭,于是傅红雪也依样摘下来塞在嘴里,也摸着自己撑得溜圆的肚皮说:“哈哈,扯平了!”

      大人们自然是看不懂小孩子这些无聊又有趣的游戏,傅老太太只看着叶开不吵不闹地把吃了个盆干碗净,喜出望外之余也不免对傅红雪多了几分好颜色。一会儿笑着嗔怪孙妈妈:“你们成日里埋怨我开儿挑食,白长个小肉脸蛋,脱了衣服小胳膊细得跟豆芽似的,依我看就是你这老货没用。” 一会儿又回头对叶傅氏点头道:“这孩子还是要和孩子在一起玩儿才是,如此倒解了我一桩心事,我总想着咱们家不似你婆婆家人丁兴旺,我固然惦记着开儿,又怕没人陪他玩,生怕闷坏了他。”叶傅氏和孙妈妈见傅老太太高兴,哪还顾得上分辩其他,忙陪笑着又夸开儿懂事了、又赞这两个孩子对脾气,傅老太太昨日留下这孩子,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

      傅老太太对叶开喜欢得紧,连带着也在傅红雪身上多留意了几眼,中饭吃了过半,方才疑道:“我瞅着这孩子这身衣服眼熟,倒不像他从外面带来的……”孙妈妈赶忙上前,把将就着换了衣服一事如实说了,又补充道:“实在是怕着了凉再过给开少爷,一时又来不及去二爷屋里问问可有合适的衣服预备下,这才叫燕儿好歹找一身先凑合着,老太太和太太要是觉得不合适,待回头换下来奴婢亲自浆洗干净。”

      叶傅氏笑着接过话头道:“一件衣服值什么,穿就穿了,开儿哪年没有个十件八件不等穿就小了的新衣裳,这些小事本就不该让娘操心。”又对孙妈妈道,“你回去再找找,找几件开儿一时穿不上的,索性一并让人送过去,别忘了跟魏大娘和二房的人说清楚是老太太看小少爷带着表少爷玩得好,额外赏赐的,别伤了人家的脸面才是。”孙妈妈听言福了一福就自去办差了。

      傅老太太对女儿的思虑周全甚为满意,点点头道:“你思虑得极是,傅忠家的是个老实熨贴的,我很放心,只怕那些歪心眼子的整天调三窝四,倒给她添堵,如此一来可安了她的心。不过翠儿那蹄子也太过惫懒了,这些事情还用别人帮忙惦记,今日倒便宜了她。”

      叶开和傅红雪吃完饭便在屋子里跑着圈圈玩起来,叶傅氏一面陪着傅老太太细嚼慢咽,一面又叮嘱着“慢点跑,小心一会儿肠子打结”,一屋子老小倒也其乐融融,傅老太太看着两个孩子玩得开心,心情大好,不由得也多吃了大半碗饭。

      这边暂撂下内院的家长里短不表,单说傅老太爷在前院会见的这位客人。

      来的这位客人姓赵,名振梁,乃是庄上除傅家之外其他小宗之内首屈一指的大户。这赵家往上数三代还一文不名,只靠打打短工、做些针头线脑的小生意勉强维持生计,只因一次机缘巧合,于匪乱之中对傅家祖上有救命之恩,当时的傅家老爷为感谢赵家,因此特送予良田十亩以表谢意,这赵家便依托这十亩良田在傅家庄扎根繁衍下来,大抵是因为生意人的家传,这赵家的子孙心思也颇为活络,见什么营生赚钱,便做什么,百十年间积攒下来的家业竟也不容小觑,只是这生财之道中不乏一些蝇营狗苟的勾当,因此在傅家庄的乡亲们眼中,对赵家的艳羡中多少也夹杂着些不太理直气壮的鄙夷——“再阔气,他赵家也高不过举人老爷家的门槛去!”乡亲们说起赵家老爷的出手阔绰时,总不忘酸酸地跟上这么一句。

      赵振梁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事实上正是这一点让他在面对傅老太爷时,总觉得后脊梁骨不那么硬气。他赵家的钱,能给庄子上修桥补路,能换来庄上老人们的颔首称赞,也能换来碑文上不朽的美名,甚至县志上都可以记上他赵振梁响亮的一笔。可有钱买不来位,每每到宗祠公议的时候,他们这些小宗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只有听命的份。

      都是租种傅老太爷土地的佃农,凭什么他们小宗人家分到的都是一些山洼洼的碎地,都是傅家庄的乡里乡亲,宗祠的公学却优先收录傅氏子孙里的贫寒子弟……这不公平!赵振梁经常愤愤不平地想,这还不都是因为乡约姓傅,自然只会照拂姓傅的人家,并不替他们这些小宗着想。是该轮到小宗人家来出任乡约了!

      赵振梁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民国七年和九年,因为傅家老三惹了众怒,全庄的人跑到傅家庄的老人面前,要求褫夺傅老太爷的乡约之位,这赵振梁就是带头闹得最凶的,尽管他们家并没有子弟死于日本人的铁路,或者被彼时在县税务局当差的傅老三盘剥了家业。结果没想到傅老太爷舍面又舍财地好歹将乡亲们安抚下来,老人们看在傅老太爷担任乡约多年,并未失德的份上,也体谅他为人父母的不易,就没有再坚持把傅老太爷拉下马。赵振梁虽心有不甘,但好在经过这么两番折腾,乡亲中希望他赵振梁代傅老太爷行乡约之职的呼声渐高起来,不止是那些小宗人家,就连一些傅姓的人家,也主张这庄上该有一些顺应时代的变革,总不能让这前朝举人老爷家世世代代霸着乡约之位。

      傅老太爷对于赵振梁的想法也是心知肚明。可他并不觉得赵振梁有与乡约之位相匹配的德行,不管是出身,还是赵振梁自己的修养,都不足以担任乡约这一重任,因此傅老太爷并未把赵振梁看在眼里——“眼皮浅手脚长的暴发户”是傅老太爷背地里对赵振梁的评价。自从被赵振梁挑着头在老人们面前闹了几次以后,起初几年,傅老太爷对他一改对待其他乡亲那种和颜悦色平易近人,对赵家永远一副有事说事无事免开尊口的态度,威严矜持而又拒人千里之外。那赵振梁倒像是没事人一般,永远一副笑呵呵亲如一家的样子,让傅老太爷虽然心有不齿,可在面子上却也不好表现出什么来。一年长二年短的,傅老太爷乡约的位子稳了,心里的火气也消得差不多了,那赵振梁更是四时八节风雨无阻地提溜着一堆礼物上门拜访,俗话说扬手不打笑脸人,赵家的姿态放得这么低,傅老太爷也不好总冷着脸把他撵出去,于是两家的关系硬是仗着赵振梁的一张厚脸皮缓和了下来。

      只是今年年初一赵振梁已经一大早来拜过年了,这年初三又来,不知为了什么,还不当不间地挑了个中饭的时间过来,如此没有眼色,傅老太爷忍不住心下纳起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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