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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传记四十七 ...
最近,八岐大蛇的心情不错。
虽然他嘴上没说,但明日朝能明显感觉到他像羽毛一样飘飞轻盈的状态。
许是如此,他不再置喙她日夜照顾婴儿的行为,就连他看不上眼的人类孩子也不再被他投以冰冷的视线,他选择了无视。
那对他来说本来就像世间微不足道的草木沙石一样,没什么区别。
明日朝最终还是把取名的权利交还给了那个孩子的父亲,正如她在那个孩子不再那么依赖她后就将其交还给了府中的人一样。
足足快半年,恰好迎来了冬天。
城主的女儿终于得到了名字。
因为太爱哭闹,嚎啕大哭时的气势又与她早产而显得孱弱的身体完全不同,城主最终带着祝福的心意给她取了「咲歌」这个名字。
冬天寒冷,不宜出远门,第一场雪飘下来的时候,城中的梅花绽开了。
虽然不再手把手地照顾姬君,但是明日朝还是以巫女的身份留了下来。
城中设立有专门招待术师和巫女的场所,她从城主的府中搬去了那里。
搬到那的第一夜,八岐大蛇一上来就要亲吻她,但是被她制止了。
可惜制止无效。
对方亲吻她的力道有些重,她被逼至墙角的屏风边,进退不得,只能在他的侵略中发出紊乱的喘息,双手紧紧地攀在他肩上。
八岐大蛇现在每次出现都要向她索要一个吻,她不觉得这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但是有时候他无意间展露出蛇类的本性时,一截雪白的蛇尾总是掩在繁复的衣袍下欢快地摆动,像金鱼翕游时漂亮轻薄的尾鳍一样。
他喜欢这样。
她微妙地判断了一下。
有点意外。
按照须佐之男的说法,神并不重欲,繁衍子嗣也不需要像世间的人类和动物一样交合,高位的神更是如此,甚至可能不会有那方面的欲望。
就算是记忆中的八岐大蛇,对她也只是停留于表面的亲吻。
但是当年那样就已经非常满足。
记忆里的神明对她的吻往往就像蜻蜓点水,像落花抚地,像飘雪映日,一触即离,小心翼翼,温柔得不可思议。
她能感受到一种被珍视的欢喜。
如今倒是有些猛烈了。
现在的他往往会在轻触几下后就突然加深那个吻。
仿佛要将她的抗拒和挣扎都吞没掉一样,蛇类特有的冰冷火急火燎地融化在她温热的呼吸中。
属于生的气息被掠夺,窒息的感觉涌来,胸脯开始剧烈地起伏耸动,交缠的感觉让唇瓣和舌尖都隐隐发麻,世界好像奇怪地安静下来,隔绝了多余的声音,她会在那样诡异的寂静中听到自己心脏在急促地跳动,血液仿佛在身体里奔涌沸腾。
很烫。
不仅仅是自己。
真奇怪。
蛇明明是冷血动物。
可是为什么他的吐息也变得那么烫?
那些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她的、震耳欲聋的声音又是什么?
……啊,是他的心跳。
他如今也有一颗会剧烈跳动的心脏。
她被迫贴着他也在起伏的胸膛,感觉到对方的掌心放在她的后颈上,像拿捏一只不乖的猫一样,禁锢着她。
缠绕是蛇类的本能。
就算是仅仅是亲吻,也是交缠、掠起、卷夺,追着肆虐。
她手指不可抑制地痉挛了一下,扯住了他的发丝,将五指陷进了对方背上流淌的银发中,像柔软的花枝一样攀着他。
温热,滚烫,鲜活。
美丽又脆弱。
纤细的竖瞳盯着她,像锁定猎物一样,他亲吻的时候不会闭上眼。
但是会细微地收缩。
他发出餍足的叹息。
她一开始总担心他会在这样的亲昵中突然杀了她,就像他之前借由亲吻挖去她的心脏一样,如今若是突然死了,会有些麻烦,她不确定下次回到月海后那位预言之神会不会再放她下来。
好在他总不会太进一步,一直都停留在亲吻而已,她也不主动,不怎么迎合,因为她怕自己不小心磕破他的唇角沾到他的血。
邪神的一滴血就能引发铺天盖地的罪恶,他如今能从狭间里泄出一丝神力,他会用这一丝神力去做什么?
她见识过数千年前他所引发的灾难,他的一滴神血,甚至是一道吐息就能掀得尘世翻天覆地,若是他有心想要做什么的话会怎么样?这里的人都会死吗?之前出现涌动的妖潮又会再次出现吗?
舌尖突兀地一疼,她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吃痛的呻|吟。
他不满她的分神。
神明施以惩戒,用疼痛蛮横地扯回她的思绪。
虽是独居,但这里的房间不比城主府中的规格,隔音效果没那么好,周围又栖住着很多擅辨妖鬼邪异的能人异士,她紧张地攥紧了他的发丝,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喘息和声音,唯恐这些动静惊来他人。
屋外的雪飘得很安静。
冷风一丝都没有灌进来。
本以为差不多可以停下了,但这次好像不太一样。
冰冷的掌心开始从她的脚踝一路往上绵延,就像拨弄一片温暖的雪色一样,不知何时显现的蛇尾像夜色里流淌的银河,蜿蜒在她被半褪下来的火鼠裘上,甩灭了燃烧的烛光。
他的吻从她的嘴角流连开来,先是点在脸侧,然后鼻尖,又往上落在眉间,然后想要亲吻她的眼睛。
她的眼睫飞快地颤动,下意识闭上了眼,他的吻就落在了眼皮上,又顺势点在了额心。
她感觉到他的手抚过了她平坦的小腹,放在了她起伏的胸口上。
她蓦地一惊。
就像被冷水泼下来一样,她倏然攥住了他的手腕,全身都在细微地颤抖。
他一顿,没有再继续,而是用低哑而暧昧的声音说:“别担心,我不会再挖你的心脏。”
“嗯、嗯。”她胡乱地点了一下头,说不上相信和怀疑,瞳孔还是在颤动,目光也还是有些发直。
见状,他安静了一秒,先一步收起了危险又美丽的蛇尾。
今晚的吻终于结束了。
铺展在地的长发如同漆黑细密的蛛丝,被他用覆满蛇鳞的掌心从她雪白的背上捞起,将半褪下的衣物重新覆上她线条柔美的双肩,他帮她将折腾得有些凌乱的衣襟拢好。
彼此沉默了半晌,等到她不再颤抖后,她才注意到夜色已深。
想了想,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她起身,在他莫名灼热的目光中褪下火鼠裘,剩下一片雪白的单衣,然后走出去,来到了院中打水的井边。
用木桶打起一桶冰水,她在雪地中跪下来,在飘飞的雪絮中将那桶冰水从上到下一倒,淋了个湿。
刺骨的冷像冰椎一样凿进四肢百骸,冻得她一个机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冬夜的风很干冷。
今日的净身也已完成。
将木桶放好,顶着湿淋淋的长发和单衣,她眨掉眼睫上的水珠,听到身后的走廊传来声音:“你每次都要这样,如今天照已不在,她定的戒律也不复,之前天气暖些也就算了,现在冬天了,你也依旧要执行这道酷刑吗?”
“还是说,我的触碰就这么让你觉得污秽?”
八岐大蛇的声音总是很轻,像从喉咙里哼出来的歌一样,但是,没有笑意时,就会有一种天然的压迫感。
对此,她平静地站起来,越过他站在廊下的影子往回走:“没有,你别在意,这只是我的习惯,就算你不那么做,我也会进行日行一次的净身。”
“现在它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戒律或酷刑,它确实能让我戒焦戒躁,摒弃杂念和多余的欲望。”
他无悲无喜地问:“你和月读做这种事后也会这样?”
