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金多

2、和前任签合同

　　签名墙很大，上面密密麻麻。有的名字旁写上哪届哪级，有的会写一段特别的话，来的早的人更是把自己名字写的巨大，都求标新立异。

　　大家都想用独特的方式在这儿留下痕迹，不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来过校庆，更是想在自己青春回忆里标记点什么，证明自己也曾是鲜活的。人们总试图故地重游时能找回当年的感觉，这无异于是刻舟求剑。大家都只是百年历史中的一朵浪花，甚至连浪花也算不上。

　　展眉拿起笔，找了许久也没看到一个空地，她略带自嘲地笑了。

　　人为什么总想让自己留下存在的痕迹？展眉自己也一样，从前是，现在还是。

　　这样真的能做到永远不被人忘记了吗？她摇了摇头，放下笔。

　　“怎么不写了？”

　　展眉转头，又是那位保安大叔。

　　“怎么，我老变样了，不记得我了？”

　　展眉又惊又喜，没想到这话是大叔先说出口。

　　“大叔，你还认得我？”

　　“这是哪里的话，我当然认得，你不就是之前那个翻学校墙头没成功，还被我吓得从墙上摔下来的那个姑娘吗。”

　　再听到当年的糗事，展眉还是忍不住想笑，“是我。我在门口就认出您了，后面车太多了没来得及开口讲话，没想到咱们在这又碰面了。”

　　“你在车上坐着我没看清，现在才敢认，后来你的腿恢复的怎么样了？没撇下什么毛病吧？”

　　“没有，都好了。这么多年了您还记着这事呢。”

　　大叔蹙眉，说：“能不记着吗，好好一个漂亮小姑娘摔的都坐轮椅了，听说你还是会跳舞的。我这心里也不得劲啊！这些年也时常想起。后来在学校里，我都不敢再这么大嗓门了，恐怕再吓出个什么意外。不过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唯一一个被我吓出好歹的学生。”

　　展眉听了直笑：“原来我是唯一一个啊，怪不得您记得这么清楚。以后宽心吧，早就恢复好了，舞也照跳不误。”

　　“我不光记得你，还记得当年和你一起逃课的那个小伙子呢，当时事发突然啊，他在下面想接都没接住。”大叔想到了什么，“诶？刚才还碰见他了呢，这会儿没影了，你们一起来的吧？”

　　又是这种问题，这么多年大家还是下意识把她和阚青山绑在一起。展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点一点头。

　　“是。”

　　“你腿没事也是了却我一桩心事了，你逛吧，大叔巡逻去了。”

　　一番告别，展眉目送大叔离开。

　　有些人为了被人记住，即使放大夸张去表演，也未必遂愿。而保安大叔偏偏不声不响在这么多届学生里面记住了展眉。

　　所以，什么方式真的重要吗？想记住你的人一定会悄悄记住，用一种你想不到的方式。而你，只需要做你自己。于是，她豁然开朗，重新拿起笔仔细找了一块空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她笑了，一抬头，阚青山三个字在墙面上陡然跃入。

　　……

　　……

　　这个名字今天还真是阴魂不散了。

　　不等展眉反应，一条消息“叮咚”响了一声。

　　楼兰舟：【签约时间下午两点，地点定在他们办公室，带你熟悉一下他们团队，具体地址给你发定位。】

　　展眉：【好。】

　　她盯着路面残存的小水坑，天放晴了，日头高了，阳光穿透云层，蒸发水分，小水坑慢慢地不再能看见倒影。

　　展眉在学校没耽误太久，估摸时间差不多，开车回了上景市——她工作的城市。

　　她没有先回公司，而是按着楼兰舟发给她的定位直接去了他们办公室。办公室在上景市潮栖口的一栋写字楼里，位置还算不错，离她的百舸公司也不远。

　　展眉来早了，到楼下时才下午一点二十。她打算先自己上去看看。展眉一直奉行老中医妈妈嘱咐的“锻炼生活化”，因此她很少坐电梯，不耽误时间的情况下，都是爬楼梯。

　　她一口气爬到12楼，这边是共享办公室，展眉环顾四周，看见了他们公司的招牌——归一中医。她平复一下呼吸，走过去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小伙，目测一米八，长相清秀。

　　“您好，归一中医，您想要咨询些什么？”

　　“不咨询，实地了解一下贵公司。”

　　“您是？”从小伙茫然的表情中看得出他大脑在飞速运转，他抬头又仔细看了一眼展眉。没错了，和网上看到的照片差不多，但本人要比照片更漂亮，“展总！我想起来了，快请进，有失远迎了。”

　　展眉伸出手，“是我来早了，展眉，怎么称呼？”

　　张飞同她握手，“我叫张飞，叫我阿飞就行了。展总随便坐，我去倒茶。您爱喝点什么？”

　　“随便都行。”她微笑。

　　办公室不算很大，但胜在收拾得很干净。架子上整整齐齐摆着各种医书和资料。

　　“展总，尝尝吧。”张飞把茶递过来。

　　展眉坐回沙发上，本想象征性抿一口茶，没想到却意外合胃口，“是白茶，真巧，我爱喝。”

　　张飞摸了摸头，“我们老大昨天专门交代我去买这个品种的，没想到正中您下怀了。”

　　“你们公司其他人呢？”

　　“我们老大回老家有事，刚跟我发完信息，马上就到了。还有一个去楼下吃饭了，也马上就回来，我现在就打电话让他们再快点。”

