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金多

1、校庆

　　很多年以后，展眉依旧会清晰记得这个荒唐又意外的夏天。

　　五月初，呈州一中举办了百年校庆。邀请历届校友前来参加。

　　一夜熏风带暑来，临近立夏，下了一场小雨。展眉结束了出差，天不亮就开车从外地往呈州赶。一路上往东走，景色是一半山一半海，金色的朝阳在海平面悦动，起伏的山峦环绕氤氲之息。

　　立夏雨淋淋，满目青山，今年会有个好气象。展眉在心里这样想。

　　紧赶慢赶，八点二十五分，展眉到了呈州一中门口。离老远就看到学校高高扯起的彩虹条幅。这次校庆规模很大，只要是校友，不管有没有邀请函都可以进，百年老校这一遭也是要热闹热闹。展眉不是空手来的，给母校每间教室都捐了新的桌椅和空调，外加人民币六百六十六万元。

　　车滑行至校门口，她放下车窗，递上邀请函。这个保安大叔她认得！高中展眉翻墙逃出去就是被他抓个正着。他嗓门太大，吓得展眉一个激灵从墙头摔了下来。今天一看还是他，展眉觉得好笑，没想到十多年了大叔还在这里。也是一种缘分。

　　“展小姐，起云楼那边新扩的停车场，把车停在那就行了。”大叔看着请柬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苍老。

　　展眉本想开口和大叔叔聊几句，后面车滴滴滴按了几声喇叭催促。

　　“好，谢谢。”展眉发动了车子。

　　早晨八点多，停车场已经是车满为患，突然有种逛车展的既视感。走读学生的自行车停放点也合并了进来，展眉上高中的时候自行车还只能停在小车棚里，放学点大家都挤着从小门里进去，很多次她都被直接挤出来。

　　展眉停好车，拿起手机，给裴欢发了一条消息。

　　【我到了，你睡醒了吗？速来。】

　　裴欢——展眉的龙凤胎哥哥。展眉随爸爸姓，裴欢随妈妈姓。

　　她侧身去够副驾上的袋子，里面装着一双她常备在车上的高跟鞋。展眉快速蹬掉脚上方便开车穿的平底鞋。又打开化妆包，涂上口红。一气呵成。

　　刚关上车门，消息弹了出来。

　　裴欢：【我比你先到好吗。】

　　裴欢：【篮球场旁边的亭子里，都是老熟人，给我聊嗨了，快来。】

　　展眉一笑，高中那些同学确实好多年没见了，甚是想念。脚步都急促了起来。

　　忽地她意识到，不会那个人今天也在吧。但转念一想，如果有他在，她哥哥根本不会这样把她叫过去。裴欢当然知道这些年展眉多恨他。

　　离亭子还有两百米左右，陈声彧眼神极好，高声道：“诶诶诶，来了来了！”

　　说完她还不满意，拍了拍裴欢：“你快看啊，是不是展眉？”

　　“哎呀，肯定是她。”不等裴欢肯定，几个女生离玄的箭似的跑过去。

　　看见昔日的好友，展眉高兴的甚至想一脚踢飞高跟鞋，朝她们也飞奔过去。

　　“哎呦，想死我了。”展眉和她们几个人抱在一起。

　　“终于又见面了。”

　　“咱们几个人都多久没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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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干站着了，我们过去吧，亭子里还好多同学呢。你看那徐周全笑的多开心，刚才还说自己的嘴开过光呢。”

　　亭子里有的是一个班的，有的不是一个班。高中的时候大家玩的很开，都是由共同的好友介绍认识的。

　　徐周全看她们走过来，开玩笑说：“展眉来了，不对，这得叫展总了吧，几年没见可以啊你，都当上老板了。我高中的时候怎么说的来着，你天生就是个当老板的命啊。”

　　大家哄堂大笑。

　　还是这群人在一起嬉笑，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高中。展眉：“看见没，我能当上老板全托咱徐哥的福，他的嘴是真开过光。”

　　裴欢反应过来，说：“不对，你之前跟我也说过这话。徐周全你小子不会逢人就说人家以后做老板吧。”

　　陈声彧调侃：“徐周全这张嘴这么多年了还是一个样，什么好听说什么，怪不得叫周全呢。”

　　徐周全：“裴欢你太贪心了吧，你家有一个老板还不行啊。你心里要实在难受，我给你出个招吧。”

　　展眉：“怎么，你找人给他刻个匾。写上‘老板之家’挂他卧室里？”

　　“别说，这招还是亲妹妹想的更周到。就该挂他床头让他天天看，变相鼓励他。”

　　“去你的。”裴欢用手推开他。

　　大家聊的正开心，突然，徐周全话锋一转。

　　“对了，阚青山今天来了吗？展眉，你俩都这么多年了，看在人家死心塌地的份上，不得给人家个名分？什么时候结婚啊？”

　　又是这个名字。展眉一下子哽住。

　　她和阚青山后来的事，在座的有知情的，也有不知情的。知情的不敢吭气，不知情的则是一脸傻笑等着展眉开口。

　　不知者无罪，展眉没有怪徐周全提到他，只是徐周全一连串问了三个问题，还是在这么多人面前，展眉脑子有些懵，拼命想要怎么回复。

　　是为了面子上过得去，假装冷漠地说：“他来不来关我什么事，我早和他没联系了。”

　　还是坦白说：“他也没那么死心塌地，我俩早就掰了，人影都没了。”

