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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访天平(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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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胡向着无边无际的黑洞呼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或者说,声音被黑暗吞噬了。她有些恐慌,奋力向火焰处游去,光明已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她试了下法术,也失灵了,只好,拔下缕金头钗去勾那火焰之花。她本意是想钳来当做火种,那知,一旦接触,便在端处燃起火团。阿胡惊得连忙甩脱,只见火球直落,不久便跳蹴几下,停在某处。火光照处,似是台阶。阿胡正在诧异,不防身子失去重心,亦直落下去。咕碌碌从火球旁滚下,直教她头晕眼花,半晌才清醒过来。
声音忽然出现,被寂静放到最大,以至于刺痛耳膜。阿胡一边捂住耳朵,一边走下黑洞洞的台阶去。火焰之花不时出现,流星般闪烁几下,复又熄灭。阿胡皱着眉头,真心佩服自己的胆量,不过,她每迈出一步,身后的阴风就会吹得更劲,那几乎是在告诉她,后退无路。
阿胡越走越缩起身子,不是阴风,是周身的空气中像隐藏着千万根银针,趁势刺入肌肤。不一会儿,她的牙齿都在打颤,头发上落了霜。幸好,晨曦般的光明潮水般在台阶上流连,阿胡迫不及待走进里面。这里竟像冰雪世界,空旷辽远,奇怪的是,竟有一个白色的矮柱树在一处。阿胡忙追过去一瞧,竟是个人!霜雪覆满全身,若不是几缕胡子被风撩拨着,哪里还辨别得出?阿胡惊愕地想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这个人,又为何被冻死在这里?也许,还会有别的人?于是,她豁开喉咙喊了数声,一丝回应也没有。阿胡又去看那冻尸,想:凡人都讲究入土为安,灵魂才好离开,不若做做好事,安葬了他。忽地,她瞪大眼睛,因为那人的唇齿间分明呼出一道白气,难道,他还有呼吸?
果然,阿胡探探鼻息,是温热的。这样更好,她忙用手把他脸上的白霜擦去,再一瞧,又惊又喜:“法师!”
那张脸和扶光一模一样,只是比平日里苍白中隐隐发青。他听到阿胡的声音,努力睁开一条眼缝,片刻又闭上了。
阿胡道:“快告诉我,这里是梦境?”
他不为所动。
“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话落,他忽然发出一种奇怪的低吟,仿佛激怒了喉咙里古怪的魔鬼,反反复复重复着一个字。阿胡仔细辨听着,“走?”她自以为会意,这便去搀他,“这就走,只是你要清醒过来,排除妄念——”但她哪里搀得动,他泰山般安坐,一点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对峙了片刻,阿胡才又感觉到,他在用一种微弱的力道推她。“你是要我走?不行,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说罢,她更努力地扶起他。这一次,微微有了些松动的迹象,但她还未来得及高兴,就被一股劈头盖脸的凉腻触感裹缚住了。她立时进入龟息状态,直到又一股冰原上的风吹拂她时,她才重新睁开眼睛。
吓了一跳。
冰原自阿胡脚下割裂,水雾汹涌其间。扶光正在对岸,所坐之处,光辉四射,难以直视。然而,细细观察,才见他分明痛苦万状。万缕光线凝聚到他身上,比钢针还要锋利,毫不留情地穿透他。每一下,都让他哀嚎不已。然而,似乎又有什么制住了他,让他僵坐着,无法逃离。