“也会。”她没有否认,看上去十分公平和一视同仁:“月海的水很冷,也有同样的效果。”
周围的风声仿佛凝滞。
紫罗兰的眼睛隐入眉弓下的影子里,冰冷的目光安静地追随她,从雪色里一路阴黏地蜇伏到屋中。
屋里有取暖的炭火。
将窗稍稍打开透气,重新点燃烛火,她换上干燥的衣服后,又用毛巾擦拭长发。
待到长发干得差不多了,她才熄灯躺下睡觉。
寂静的黑暗中,她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细密冷硬的蛇鳞划过地面,缠绕上她的细颈。
力道不重,能顺畅地呼吸,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轻轻贴着她的脸,手上一摸,又长又细的蛇身顺势从细颈上游走到手腕上,缠绕了几圈。
那是一条细长的小白蛇,但是人身蛇尾。
上半身赤条条的少年形态就犹如在虚无之海所见的样子,纤美,瘦削,张着双手依着她的指尖时将小小的头颅靠过来,像一朵冬夜里还未盛开的白花。
他刚才就是用那双细瘦的胳膊抱住了她的脸颊的。
蛇是冷血动物,但也怕冷,需要冬眠。
明日朝放下手来,他又重新游回了她的颈边。
他张开双手抱着她的脸颊,像抱着一颗喜欢的苹果一样,全身心依托着她的温度,轻轻阖上了漂亮的眼睛。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有些困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算了。
他若是能一直这样也挺好的。
大雪下了半个月。
积雪的冬天是一年中比较悠闲的时节,不用耕种,也很少上山打猎,更没有野菜可以采摘,若是食物足够,那么该考虑的就只有怎么不被冻死。
留在城中的术师们无法远行,只能聚在一起探讨自己游行时的奇闻异事。
如今神鬼乱舞的时代还未过去太久,就算高天原渐渐与人间分离,但是依托着以前留下的灵气邪瘴,各地兴起新生的土地神和妖鬼魔物还是比比皆是,都是术师们分享的重点。
他们大多是为狭间的异动汇聚而来,因而也在讨论如何解决松动的封印,但是经过漫长的探索,他们惊骇地发现如今汇聚在这里的术师,其修行的封印术都还达不到程度。
狭间是由天地之行刑神挥动神器劈开的裂缝,是在生与死的界限中劈开的另一处时空,那里存留的封印目前还不是人类所能处理的,如今仅仅的松动和异象就已经让他们焦头烂额。
将情况向城主禀明,当中最有权威的术师说如今封印术还得加深钻研,说不定还得花上几年、十几年的时间才能处理松动的封印。
八岐大蛇不是不知道人类的动作,但是他明显不是很在意,他甚至有时恶趣味发作想要逗弄他们,但都被明日朝按下。
他很满意她没有参与太多封印他的大计,或许他也不是很在意她参不参与,在他看来,仅凭人类而要修补松动的封印对他们来说还是难如登天,他甚至说:“仅仅这样人类就已经束手无策,等到十几年后估计更是望尘莫及,若是月读愿意协助一下的话还有可能,但是他对人间的态度可实在是冷漠得很呢,你可要加紧时间了。”
她写字的笔一顿。
其实他说的也没错。
距离高天原的那场审判到底过去了数千年,虽然有关六恶神和八岐大蛇的恐惧还笼罩在人间,但是现在的人类到底没有亲身经历过,所以无法想象封印下到底存在着一位多么恐怖强大的邪神。
若是知道了,别说十几年了,估计直接绝望放弃了吧。
但她到最后都没有对此发表任何看法,只是独自在冬日里拿着弓箭外出探查了。
说起来,好久没去拜访镇墓兽了。
她其实不知道狭间具体的出入口在哪,就算如今这片土地一眼望过去平旷开阔,但是那道能将上古巨蛇全然钉死封印的狭壑定然是一道无法被世间之人常眼窥见探入的巨大深渊。
城外的雪停了。
踩着白茫茫的积雪往前走,天上的阴云似乎被日光驱散了些许,凿下了浅薄的天光来。
某一刻,她似有所感地回头,见一旁落了雪的树干上懒洋洋地倚着一抹影子,那里有雪白圣洁的衣袖垂下来,又在浅光疏影中化作扭曲的蛇影遁去。
“势夜姐姐!”
身后传来嘹亮的声音。
她站定,看到熟悉的人影后晃开一点轻轻的笑:“啊,长髓彦殿下,您这是?”
背着箭筒拿着短弓的小少主披着兽皮制成的冬衣,像只小粽子朝她跑来。
在他身后,还有好几个牵着马儿负责看管保护他的士兵。
“没事出来跑跑跳跳,想看看有没有兔子可以狩猎。”他顶着被冻得红通通的脸笑道。
“才这么小就想着狩猎了,最近开始练弓术了吗?”她笑着摸了摸他的脸。
“嗯!”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明日朝又问他:“咲歌最近怎么样了?还好吗?”
“嗯!咲歌她又长大了一圈了。”作为哥哥的孩子脸上绽放出一点柔软的色彩:“您什么时候愿意再来府中看看她呢?”
顿了一下,他又道:“我听说,等到春天到来,你们会离开这里,是真的吗?”
她怔住,想了想,确实等到积雪消融春天到来的时候,应该会有大批的术师和巫女离开,毕竟目前无法解决狭间的异动,总不能都在这里呆上几年、十几年吧。
对此,长髓彦也问她:“您也会走吗?”
她说:“也许会,毕竟没有什么理由留下来。”
他失望地撇了撇嘴,又问:“若是离开的话,势夜姐姐是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吗?”
“您的家乡在哪里呢?”
“我的家乡吗?”她笑了,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远在天边吗?”他抬起眼睛。
“嗯,远在天边。”她低头,轻轻抚着他的脸,深深地凝视眼前的孩子。
浅浅的日光落入他仰头来望她的眼睛里,他微微攥紧手中的短弓,放轻了声音:“即便那么远您也要回去,您很喜欢那个地方吗?”
她没有说,只是往前走,任由茫茫的原野被风掀起雪絮,吹扬了稠长的发丝,空茫的目光不知落在哪里:“我的故乡到了春天会有满城的樱花绽放,漫天的花瓣飘起来,简直是樱花的国度,如今是见不到那般春景了。”
“听上去很美丽,您想回去吗?回到自己的家中。”天真的孩子踩着她的脚印,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就像一只懵懂的雏鸟。
他那么单纯地看着她:“您思念自己的故乡吗?”
她微笑起来,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停下脚步来,又弯下身,轻轻抱住眼前的孩子,看上去就像一只没有归处的候鸟。
平平淡淡的日子如水般逝去。
到了腊月的寒冬,又下了足足半个月的大雪。
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到来了,鸟兽隐去踪迹,寒梅也隐去色彩,大地一片纯白,所有人都说今年的春天会来得很迟。
明日朝收到城主叫人递来的请帖时有些惊讶,因为上边说希望她能作为长髓彦的弓术老师留下来,搬进城中居住。
作为长子的少主不会缺乏能力出众的老师,她尚在考虑,就在夜里被人轻轻敲响了窗柩。
不,那不是人。
映在窗边的影子她很熟悉。
轻轻起身,打开,一丝属于樱花的幽香先飘进鼻腔里。
站在窗边的神祗明明是那么明亮圣洁的色彩,却像没有生息与存在感的幽灵一样,抱着一枝樱花从飘飞的风雪中走来。
就像衔着花枝前来啄窗的鸟儿一样,他弯着一如既往的笑,漂亮到让人神魂颠倒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轻飘飘地说:“城外的樱花开得早,这是今年春天的第一枝樱花,我摘来给你。”
她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眼。
恰逢一阵大风刮起,飘扬的落雪纷纷扰扰地灌进来,他的手像柔若无骨的蛇一样,轻轻游离过来,牵住了她的指尖。
“要一起去赏夜樱吗?”