　　展眉犹豫不决间，电话铃声响起。

　　展眉心里长舒一口气，这简直就是她的救星！

　　“稍等，我接个电话。”她往亭子外面走。

　　展眉一走，裴欢就踢了徐周全一脚，“说他干啥，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陈声彧：“我刚才就忘了交代你这个事了，我以为你知道，这下好了，戳人心窝了。徐周全也不周全了，改名去吧你。”

　　徐周全后知后觉，一下子回过劲来，摸了摸脑袋：“我错了，我…我还以为……”

　　展眉那边来电的是楼兰舟，她研究生时的同学，现在也是她公司的合伙人之一。

　　“喂，兰舟，是公司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中医的那个新投资项目我昨天已经带人去谈过了，他们还是你呈州的老乡呢。等你回来了签个合同就行了。昨天就想给你打电话说呢，一想你今天天不亮就得开车去呈州，还是留点时间让你休息休息吧，药食同源的细节上还是我们之前说的那些。”

　　展眉：“还是兰舟贴心，我昨天晚上基本没怎么睡。”

　　“我一猜就是，怎么样，到学校了吗？”

　　“到了。”她抬眼四处望了望，“意料之中，变化挺大。”

　　“展眉，走了，该进报告厅了。”陈声彧在亭子里冲她喊道。

　　展眉挥挥手示意她听到了。

　　“兰舟，先不说了，我快上台了。签约时间地点你看着定，回头发给我就行了。”

　　楼兰舟淡笑，一字一句地说：“好。优秀校友展眉，快去发言吧。可别给我们公司丢人哦。”

　　“头可断血可流，百舸的脸不能丢。”展眉给自己打气。

　　会议厅里开始陆续进人，展眉顺着人流进去，在报告厅前面签了到。具体的流程前几天在视频电话里已经有一个老师带着展眉演练了一遍，基本上没什么问题。当时告知展眉，学校要把她和其余上台发言的校友一起安排在前面坐，还是面前摆上桌牌的那种。展眉婉拒了，她说坐在靠走廊的座位到时候方便上台就行了。

　　回到这里她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学生，还没习惯这种身份上突然的转变。

　　签完到她过去和裴欢挨着坐。

　　“待会感谢学校之于能不能也捎带感谢我？”裴欢把脸凑过来。

　　展眉一把推开：“这么好面子，你怎么不自己上去讲。”

　　“你哥我可没有这么多钱捐赠母校”，裴欢又把脸凑过来，“你就当这钱是我捐的成吗？”

　　“成啊。”展眉往后倚着座位，挑眉看他，“我就说校友裴欢借此机会也要为母校做一份贡献，大家掌声有请。”

　　裴欢知道她真的做得出来，先转移话题为妙。“今天回家吗？妈妈要把他徒弟介绍给你。”

　　“干什么？要我去相亲？”

　　“想什么呢，你不是要投一个中医项目，她徒弟好像有这个想法，想让你俩聊聊。”

　　“好像？就是妈妈也不确定呗。”

　　“她也就是初步了解。”裴欢露出八卦脸，“我还听说是个和你一样年纪的小伙子呢，也不是不能发展，要不聊聊？”

　　“不用介绍了，项目我们已经定下来了。你告诉妈妈，我还有事今天先不回去了。”

　　展眉不接他的话茬，他也不再自讨无趣，“嘁”了一身转过脸去。

　　很快，主持人念到了优秀毕业生暨捐赠人展眉的名字。音乐响起，她起身整理一下衣服，深吸一口气，在热烈的掌声中从容走上台。“啪”一声灯光打在展眉身上。她身穿黑色连衣裙，剪裁利落有型，浓密的乌发挽在身后，露出前额，整个人仪态挺拔，活脱脱像一只黑天鹅，气质优雅干练。雪白的肌肤在灯光下显得更加透亮细腻。她弯腰与校长握手，接过颁奖证书。她眼神坚定看着台下，用沉稳的声音缓缓开口。

　　“大家好，我是14届毕业生展眉。很荣幸有次机会能在母校呈州一中百年校庆的活动上发言。十三年前，我刚踏入这所校园......”

　　台下人很多，展眉隐约觉得角落里有个熟悉的身影，她一边面带微笑讲话，一边不露声色地朝那个方向望过去。台下光线昏暗，她看不清。

　　“路虽远行则将至，愿大家都能在不久的将来点燃自己人生的篝火。”在此起彼伏的掌声中展眉结束演讲，她直勾勾盯着那个角落，刚要走过去，被主持人小声叫住。她分了神，差点忘记了合影留念的环节。展眉做事向来严谨认真，很少会正式场合出现这种问题。她又跟随主持人如常回到台上和其他校友一起合影。等到再回过头看时，角落了已经没了人影。

　　结束颁奖后，她才忽然意识到，毕业十年来，她回家路上无数次经过呈州一中，每次都是隔着学校外围的栏杆远远望一眼，从来没有勇气再走进来。一边怕看到熟悉的事物睹物伤神，一边又怕记忆中的一草一木早就不再是熟悉的样子。展眉是一个念旧的人，她不忍心让回忆里的画面分崩离析，很难接受曾经生活了无数个日夜的地方变成了新的样子，新的让她感到陌生。甚至新到看一眼就会覆盖住她本就模糊了的记忆。

　　当她真的进来才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么的杞人忧天，那些模糊的记忆远比她想的要更有生命力，它们像一个个小鬼似的跳出来，即使学校焕然一新，可她脑海里浮现的全都是旧时的样子。

　　于是她在学校里遛弯，一个人。

　　漫不经心地走到一面签名墙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