阿胡只觉不寒而栗,“那是什么!快告诉我!”她往前一跃,试图越过冰缝。从那水雾中似乎探出一双凶狠的手,将她拖下,重重摔去冰面。但一落地,地面陡变为墨绿色沼泽,阿胡连惨叫也没发出一声,就被没了顶。
想必是再没有比她更倒霉的狐狸了,可怜白蕖自上次拼命救她之后,元气大伤,还在休眠。她只得又进入龟息状态,以不呼吸来减少进入七窍的绿泥。意识如风中残烛,渐沉渐微。有一会儿,下降的速度竟慢至停顿,继而身子有浮动的迹象。她紧张起来,不知又要发生什么变故,四肢使劲扑腾,竟搅和得四下动荡。她不敢睁开眼睛,再用手脚试探,四周哪里还是浆糊般泥泞,分明变成了略带咸味的深水。
阿胡因学过潜海之术,这时信心和求生的欲望倍增,使劲往上游去。光亮透过眼皮,已觉得刺痛时,她当即改变姿势,身子顶出水面。清新的空气瞬间占领了她,眼睛睁开,迫不及待感受光明。她再往海面上寻找,只见海中央,扶光法师团坐着,光线仍不断穿透着他。
阿胡没有立刻过去。她想起这连番的变化,诡异、迅疾,除了颠倒境界(一处天外奇境)外,恐怕只有梦境才有此无尽的幻化。一切起于心魔,必然也能灭于心魔。所以,她只要向扶光点破,让他清醒过来,虚幻定然消灭,灵魂便能归位。她这便努力游过去,喊着:“法师,并没有什么痛苦,也没有什么锁住你,快站起来——”
扶光不为所动。
阿胡游到那里,被光线刺得不能近前。这时,她又发现手腕上凭空系着一道五彩线。她问道:“法师,这是——”
“续命缕。”扶光竟清晰地回答起来。
“那不是凡间端阳时节——”
“端阳节的时候,我亲自给小眉儿系上这个,教她六月六时摘下放到水中,邪气晦气就会化成小蛇游走。到时候我也会回家看她。于是,每一年,她都如此。可我,却没有一次按时回去。”
“她——不会怪你的。”
“这不是普通的续命缕。我为她采来仙山的柔茎编成的,可解急难。”
“所以,方才是你救的我?”
“是我。”
“那你也应该知道,你是因为自责,把自己困在梦境里承受各种痛苦。”
扶光有些诧异,顿了一下才道:“我知道。”
阿胡叹了一口气,心头隐隐地疼。“你这般自苦,叫小眉儿见了,不知该有多伤心。”
扶光抽泣一声,竟吼起来:“我潜入地府,想找到她们的魂魄,不能把她们带回来,也好让我知道她们转世投胎都去了哪里?可我怎么都找不到小眉儿。我翻看生死簿,不惜犯险去逼问判官。”他大声惨笑,“他们抓住了我,减了我的寿命,罚我夜里兼做百年鬼差。他们还是不告诉我,只说早已转世。这是为什么!我只想知道她们后世过得好不好……”
阿胡不知该说什么,心底蓄满忧伤。“既然已经转世,必然是有去处。只有你清醒过来,跟我出去,我帮你,我还可以求仙君帮忙。”
扶光眼里的光芒闪了一下复又黯淡。“太迟了。”他低语。
阿胡奋力朝扶光游近一些。她这只落汤的狐狸,发丝散乱,衣衫还残留着方才浊臭的绿泥。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机灵,主意乱转。她抓住扶光所坐的浮木,温温柔柔地说:“你不愿出去也罢,我还想出去呢,你看,我还泡在水里——”
扶光终于有所触动,脸上浮起一缕若有若无的微笑。他情不自禁地帮阿胡拨去额前乱发,用衣角拭一拭那恼人的水珠。眼神也变得柔情迷离起来。
他的眼神,不见一丝往常的威严冷酷,像轻雾般的晨曦,笼罩在整个海面上。阿胡明白他眼神中的深意,她虽从来不知父亲为谁,却也能感知他急欲倾泻的满腔父爱。她的眼眶泛起泪花,既感动又难过。
“莫哭。小眉儿很少哭,她说眼泪掉得多了,小姑娘就永远长不成大姑娘了。”
阿胡破涕为笑。“我和她不一样,我是狐狸,只能长成大狐狸、老狐狸。但是,再过一会儿,就只能变成被淹死的狐狸了!”说着,歪歪头,佯装着翻个不瞑目的白眼。
扶光也笑了。“既然你知道这里的一切只是幻象,就自己破解它,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