她拒绝了他。
她没有大半夜去赏樱的雅致,即便她不是很困。
但她还是收下了那枝早樱,将其插在了屋里的壁龛中。
那一夜过后,寒冷的大雪终于停了。
温暖的阳光洒下大地,新绿冒出枝干,百花开始绽放,覆雪的枝头占缀着许多艳丽的色彩。
明日朝接受了城主的聘请,在一个温暖开花的春日搬进了城主府中。
如她所想,让她作为弓术老师留下来的提议其实是长髓彦提出来的,也许是因为那一晚找到了迷路的他,再加之丧母得太早,在那半年照顾咲歌的时间里,小小的少主将她视作了亲近的姐姐。
也许是因为有了这层关系,在加之确定留下来后,她开始陆续收到一些来自异性的礼物。
她本就有一副年轻又貌美的皮囊,对外的性格也算不错,如今又成为了少主的老师与他们走得近,一时间求爱的人就多了起来。
都是一些很常见的东西,胭脂唇膏,还有发带衣裳,有些是家中自己腌制的蜜果肉脯,这个时代还没有赠和歌的风雅,一切都很实际,若是有情意的男女相约去外头的草丛里滚上一圈也算私定终身了,很多人来约她出去赏樱踏青,都被她一一回绝。
后来,听说他们很多都发生了意外,要么失足落水,要么疾病缠身,甚至有些被小偷窃了不少家财,都是些没有害及性命的倒霉事,但都让他们没有多余的精力肖想其他。
取而代之的,她的房间里开始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各种东西。
先是衣裳胭脂发带,然后开始变成绘卷书画,后来甚至变成了珍珠宝石金钗。
那些数不胜数的礼物堆在一起,是多到会让人怀疑她私自敛财的地步。
她知道这是谁送的,也都接受,照单全收,但从来不会回礼。
直到房间里出现了一副上好的弓箭
轻轻地拉动弓弦,噔的一声,细线颤动不已,声音相当动听。
她将长箭搭上弓,锋利的箭矢对准了烛光中的影子,说:“原来你还记得自己欠我一副弓箭。”
对方化作少年的身形端坐在屏风旁,没有一丝恐惧,只是似笑非笑:“这么多东西,你看上去就对这个最满意。”
“也不是。”她将箭收回:“你送的所有东西我都很满意。”
“哦呀?”轻轻挑了一下眉,那张青涩但漂亮到完美的脸微微加深了笑意:“真的?”
“真的。”她点了点头,目光一直落在长弓上:“都是些女儿家的东西,也很上等,等到咲歌再长大些,我可以送给她,就当为她攒嫁妆了。”
对此,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用紫罗兰的眼睛瞥了她一眼,那样的目光散漫又冷淡,好像在谴责她的不解风情。
咲歌已经长大许多,明日歌看着她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如今她已经是个相当漂亮的小女孩了,还一直和长髓彦一样追着她喊姐姐。
相比于她,八岐大蛇根本不在意这座城里的任何一个人类,即便他已经造访了这里几年的时间。
但他还是喜欢亲她。
青杵上的烛光摇曳,平整的镜面映照出她开始梳发的面容,某一刻,苍白的手指搭上了她的肩,身后属于少年纤瘦的身形倚了过来,就要点在她的唇上。
但是明日朝制止了他:“不要用这副样子。”
“怎么?”他一顿,掀起的眼睫同他的发丝一样,是一种柔和又圣洁的白:“不喜欢这副样子吗?”
他的脸靠她极近,双手微微施力按住她的肩,不让她有逃跑的可能,那双罗兰色的眼睛明净漂亮得几乎让她溺毙。
她蹙起眉,没有动摇:“这副样子太小了,看上去才和十来岁的长髓彦一样大。”
“原来是这样。”他的微笑稍稍沉下来:“但之前你不也和那么年轻的须佐之男做过吗?甚至更过。”
她怔忡了,左思右想了好久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和须佐之男联系起来。
最后她才有些恍然大悟,她好像曾经是做过一个有关于年少的须佐之男的旖旎的梦。
她都快忘记了,他怎么还记得?
但她没有让步:“那只是个梦,又不是真的,须佐之男不会做那种事,总之,我不和小孩子接吻。”
他也开始不依不饶:“你怎么知道须佐之男没有做过?”
她叹了口气:“须佐之男不是那样的人。”
他突兀地笑了一声,声音很轻。
但是他旦笑不语,最后还是变回了她熟悉的姿态。
当他准备再次吻上来的时候,明日朝突然又道:“八岐大蛇,你如今,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他微微一顿。
她那么平静地看着他,说:“虽然只是猜测,但正如我想从你这里知道须佐之男的去向一样,如今,你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对吗?”
她说:“要不然,自从高天审判后,你为何如今要这么温柔地对待我呢?”
夜里有绯色的飘樱拂进窗口,这些年来城中的樱花树慢慢多了起来。
他没有回答。
镜面上,轻盈雪白的影子只是沉默地向她轻轻伏了下去。
时间一晃而过,在城中的日子平静如水,宛若白驹过隙。
这个时代,男子十三、四岁也可以开始娶妻生子,长髓彦有天突然带回一位漂亮的少女介绍给她看的时候,明日朝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青涩漂亮的女孩是城中某户商户的长女,有一头很长的黑发,笑起来有些羞赧,漂亮的黑眼睛仿佛会说话。
明日朝感慨自家的猪终于会拱白菜了,高兴地献上了自己的祝福和礼物。
情投意合的男女进展得相当顺利,长髓彦第一年带回来给明日朝看,第二年就与她结为夫妻,第三年,他的长子佑兰丸就呱呱坠地。
已经初为人父的长髓彦开始接管城主的职责,近年来,城主的身体已经不太好,自妻子故去后,他没有再娶,而是全身心地建设城邦和培养自己的两个孩子。
曾经在黑夜里因迷路而哭泣的孩子如今已经是能策马奔腾、挥刀斩敌的将领了,而咲歌也生得愈发漂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是还有些黏她。
大家都在变化,都在长大,时间的痕迹能在所有人的身上得到明显的展现,就连城邦也变得越来越好,每到春日,曾经平旷的绿野都会被漫天的绯樱占据取代。
在这之中,她这个十年如一日没有变化的人就显得异类起来。
城中的术师来了一批又一批,走了一批又一批,狭间松动的封印还是没有得到解决。
她曾经去拜访过镇墓兽,对方开始跳脚地说八岐大蛇确实有了复苏之象,它能驱赶前来的妖邪,但却始终无法吓退扎根于此的人类,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它还问她,你有帮我去找小金毛吗?
