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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儿时昭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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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 木府
正值季夏,清晨暖阳照进后院一间破旧的柴房内,未等日光将寒意散尽,一个肥硕的妇人上前一步,将狭窄低矮的门口堵了个严实。
来人身穿灰色长衫,腰间系了一张污迹斑斑的围裙,花白头发束在头顶盘成高髻,髻较一侧还簪了一朵粉白色的荷花,不伦不类,引人发笑,只是她的行为却叫人忍不住唾弃。
只见她弯下腰艰难的将头够进屋内,眯起被肥肉挤成线的眼睛,而在柴房门最里侧靠墙一角,有个小人蜷缩成一团陷进干草里,只侧露出半张脏污小脸,眉头紧皱双眼紧闭,像似梦魇住了。
妇人捡起门侧散落的干枯柳条,侧着身子钻过屋门,轻手轻脚的走到她跟前,举起手上柳条牟足力气向其抽去。
“啪”一声脆响,小人露在外面的左脸瞬时肿出一条红色的肉条,尖细的柳尾掠过,有液体自那处缓缓流出,她迷糊的抬起手一抹。
血!
妇人见她醒来,邪笑愈浓,又抬起手,正要抽下,门口传来一道呼唤:“刘嬷嬷可在?”
妇人一顿,停下手上动作,大声应道:“在的在的,是谁呀?”
来人也不进门,见有人应声,留下一句:“莲碧姑娘叫咱们过去呢。”便匆匆离去。
莲碧是木府掌家夫人的贴身丫鬟,府里一众嬷嬷对她向来言听计从,刘嬷嬷可不敢怠慢。
刘嬷嬷走后不久,地上的小人缓缓坐起身。
一间阴暗潮湿的方寸之地,四面土墙,枯黑色的的屋脊,有蜘蛛从上掉落,吐着丝悬在眼前,身下是一堆杂草,角落里四四方方的叠着一张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棉被。
这是她住了近五年的家。
她轻轻抹掉低落嘴边的血珠,缓缓站起身。
挺直瘦小的脊背,一步一瘸的走到院里。
搬来一个木墩,坐下刷起屎尿味冲鼻的恭桶。
刚过了正午,季夏的烈阳一丝不苟的打在院子里,汗水湿透了小人身上的旧衫,不知是口腹饿意还是苍蝇嗡嗡的叫声,眼前的恭桶由一个分成了两个,即使如此,她依旧未敢停下手上动作,刘嬷嬷说了天黑前要刷完,若刷不完,她就犯错了,犯错便会受罚。
她其实对受罚已经习以为常,可是她每次受罚后,伤口极痒,像是细小的蝇虫在身上不断蠕动。
“叮当—”
院门口突然传来一声铃铛脆响,小人抬起头,有个和她看上去一般大的女童出现在院门处。
女童穿着一身粉色锦袍,头发梳成两个发髻,发髻上一边坠着一只金玲,一张白皙小脸透着玉粉,她匆忙跑来,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紧随其后。
她被女童的精致晃了眼睛,女童被她一身脏污熏得连连后退。
远远站着,女童指着她问身后的丫鬟:“她就是祖母给莲碧嬷嬷说的那个林昭愿?”
丫鬟俯身对着女童轻声道:“应是她,府里就刘嬷嬷这有个四五岁的女童。”
女童听罢,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一身屎尿的林昭愿,疑惑的再次问身后的丫鬟:“紫鹃,她在干什么?”
紫鹃皱皱眉头,犹豫的道:“小姐......她......她在刷恭桶。”
“为何要刷恭桶?她不是祖父的私......”
女童话未说完,被紫鹃捂住了嘴。
紫鹃半跪在女童身侧,低声道:“我的小姐啊。这话万不可说!”
女童似是不满紫鹃的以下犯上,一把将紫鹃的手拽了下来,轻哼一声,娇声道:“谁让她刷的恭桶?”
紫鹃弓着腰背,轻声道:“应是那个带她的刘嬷嬷,奴婢打听此女的时候,听她们说,刘嬷嬷对她极为不好,总是私下打骂,只这女童也不吭声。”
“她是个傻子么?”
“这......这奴婢不知,那些老嬷嬷只说很少看见她,应是一直被关在屋内,极少与人接触。”紫鹃轻声道。
女童听此突然掩鼻走向林昭愿。
林昭愿自她来后,便一直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看那女童走过来,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
“你是傻子么?”女童过来娇声问道。
“不是。”一声阴沉的声音自林昭愿口中发出。
女童没料到她会否决,顿了一下又问道:“刘嬷嬷打你了?”
林昭愿不语。刘嬷嬷说那不是打,是她做错了,应该收到的惩罚。
女童见她不应声,便往她身上看。
一身黑色旧衣拖拖拉拉的挂在身上,脏乱的头发被一根绳子绑住搭在肩上,枯瘦的脸上一双大眼,直勾勾的盯着人看。可能是为了刷洗方便,宽大的衣袖往上挽起一截,隐隐约约可见那手腕往上黑红一片。
“你把袖子折上去。”女童命令道。
林昭愿被命令惯了,下意识的将袖子撸了上去。
瘦可见骨的小臂上,新伤叠旧伤,左臂上更有旧伤发了脓,引得苍蝇在那处生了卵,卵化为虫在那腐烂的肉里钻来钻去。
女童见此,恶心的转过头干哕不止。
好不容易缓过来了,女童尖声道:“你还说你不是傻子?!被人打成这样还不知道逃!”