　　展眉：“没关系，还没到时间，路上安全第一位。听说你们老家也是呈州的。”

　　张飞点点头，“是呢，我们老大今天就是回去参加呈州一中校庆，不过我不是呈一的，当年没考上，去了呈二。

　　展眉眼神闪烁，“我也是呈一的，你们老大叫什么？哪届的?我说不定还认识呢。”

　　张飞话到嘴边，电话突然响起。

　　展眉抬手示意：“你先接。”

　　“喂，老大，到了是吧。好好好，我这就来。”

　　张飞挂了电话，对展眉说：“我们老大在下面正好和楼副总她们碰上了，您在这坐一下，我去接他们。”

　　张飞往12层的电梯口跑，展眉并没有因为自己是投资方就在办公室坐着等，她跟着张飞后面一起出来了。

　　刚出门电梯正好开了，楼兰舟带着百舸的几个人站在前面。而她们身后站着的，是......是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颀长身影。展眉倏地察觉到了什么，只感觉心咚咚咚地跳到了嗓子眼。

　　她机械地抬起头看着电梯里的人。

　　电梯的顶光打在他的帽檐上，脸上被投射出一小片阴影。那片阴影里有他浅棕色的瞳孔和眉眼间的痣。

　　一颗和展眉对称痣。

　　人的大脑会轻易被一些突发状况刺激，紧接着大脑皮层迅速做出一系列反应，有的人表现为情绪激动，有的人是血压升高，而之后的很多年里，展眉都还能清楚记得这天她的反应是几近失语。

　　一个从小到大就能说会道的话匣子，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话涌到嘴边吐不出，又咽不下。

　　六年半，消失了六年半的人，不声不响、没有预兆地又碰到了。

　　电梯里的人平静地走出来，又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平静到让展眉甚至以为不是他，而是千千万万路人中的一个。

　　可她怎么可能认错呢？

　　展眉从来没有认错过阚青山。

　　所以她立刻明白了，他不是没认出她，而是在装作原本不认识她。

　　时间突然变得漫长起来。像几年前她看着阚青山的眼睛等他开口一样漫长。但她明白漫长的从不是时间。

　　这让展眉心里控制不住有些发闷，这种感觉像是在野外溜冰，却被人突然推进了一个提前凿好的大冰窟窿里，而最可恶的是，凿下冰窟窿的和推人入窟窿的，竟是同一个人。在冰水里下坠之余，还能清楚地看到这个杀手定定地站在岸边，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面无表情，眼神里看不到诧异，木然，甚至悲悯。

　　阚青山就是这个杀手。

　　展眉差点忘了，合格的杀手都是冷酷的，才不会悲悯杀掉的任何人。而展眉也庆幸自己没有得到阚青山悲悯的眼神，否则这会刺痛并提醒她，你此时的敏感错愕真像一个蠢蛋。

　　可她是展眉啊，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凭什么做蠢蛋？

　　她才不要做蠢蛋！

　　忽然间，喧嚣声都静音了，她的周围像是蒙了一层透明塑料，只看得清眼前人的肢体和动作，听不见任何声音。他们的话像是或密或疏的雨点，怎么都穿不进这层塑料。直到张飞连叫了她两声。

　　“展总，展总。”

　　展眉回过神，一如往常的样子。她心里有数，今天，不是重逢，是她和阚青山的第一次见面。

　　张飞指向阚青山：“展总，这就是我们老大。”

　　展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最近没睡好，脑子反应总有点慢半拍。想起上午在学校里大叔说过碰见了和她一起翻墙的小伙子，又想起刚刚张飞提到的呈州校友。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展眉最近各地出差，忙的连轴转。所以这个项目的推进和调查都是楼兰舟在负责，重要的地方拿来和展眉一起商量敲定，也正是因为这样，展眉不知道这次投资的就是阚青山的团队，她有些后悔没有事先抽空看他们的背调。现在她有些骑虎难下，签了合同就是合作关系，日后免不了更多的接触。不签合同带着大家转身就走，这显然是对公司的不负责任。何况，归一的项目她也很满意，她可以确定未来一定很有前景。

　　她在心里自己告诉自己：展眉，你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不能再这么任性了。

　　不知何时阚青山已经走过来站在了一旁，身姿笔挺，袖口微微卷上去半截，露出一节手腕。

　　他伸出手作握手姿势，低沉而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展总好，我是归一的负责人阚青山。”

　　看着阚青山出于礼貌伸出的手，展眉下意识有些紧张。但看到了他这张平静的脸，瞬间变得冷静下来。

　　阚青山都能坦然站在她面前像陌生人一样介绍自己，那就说明已经没什么好在乎的了，她又何必犹犹豫豫呢？

　　毕竟当年该说对不起的人不是她展眉。

　　展眉向来不喜欢被人拿捏住弱点，这个亏当年吃一次就够了。

　　展眉微笑中带一丝疏离和冷漠，那双眼睛异常淡定地看着他，缓缓伸出了手，握了上去：“你好。”

　　意料之外的是阚青山并没有立刻松开她的手，力道似乎又重了几分，“展总年轻有为，久仰大名。”

　　展眉在心里轻嗤一声，只觉得好笑。几年不见脸皮倒是变厚了，这话怎么说的出口？

　　真想问问他久仰大名是有多久？三五个月还是十年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