答案是没有。
它也不失望,只是有些寂寥地发出闷哼,说她是个骗子。
“因为我自己的事情还没完成。”
她只能这样请求它的谅解。
城主是在一个温暖的春日走的。
生前带领父老乡亲在乱世中迁陡扎根的领头羊也终于疲累地倒下了。
此生无憾,只想与黄泉中的妻子团圆,他唯一放不下的只有自己的儿女。
在临死之前,没有任何托付的言语,他只是深深地注视着明日朝没有变过的容颜:“来自高天的神使,请您一定要继续引导我的孩子们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
长髓彦彻底扛起了城主的担子。
也许是有所察觉,在办完父亲的丧事后,他和咲歌一齐坐在她面前,对她说:“作为我和咲歌的姐姐,留下来吧,势夜姐姐。”
他说:“我们的母亲逝世得早,咲歌没有母亲的记忆,您当时出现得太过恰巧,仿佛命中注定一样,我从那时起就将您视作长姐,所谓长姐如母,一直以来,您在我们的心目中都是那么重要。”
于是,她的身份变成了城主的姐姐。
那些年,人与人的战争没有停歇,各地依旧在争权夺利、兴邦建国,更有甚者打着天照大神的后裔子嗣之名开始以宗教的性质拉拢人心,招兵买马。
在那样的乱世中飘摇,城邦与城邦之间的利益绑定变得越来越烈,以联姻形式的结盟已经不太罕见。
她身份的转变带来了更多的馈赠,也吸引了更多的人上门来谋求利益。
十几年不变的容颜终究会引人口舌,传到他人的耳朵里不知就变成了什么样的臆想,有人说她是妖,有人说她是仙,但是,求娶的人依旧络绎不绝。
为了减少那样的觊觎,长髓彦开始对外宣称她体弱多病,不宜见人。
温暖的春日,长髓彦引见她见一个人。
据说那是外来的使者,是不可交恶的城邦之子,近日来此建交,又听闻姬君病弱,特来献药,只求一见。
“说是献药,其实也是求娶之意,也许是听闻姐姐您美貌的好色之徒,若是您实在不愿见的话,我会想办法拒了的。”已经是一城之主的长髓彦对她依旧相当尊重。
她不想让他为难:“无妨,只是见一面而已。”
闹猫时节,蝶恋花。天上浅薄的流云淌过及近的枝桠,温热的阳光静静流淌在木廊上,山间的樱花如雾般缥缈。
她换上层层叠叠的衣饰,披上火红的火鼠裘前去迎客。
城池外漫天的绯樱纷纷扰扰地晃动。
垂挂在门扉上的竹帘将明媚的日光切割。
廊上有暖色蔓延到她的脚边,她看见帷帐之外,日光明亮的地方端坐着一位青年的身影。
宽大而精美的袖摆轻铺在了阳光的抚慰下,相比同龄人来说略显削瘦的身形在竹帘上留下一道淡淡的剪影。
日光偏倚,远山送来飘飞的樱香。
她尽力临摹对方的轮廓,恰逢春风拂动,樱花倚过俊美的脸颊,对方一袭漆黑柔顺的长发在漫天的绯樱中纷纷扰扰地扬,添了几分缱绻虚幻之感。
他偏头望了过来。
恍惚间,春日迷蒙的阳光好似模糊了过去的光景。
她从没想过会以这样的形式再见到他那副样子。
但她知道,他也在看她。
那双幽紫的眼睛深邃,瑰丽,神秘,属于蛇类的竖瞳纤细得令她发颤。
她几乎定在了原地,感觉这段距离好像突然被拉长,再拉长。
“咳咳。”等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轻轻咳出几声,说:“突感身子不适,怕传染给旁人,阁下快快请回吧。”
“姐姐——”长髓彦没想到她会如此,当即有些担忧地起了身,又忽地想起还有贵客在,当即止步:“请见谅,我姐姐她身体确实不太好。”
“无妨。”他伪装出温文尔雅的微笑,真的如同一位来自人间的贵公子:“不过能留下来叨扰几日吗?”
“自然可以。”长髓彦说:“这几天城中正好有祭祀,可以留下观赏。”
当晚,月光朦胧,从殿上淌下的纱帘在春夜的清风中飘荡。
折合展开的屏风绘着藤萝之色,柔幻的瑰紫遍布在贴着金箔的壁画上,某一刻,一旁的烛火被吹灭,她突然从小憇中惊醒,转头向光影扭曲的方向望去时,便见飘纱外立有一抹熟悉而静谧的影子。
“明日朝……”
她听到记忆中的声音在唤她。
“不过来吗?”
樱花纷纷扰扰地飘进来。
如梦似幻。
她恍惚地起身,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只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已经先于思考驱动她向他走去。
“……是你吗?”
她发出惊惶的声音。
手上轻轻拨开一层又一层纱帘。
近了,近了。
再靠近一点,就能看清了。
她说:“……我又梦到你了吗?”
纱帘后伸出一只覆着蛇鳞的掌心来。
他说:“是我。”
就此,隔着最后一层阻碍,她露出一个欢欣的笑,轻轻搭了上去。
对方也笑了起来,轻轻一拉,就将她扯进了朦胧的幻梦中。
撞开迷蒙的纱帘,扎进缭绕的春风中,将她拥了个满怀的人影宛若被黑夜筑造构建出一副晦涩而灰郁的躯壳来。
但她扑进了他怀里。
就此,漆黑细密的长发犹如蜿蜒的蛇群铺展开来,嘴角边上也因浮现出的笑意而延展中几片紫色的菱形蛇鳞。
他微微垂下温柔的眉梢,眼睫如蝴蝶颤动,瘦削的脸庞在月光中泛着一种柔美而病态的白,一袭深重的色彩就像是秋日里熟得发黑的果实,无端剥离出非人的阴郁感来。
她几乎被他这副与记忆中重叠的样子而蛊惑。
明明是如此邪魅不祥的样子,明明是这么妖异危险的姿态,明明不似真神时银发白袍的轻盈与圣洁,但是,就是无端地安心了下来。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晃开了一个柔软的笑。
她的声音和过去一样,与他的言语重叠在一起。
“白天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这副样子。”
“你来接我去黄泉之国了吗?”
死一般的寂静倏然笼罩而下。
微扬的嘴角隐去笑意。
她如梦初醒。
但是来不及了。
蛇类紧缩的瞳孔几乎像眼底里凿开破裂的一条缝。
一丝怪异的怒意一闪而逝,他突然掐住了她的下颌。
审视的目光变得冰冷无波,他幽紫而深邃的眼底如同空无一物的深渊,不再是明净如镜的色彩,而是逼仄阴郁的锋利与危险:“你在看着谁?”
“你在透过我看着谁?”
对此,她颤动得眼睫都在抖,发不出声音。
那不是害怕。
而是窥见某种隐秘的答案的战栗。
在他那样的目光中,一种对危险的预警油然而生,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一样,刺骨的寒意从背脊升起。
空气突然变得又冷又滞塞。
好像有无形的风卷走了让人呼吸的氧气,某种窒息感从喉咙里升起,她的胸口因此而剧烈地起伏起来。
针落一般的寂静。
“姐姐大人,您睡了吗?”
这时,屋外传来了咲歌的声音。
纤细的影子被朦胧的月光轻轻地映在门扉上。
明日朝终于找回了自己发涩的声音:“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快逃。
“有一件事,咲歌无论如何都想先告诉您。”
“什么?”
——不要再说了。
属于少女的声音奇怪地顿了一下,才饱含羞赧地、小心翼翼地笑了起来:“那个,今天,我好像对一位异邦而来的公子一见钟情了。”
——多么悲哀的命运。
黑暗中,他朝门扉的方向微微抬起了手,脚下好像有群蛇开始涌动。
她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是来自邻城的城主之子,虽然咲歌只是偷偷望了一眼,但他看上去那么优雅矜贵,我感觉自己一瞬间就坠入了爱河,我这辈子大概不会再遇到比他还漂亮端庄的人了,您觉得如何呢?”