林昭愿不解,歪歪头疑惑道:“为什么要逃?嬷嬷说都是这样的。”
女童道:“她骗你的,只有你是这样的。”
林昭愿突然上前一步将女童推倒在地,紫娟见此吓得魂都没了一半,赶忙挡在小姐面前,伸出一脚狠狠地踢向林昭愿。
瘦弱的林昭愿被紫娟一脚踹翻在地,碰倒了一侧未来得及刷的恭桶,残留的排泄物夹在着苍蝇一股脑的都撒在林昭愿身上。
而被推倒的女童,紫娟柔声安慰着将她扶起来,跪着清理女童身上的污渍。
女童想将林昭愿狠狠打一顿,可看到她一身污物,突然没了兴趣。
冷哼一声,向门口走去,和刚回来的刘嬷嬷打了一个照面。
刘嬷嬷认出女童身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唯诺着道:“新柔小姐怎么来老奴这里了?”
木新柔看着满脸横肉的老妇,想到林昭愿枯瘦身体上的伤处,怒声道:“你就是刘嬷嬷?是你打的她?”
突然被木新柔点明真相,刘嬷嬷一时无措,吞吐道:“不是...我......是她!她极为顽劣,所以才......才......”
新柔看她一脸慌张,应了心底猜测,直接打断她道:“你不用多说,我去告知祖母。”
说完,便带着丫鬟向院外走去。
木新柔是木府嫡孙女,其祖父正是木家家主木坚,木坚向来视下人为草芥,特意在前院和后院中间砌了一堵厚厚的高墙,只留了一个小门,供下人出行,而木府的主人们,他们自持身份高贵,从不来后院下人院内。
所以今日木新柔前来,刘嬷嬷是极为意外的。
但这木新柔是木府第一个孙女,生的粉妆玉琢,很小的时候就能清楚说话,大了更是口齿伶俐,颇受木坚喜爱。小小年纪便送她一间独院,院内配备了十个丫鬟,专门服侍她。
备受宠爱的娇小姐去夫人面前告了状,即使她无错亦免不了一顿打骂,想到即将要受到的惩罚,刘嬷嬷面目狰狞的冲向林昭愿,怒声道:“你竟敢害我!”
说话间抬起肥厚的手掌,向着林昭愿的头颅打去。
“咚”的一声重响,是林昭愿的头磕在了恭桶上。
刘嬷嬷看她一身脏污,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去到柴房门口,捡起故意存放在门边的干枯柳条,大力抽在林昭愿湿透了的衣衫上,没有声音,地上屎尿脏水中却有血色浅浅晕开。
虽见了血色,但气极的刘嬷嬷显然不是立马就能罢手的,她高举柳条一下又一下的打在蜷缩地上的林昭愿身上,不知打了多少下,刘嬷嬷弯腰扶着膝盖,大声喘着粗气。
蜷缩在地上的林昭愿如同死了一般悄无声息,但刘嬷嬷丝毫不见害怕,虽然林昭愿是夫人张氏送来的。
林昭愿刚被抱来时,勉强能走稳路,起初刘嬷嬷不知夫人张氏其意,好吃好喝的养了林昭愿一个月。可一月间,也没见张氏过问半句,刘嬷嬷便明白主家意思了。
当日就将林昭愿赶至柴房,每天给些剩菜剩饭。不仅如此,她还将本应她做的活,悉数丢给刚满两岁的女童。林昭愿懵懵懂懂,刘嬷嬷却毫无耐心,衣服洗破洞,粪桶刷不净等待林昭愿的就是一阵毒打。
刘嬷嬷最开始打的时候还颇为小心,唯恐重手打死了她,可后来打着打着,发现女童仿佛杀不起一般,无论怎么毒打都能恢复过来,从那以后,刘嬷嬷就放开了手,对其无所不用其极,把将所有恶意统统倾注在林昭愿身上。
歇息片刻,怒意却仍未消散,抬起柳条正要继续抽打,一个年轻妇人急匆匆进了院。
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林昭愿,对着刘嬷嬷急切道:“嬷嬷,快去老夫人院里!”
刘嬷嬷想到可能是新柔告了状去,便问道:“夫人是要罚我么?”
年轻妇人又道:“甭说这些了,您老快过去吧!莲碧让我叫你过去。”
刘嬷嬷一听莲碧,忙道:“行行行,这就去!”
小跑出院,行了数步,又返回身将院门从外挂住。
脚步声越来越远。
院内只剩林昭愿一人,过了良久,她忍着全身瘙痒,悄悄坐起身,又继续刷起恭桶,天黑前终于把刘嬷嬷今日要求皆数完成,她嘴角挂起一抹浅浅的笑意,一瘸一拐的走回柴房,靠着背后的土墙,慢慢的坐在潮湿的地面上,一瞬不瞬的盯着柴房门口,等待刘嬷嬷的奖赏。
完成任务的奖赏是有饭吃。
她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
枯等良久,久久未至,一身疲倦的她昏睡过去。
当晚,刘嬷嬷被罚二十大板,扣了一年月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