明日朝按住了他的手:“不可以!”
“不、不可以吗?”
门外的人似乎吓了一跳。
明日朝朝他无声地摇了摇头。
求求你……
她粼粼的目光在这样说着。
咲歌失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慢慢的,竟开始隐含乞求一般的啜泣:“我、我知道的,他想求见的人其实是姐姐大人您,但是我也知道,姐姐您不喜欢他……我真的,不可以尝试追求他吗?”
……是啊,世间再没有比他更俊美高贵的人了。
世间没有人能经受住他的蛊惑。
……但是咲歌。
那个傻姑娘——
那个春日里偷偷隐藏在树后望去的傻姑娘——
那个春日里义无反顾向樱树下走去的傻姑娘——
她不知道爱上神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就此,某种从过去一直延伸而来的恐惧开始变得强烈,争先恐后地将肺里的空气都挤压掉。
她感觉到自己好像正被某种逼仄的杀意笼罩,连呼吸都害怕惊扰浮动的尘埃。
下一秒,她颤颤巍巍的,撑着他的胸膛,仰头,踮脚,倾身,像哀怜的花枝一样,主动地亲上了他的喉结。
他眼里的冷意一凝,随即像冬日结冰的湖面一样,骤然龟裂出数道细密的裂痕来。
春夜的空气弥漫着氤氲的潮意,凝固的空气好像终于缓慢地流动起来。
喉结,下颔,脸颊上的几片蛇鳞……她的吻最终落在了他的嘴角上。
被按下来的掌心没有再抬起,而是收了回来,轻轻揽上了她的腰,像蜘蛛一样攀爬掌控她纤瘦的背。
他加深了那个吻。
眼皮凉薄地耷拉,幽紫的眼睛下移,他冰冷的竖瞳细长而尖锐,是实实在在的非人之相。
为什么咲歌没有察觉到呢?
——他不是人类的事实。
她闭上眼,在黑暗中无声地叹息,一颗又一颗眼泪莫名断了线一样淌下,如同受欺负的、主动献祭的绵羊一样,也像一只伏在掌心中无助得无法梳理羽毛的白鸽,都是蛇类最喜爱和称心的食物。
“姐姐大人?”
“姐姐大人?”
“……若是姐姐大人已经睡下,那咲歌就先退下了……晚安,祝您好梦。”
……
黑暗中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
气泡从深海中升腾而起。
她梦到了一条巨大的黑蛇,从自己被拉长的影子中延伸出来的,好像终日盘踞在她的身后望着她,让她无法逃离。
不管往哪跑,不管怎么挣扎,都会被有力又粗壮的蛇尾拽回来,梦中,自己正在被祂侵犯。
好热。
好热。
血液好像在沸腾,骨头好像在融化。
大概不是一场多美妙的性|事,所以记忆好像自动屏蔽了太多的细节,头一回的体验仿佛一场不愿回想的梦,只记得自己好像哭了,哭得很小声,很柔软,也很委屈。
身体动弹不得,被紧紧地束缚,仿佛要被绞断骨头一样,却在冰冷湿黏的潮水中不停歇地颠簸起伏。
彼此漆黑的长发被黑蛇的鳞片穿过,有迷蒙的吻随着垂坠的黑发纷纷扰扰地落下来。
最后她茫然地悲怜地问,你到底还是在作弄惩戒我,对吗?不然,都说神无悲无喜,无欲无求,无心无情,你为何要这样做?
触碰是世间最简单的欲望。
能口吐人言的蛇那么温柔地说,我想要触碰你,明日朝。
我想要你。
黑暗中浮现的气泡猛地破裂开来,“啵”的一声,就像美好脆弱的梦突然破碎掉一样。
……
明日朝的精神有些萎靡,但是,她的笑容多了起来。
城中最近举行长达几天的祭祀,每到夜幕落下,火红的篝火就会燃起。
明日朝前去观看的时候,身边没带什么人,虽说名义上是城主的姐姐,但她不是很喜欢被侍女跟在左右的感觉。
缭绕的春夜,天空晴朗,没有一丝云絮,月亮高悬,清辉冷凉,地上燃烧的火焰迸裂出虹彩,几乎染红了半边天。
平坦的土地上有无数舞动的影子,澄黄的火光照亮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人在吹叶笛,低低且断断续续的,像醉了酒似的,路过的女孩兴致一来,随着笛声围着篝火旋开了裙裾,腰上系着的铃叮铃铃地响。
她听到了祭祀的祷文从遥遥的远方传来,人群中,好像有新一批的术师来到了城中。
“怎么就一个人?”
身边传来似笑非笑的声音时,她抬头,看见了一身暗沉之色的八岐大蛇。
摇曳的火光柔和了他苍白俊美的脸庞,他阴郁幽冷的色彩也变得单薄轻盈起来。
她笑道:“在等你啊。”
他一顿,幽紫的瞳孔微微下移,一如既往地笑了起来,又漫不经心地问:“那些人类呢?”
“你说咲歌和佑兰丸吗?”她说:“他们一起去逛闹市了。”
“那个男人也去了。”他突然说。
“你是说饶日速命吗?”她说:“毕竟他现在是佑兰丸的老师,跟去也很正常不是吗?”
但是他的重点很奇怪:“你给他取了名字?”
“因为「焰鬼」这种叫法真的是太奇怪了,根本不像个名字,据说是因为他在战场上杀人时被血染红了头发的样子像一只在燃烧的鬼。”她平静地说:“但妖怪也好,怪物也罢,想要成为人类融入人类的话,就得先取个人类的名字,不是吗?”
“你倒是会安排。”如雾般的影子仿佛是从周围的黑夜中蜿蜒出来的,状若无骨地依着她坐下来:“听说他最近在战场上披荆斩棘,打得前来的东征军节节败退,以前因嗜血残杀的模样而被人害怕地称之为「焰鬼」,现在你为他取了那个名字后,他浴血淋身的模样倒是被人们奉为太阳后裔般的骁勇善战了,天照大概也不会想到人类为了争权夺势连她的名号都敢冠以利用吧。”
“这不是挺好的吗?”明日朝晃了晃脚,脸上的神情很安静:“感觉咲歌会喜欢饶日速命的,他得多多建立军功才能配上她。”
“你以前还那么恐惧她今后会爱上一个男人。”他含笑,好像从她的言语中品出了一丝趣味来:“现在竟然已经有意在搓合他们了。”
顿了顿,他微微凑上前来,冰冷的鼻尖状似亲昵地蹭过了她的耳垂和脸颊,朝她轻飘飘地笑:“这是否代表在你心中现在已经不觉得我们那么悲哀了?”
她一怔,随即笑了笑,转头去望前方燃烧的篝火,没有回答。
他自觉无趣,也就不追究了,只是微微退开,道:“算了,比起关心咲歌的恋情,你最近或许应该多多关心另一个了。”
她知道他说的是长髓彦。
长髓彦是将帅之才,但在政治上实在没有他的父亲那么有才能,这些年,外头有强敌侵略虎视眈眈,对内赋税等等一系列政策已经让城中不满的声音与日俱增,属实是内忧外患。
对此,明日朝却笑了:“你是在关心这座城邦吗?”
“不。”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目光轻轻瞥了她一眼,又抬眼去望春夜里那满城拥簇而来的樱色:“只是觉得这十几年来种出的樱花很漂亮,若是就此逝去的话有些可惜。”
“啊。”她后知后觉:“已经十几年了。”
“我们原来已经在这座城中十几年了。”
“才十几年而已。”他歪着身子,撑着脸颊,在长椅上的坐姿优雅而随性:“今后还有很长的时间,你说的百年,甚至是上千年。”
“大概不会那么久了。”
她说。
他微微眯眼。
明日朝说:“狭间的松动是否更甚了呢?这几年来,城里有很多人已经开始相继死去。”
前方的篝火熊熊地燃烧,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为了超度亡魂而举行祭祀。
“你是在怪我吗?”他问。
“不,我知道,就算你无意,什么都不做,你本身所代表的邪性也会带来侵染,这是无法避免的。”她很平静地说:“但这片土地、这里的人,在这样下去,是坚持不了百年的。”
“那你会离开这里吗?”他的目光轻轻地飘了过来。
她摇了摇头,转头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幽紫深郁的眼睛与记忆中的重叠。
她柔软地笑了起来:“我会一直在这里的,上百年,上千年,只要这里的人类一直绵延。”
纤细的瞳孔微动,他的眼底映着春夜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好似天地的一个大熔炉。
祭祀结束后,外邦的使臣离开了,走前,对方给予了作为一城之主的长髓彦一个谕言,他说,如今正有一支东征军往这里进发,为首的将领打着天照大御神之孙的名号,势必要攻城略地,毁灭你的城邦。
“但是,我可以帮你一下。”
漆黑的发丝轻轻掠过苍白的脸颊,俊美得不似人类的使臣似笑非笑,向城主发出慈悲的蛊惑。
“他既打着天照大御神之孙的名号,想必也必须公正无暇,若是犯下罪恶,必得以天照之法则施以惩戒。”
后来,史书记载中描述平安京的初代建国者在东征的过程里,于熊野的荒阪津误杀了邻近的居民而遭遇神罚。
无辜之人的枉死饶是打着建国定邦的旗号也无法得到神明的宽恕与原谅,他所率领的东征军全军因中毒而不得前进,甚至性命垂危,后来更是在大雾弥漫的山中迷失了方向,若非有天照大御神派下人间的八咫乌前来解救和指引方向,怕是会全军半路夭折,葬身黄泉。
……
外囯的使臣离开后,咲歌暗自伤心了好一阵,但很快她就如梦初醒,爱上了日夜护于左右的饶日速命。
后来,饶日速命在战场上屡建奇功,数次击退前来侵略的东征军,得到了长髓彦的赏识,他便决定将自己珍爱的妹妹嫁予他。
或许也是有一点私心作祟的,外头都说东征军的将领是天照大御神之孙,是奉天命前来此地建国定邦的,在东征的过程中更是有如神助,就算如今一时久攻不下长髓彦的城邦,也已经取得了众多拥护。
好在他这边也已经塑造出了一位代表太阳女神之孙的英雄,他将把自己的妹妹嫁与那位为他披荆斩棘的神子,他也将拥有天照大御神的庇佑。
人们又能分得清到底谁是真正的天照大御神之孙呢?
……
咲歌与饶日速命的婚礼是在一个樱花漫天的春日举行的。
明日朝担任起了典礼的祭司。
十几年前,她本就是以巫女的身份来到这座城里的,如今作为祝祷的祭司,倒也没有什么异议。
明媚的春光里,咲歌染着胭脂的脸庞笑起来美丽得犹如绽放的花儿。
从婴儿时期到成婚,都是她看着长大的。
那天,明日朝久违地跳起了祝祷的神乐舞。
披上层层叠叠的白红祭衣,头顶流苏垂坠的前天冠,她在飘飞的纱帛中摇晌了神乐铃。
振袖,垂摆,旋转,摇铃。
一声又一声的铃响惊起春风里的涟漪。
从白天跳到了入夜,她不知疲倦,在祭台上蹁然起舞。
祭台上放着长弓,熊熊的篝火燃烧起来,巫女术师围着祭台念起祭祀的祷文,不绝如缕,没有停歇。
某一刻,那样沉重冗长的梵音似乎被多余的喧嚣打破。
城主的府中遥遥地升起黑烟,燃起了熊熊的大火,有人在绝望而凄厉地喊:“城主遇袭了!饶日速命大人杀了长髓彦大人!”
一时间,城内开始兵荒马乱,尖锐的哭喊像热锅上的蚂蚁,乱成一团。
当东征军的铁蹄踏破城门的时候,天上的圆月仿佛被黑暗吞没,隐隐的雷鸣从聚集而来的乌云中显现。
春夜的风变得腥燥不祥,尘世里的沙石伴随着远方扑天盖地带着火光的箭矢砸来。
整座城邦漫起火光,刺目灼热的燎舌吞噬绯樱,火势很快就大了起来,樱树,祭台,破碎的青瓦……所见之处皆是灼灼的烈焰与直冲天际的黑烟。
一片呛人的火药味中蔓延着混乱与窒息,夜晚的天空没有细碎的星星,也没有月亮,满世界灼目的火光将天空熏成了诡谲的暗红。
其中,有巨大的黑蛇盘旋而来。
就像天空中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那是巨蛇纤细的竖瞳。
足尖轻轻点地,幽紫诡谲的业火焚烧起来,地狱好像就此化作一朵盛放的红莲展现。
在那之中显现的神明犹如从一颗熟得发黑的果实里破壳而出的艳色,一袭暗沉幽紫的色彩被瑰丽的血光所泼染,神圣又荒诞。
属于邪神的底色似乎天生就如此绮丽,又危险,有种令人神魂颠倒的恐惧。
【这座城命数已尽。】
轻飘飘的声音,像无根的花。
火光化作红莲在他的宽袖上摇曳,冷寂幽静的死色仿佛化作他身上细密的褶皱,他朝祭台上的明日朝伸出了手,微微张开了形如拥抱的臂弯,好像能为她挡去满城的灰烬。
【过来我身边,和我走吧,明日朝。】
大火中,樱花枯萎,花瓣洋淌的血水被贱踏,晃开一圈圈涟漪,有风筝断了线,断断续续的笛声混着樱花,消弥在血色的火光中。
她站在燃烧的业火中,站在这片可以烧尽神佛的土地上,抿了一口祭祀的祭食,踮脚覆了上去。
他一愣:“酒?”
他好像不太喜欢酒,但是他没有拒绝。
将她唇齿间的醇香渡吞殆尽时,他微微抬起眼,看到一道巨大的五芒星光辉在天地间显现。
就此,在尘世间盘旋的巨蛇像被吹散的雾一样,慢慢地分崩离析,仿佛无形中有一道飓风卷走了所有的尘秽,将其拖回不知名的深渊去。
与此同时,无数发光的梵文咒语随着不绝如缕的祷词凝成了悬浮的结界笼罩而来,他掀起眼睫,目光扫过了远方还在念咒的巫女和术师,突然就兴味地笑了起来:“哦呀,原来不仅仅是婚礼的祭词呀,十几年来也算有点长进。”
他这样说,轻轻抬起的手已经如同天上的巨蛇一样有了崩毁之势,由一丝神力构筑而成的身影此刻仿佛被什么力量所慢慢攥取摧残,像河流一样,慢慢地流回他本应该呆的地方。
但是,他不甚在意,反倒有些怜悯地抚摸她的脸颊:“ 但是这种程度的术式就算能修补狭间松动的封印又如何呢?那些人我只要现在挥挥手就能全部杀死,这片土地上的生命只要我想,轻易就能灰飞烟灭。”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远方的术师和巫女们都有些已经目眦尽裂,口吐鲜血。
属于邪神的力量哪怕只有一丝一隙也足以毁灭万物,但是明日朝轻轻攥住了他的手腕。
她笃定地说:“你不会的,正如你来了。”
沉重冗长的梵音越来越快,天地间的光芒越来越烈,他的吐息很冰冷,火光外的世界兵荒马乱,他们之间却是诡异的宁静。
明日朝轻轻蹭了蹭他的掌心,说:“这里将会在你的封印上建起一座名为「平安京」的国邦,虽然我很不喜欢那个地方,但它到底是我的故乡,我将会在那里诞生,那里是我生命的起始,若是平安京能在你的封印上安然无恙地存在千年,那么千年后我们再相会吧,八岐大蛇。”
惯有的笑意终于从那张阴柔俊美的脸上褪去。
他的瞳孔微动,表情冰冷得可怕,她从没见过他这么冷的表情。
她说:“人类数千年来、十几年钻研的阴阳术成果在此展现,人类远没有你想象的无能和渺小,我的灵魂将作为这道封印的核心,化为平安京的地基在这里存在成千上百年,你若是毁灭它的话,千年后,也许我们的悲运也能就此溃散。”
春夜燃烧的火焰跳跃在他的眼中。
他的目光掠过远处燃烧的城池,掠过被外敌入侵而陷入地狱的火海,数十年才栽种满城的樱花在燃烧的大火中化作灰烬。
这一刻,他仿佛才看穿她的本质一样,哑着喉咙,发出了讥诮嘲讽的声音:“原来你竟比世间的所有人都来得冷酷无情。”
伴随着这样的话,他的眼睛褪去了幽紧,显出猩红的色泽来,而里边翻滚着最为黑暗的情绪。
她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但是她还是这样问道:“这些年,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答案呢?八岐大蛇。”
他愣住了。
祭台在大火中开始燃烧,那些艳红的火油翻出如浪花般泛白的焰色,爬上了她的衣角。
张扬的焰火中,冲天的火焰妄图触及苍穹,一直以来的业火彼此吞噬交融在了一起,扬起了她的黑发和红裙。
她仿佛再次成为了火焰本身。
他突然就好像被摄住了灵魂一般,鬼使神差的,轻声说:“再燃烧一次吧……”
“你再燃烧一次给我看看吧,明日朝……”
漆黑的长发胡乱的飘扬,他开始溃散的双手虚虚地抱住她,仰面而来的面容上是一种近乎天真的笑。
写满了期望,兴味,却有一种残忍的空白。
纤细的瞳孔颤动,好像映照着世间最惊艳的颜色,他那么轻盈地笑了:“很美丽,明日朝,你燃烧的样子。”
这句话之于这位神明来说仿佛已经是一种难得的垂怜,他露出一种天真而诚挚的表情,好像在告诉她,他毫不吝啬对她的赞美。
“取悦到你了吗?”明日朝一愣,随即温柔地笑了起来。
对此,他先是露出一种恍然而迷茫的表情,然后才仿佛意识到什么一样,慢慢扯开一个空白的笑来:“啊……”
他的手轻轻抚上胸口。
“我这些年一直想要从你这里得到的东西,想要知道的答案——”
尖利的指尖慢慢揉出不再平静的褶皱。
“当年,我知道须佐之男用我的身体吃了你后,从这副身体里修补滋生出来的东西是什么?”
“当年高天审判的最后,你挡在我面前时,从这副身体里流失出去的又是什么?”
他恍然地说:“当你的灵魂在我的眼前燃烧而灰飞烟灭时,这伴随着那道熊熊燃烧跳跃的火焰而突然震颤跳动的东西,又是什么?”
伴随着这样的话,仿佛被无形的手拉扯开来一样,他逐渐随着封印术而崩毁的身形像被光所驱散的影子,也像逐渐远去的潮水,在她的眼帘中向后消褪,争先恐后地离她远去。
耳边嘈杂的声音被尽数屏蔽,满目的五芒星光亮伴随着呼啸的大火骤然涌来。
但是,他依旧紧紧地盯着她,仿佛要透过她如今被火焰焚烧的模样回想起记忆里相似的光景。
他的声音轻得不可思议:“……为何我会在那一刻想要赞叹,却又害怕惊动你脆弱摇曳的灵魂而轻声细语?”
“为何我会在那一刻告诉并给予你死的权利杀了你,却又因你的赴死而屏息噤声?”
“为何从那一刻起出现的、强烈的饥渴之意只有在再次见到你时才能得到缓解?”
遥遥伸来的手,如噬来的蛇一般,想要抓住她。
作为邪神,世间众生的欲望从他身上熙熙攘攘地掠过。
对他的恐惧、敬畏、憎恨……形形色色,无一不是罪恶的源泉。
但是,那一天,从她身上体会到的东西称之为什么?
温暖,刺目,耀眼,滚烫,灼热……
独属于他的东西。
她所给予、献上的东西。
那道美丽的火焰。
“啊……”
但是,回答他的,是明日朝对准了他的箭矢。
拿起了祭台上他所送的长弓,将用灵力所化的箭矢对准了他,她在焚尽的残樱中引弓拉箭,用尽全力,其白衣红裙的模样在火光染红的苍穹下被包围而来的火焰慢慢吞噬,好像曾经那样。
“对不起,是我错了,八岐大蛇。”
这一刻,她近乎惭愧地说。
仿佛做错了一件事的小孩子一样,难过得近乎落下泪来:“我曾经说你不懂爱,真的对不起。”
伴随着这样的话,她噔的一声,射出了那支箭:“但是,就让我们之间的悲运到此为止吧。”
“明日朝——”
一丝罕见的怒意从他低哑空洞的声音里传来,遥遥的,混杂着些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那是什么,她已经分不清楚。
只知道,从她手中射出的、耀眼的光芒与法阵的光辉融合在一起,洞穿了他最后遥遥伸来的掌心,也射中了他心脏所在的胸膛,扼杀了他最后的声音。
眼前泛起刺目的光辉,她看到了天上的月亮显现出了原有的色彩,连同她的力量一起,一点一点地吞噬了属于邪神的影子,恍惚间,他最后的眼神空白而震颤,最终化作支离破碎的虚影破碎开来。
周围的火焰好像也被那道耀目的光亮驱散,让她的灵魂变得轻盈起来。
就此,一直以来的那丝害怕终于开始消散,那是一种近乡情怯的感情。
她所讨厌的平安京,终将在这片土地上建起。
她落着残泪,说:“月读大人,原谅我如今才真正参悟您所说的、天命的残酷。”
世界变得很安静。
她感觉到自己好像在那片光亮中也被某种不断涌起的、无形的潮水浸没,她想,也许自己终于将要回到月读所说的命运之河。
但隐约间,她似乎听到了震耳欲聋的雷鸣。
灵魂被浸没的瞬间,她感觉到意识也在下坠,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须佐之男依旧那么温柔又安静地看着她。
仿佛是十几年前那个梦的延续,一身白金冷甲的少年沐浴在耀目的日光中,被迷蒙的飘帛拥簇。
但是,这次,他不再站在原地,而是想要转身离去。
而她选择了追上去:“你要去哪里?须佐之男?”
她的声音不再像怕惊扰什么,而是火急火燎的,大喊着,发出了挽留的言语:“如今人间还未完全安定,你怎么还不回来?”
可是,他没有回答她。
她又道:“自从那场审判过后,你到底去了哪里?”
他总是不回答她。
“大家都说你是万恶不赦的罪神,说你是罪无可恕的叛神,但我知道的,你不是!”她惊惶而难过地说:“还是说,你是在怪我吗?怪我这次没有去找你,怪我顺应月读大人所给的真相没有为你申冤?”
她这样说,但很快又道:“但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神明!”
“当初不惜劈死我离开我、甚至吃了我也要守护的人间!你如今为什么还不回来继续守护它?你是受了重伤难以回来吗?”
“须佐之男!”
她终于在漫长的寂静中忍不住落下了泪来:“你再不回来,我也快要没力气帮你守护了!”
在他的面前,她总是毫不掩饰自己的脆弱、害怕和不安,她一边哭,一边说,仿佛又变回了十二岁那年在山间无助哭泣的小姑娘:“我没有你那么强!我没办法挥挥手就歼灭妖鬼!我用了好久好久才教会人类用简单的阴阳术,我花了好多时间才帮他们建立起一个又一个村落,我努力杀了残余的妖鬼,甚至前往狭间附近清除魔障……但是,我所能帮你做的只有这些……其实我知道的——!”
她说:“就算稻荷神那天没来得及告诉我,但我也知道的,在人间还有很多地方都饱受折磨!被大雪终年覆盖的圣山,被天羽羽斩一劈为二的神山……那些地方,我都没办法和力量改变,我也无法劝动月读大人垂怜,那位大人的远见不是我所能窥探的,我的力量实在太薄弱了!难道你忍心看他们、看你爱的世人忍受折磨吗?!你的镇墓兽也一直在等你!你让他镇守狭间,却不告诉他自己去了哪里,难道要让他没日没夜等下去吗?”
就此,有泪珠一颗又一颗地落下来。
须佐之男哭了。
他哭得很安静。
莹亮的泪光打湿了少年掀起的眼睫和被光烘托着的脸颊。
但是,他始终没有移开目光,甚至舍不得眨眼似的,一直一直看着她。
只有在这样的梦中,他才会这样直白地、温柔地、恋恋不舍地看着她,好像所有的脆弱和私心才能得到包容和原谅。
最终,他翕动嘴角,终于说出了一句话来。
【对不起……】
然后,他在漫天飞舞的花海中转身远去了。
雪白的神衣被风扬起,仿佛此生不复一般,他的身影如同当年消散在大海的尽头一样,再也没有了痕迹。
雷鸣隐隐而去,梦境好像因此开始崩毁。
她感觉到自己在下坠。
下坠。
不断地下坠。
眼前的白光褪去时,意识才仿佛从深海中浮起,那好像只是一段很短暂的时间,她听到扑通一声,溺水的窒息感包裹而来,她下意识挣扎起来,其挥舞的手腕在某一刻被一只宽大的掌心握住了。
对方猛然一扯,就将她从水中拉了出来。
从晃荡的水面剥离而出的那一刻,她被天上凿下的日光晃花了眼。
她像一条濒死的鱼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手下扑腾着水,将方圆几米的水面都挣扎出了破碎的水花来。
她尝到了属于海水的咸湿,但浸了水的眼睛看东西都找不到焦点,模模糊糊地,只能瞅到晃荡的水光和模糊的人影:“太好了!救起来了!还活着!等……明、明日朝大人?!”
那样惊惶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震惊而不可思议地响起:“是明日朝大人吗?!天哪!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了!”
她恍惚地眨了一下眼,眼眶中的水汽被挤压掉时,她这才发现自己浸在波涛涌动的海水中,周围密密麻麻的人影划起木船,都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但是拉住她的人却很平静,她抬眼一看,就见深蓝的发丝垂坠,被弯月银辉拥簇的影子低下头来,有一双冰蓝而冷峻的眼睛:“荒大人……”
她迷茫地眨了一下眼,大脑还未反应过来:“这里是……?”
“是伊势的海边,千年未见了。”他低沉的声音像晃不开涟漪的水,面容未变分毫的神明宛若隔日:“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说罢,他将明日朝从海水中拉起来,横抱起来就跑:“千年过去了,六道之门将要重启,八岐大蛇已经要完全破开狭间的封印了。”
“什么?”
呼啸的风从耳边刮过,周围疾迅掠过的景色仿佛成了一片模糊的剪影,她这才注意到天空中的最后一丝日光已经被吞没,世间呈现出一种腥燥不祥的黑暗。
很快,就有一丝幽紫的光从苍穹上闪现,随即而来的,是一轮被黑曜般覆盖的、漆黑的圆月……不,那不是月亮!是一轮如同巨大暴风眼的风云漩涡,它让日月的光辉共同失色,如同惧怕着什么一般围绕着那诡异的中心旋转而不肯靠近,仿佛不祥的灾祸即将从中倾泻降临。
几乎是转瞬即逝的事情,天地间骤然亮起一道金色的残光,仿佛日月的光辉被攥夺而就此汇聚,从暴风眼漆黑的中心显现构架出的,竟是一座巨大的天平。
这一刻,她不禁屏住了呼吸。
她知道那是什么,她很清楚那是什么。
是高天原的审判之天平!
与此同时,天地间悬浮起五道明亮的流星,如同闪电一般飞速朝着天平所在的方向掷去。
那里不仅仅是审判之天平,还有垂吊的太阳女神像。
天上聚拢的浓云被狂烈地洞开,高耸肃穆的太阳女神像闭着双眼,在沉默中仿佛化作了天平的基底,遥遥望去时,已见张牙舞爪的群蛇噬着獠牙蜿蜒地缠绞而上。
就此,有一道巨大的白蛇盘旋而出。
如同和大地呼应一样,白色的巨蛇从远方的地上徘徊而去,失去光辉的日月星辰追随着那道雪白的影子翱翔,其上骤开的双眼巨大得如同吞噬一切的黑洞,其中迸发出的黑炎,将接触到的一切光芒都焚烧殆尽,跌落地面。
某一刻,那样可怖的巨目突然遥遥地望来。
只一瞬间,大地震动,刺目的雷电剥开漆黑的天际,开始闪烁,伴随着骤然噬来的蛇影!
“荒大人!”
深蓝的瞳孔微微紧缩,明日朝被一股力量甩出去时,遥遥地看到了荒的影子被从天上倾泻而下的漆黑潮水吞没。
她滚落在地,瞳孔颤动,眼睁睁看着漫天的陨星如利箭投掷而下,呈现出山崩地毁之势。
掀起的尘雾中,突然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攥住了她的喉咙。
没有弓!
她惊悚地看着眼前的影子如雾般汇聚而来,慢慢的,凝成了八岐大蛇雪色的模样。
【明日朝……】
总是轻飘飘的声音不复以往的优雅与从容,而是一字一顿放得极轻极缓,低哑地念出了她的名字,伴随着某种扭曲而快意的笑。
【千年了,你可算出现了。】
【这次我可不会对你太宽容了。】
她猛然一颤,感觉意识骤然一暗。
她轻飘飘地倒了下去。
……
黑暗中很安静,也不知道具体失去了多久的意识。
只知道,眼前似乎映照出了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
那张脸在笑,露出了一种不属于她的媚态。
她不禁道:“……你是谁?”
【我就是你呀。】
那张脸暧昧地笑。
【八岐大蛇大人已经为我们重新打开了六道之门,我们已经能重返人世了,如今你也该回来了,明日朝,回到真正属于我们的身体里来。】
……不要。
她听到自己发出了抗拒的声音。
但是,无法阻止。
黑暗中,好像有蜿蜒的群蛇死死禁锢着她,一只手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
那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轻轻地对着她的嘴角,就要映了上来。
【再次成为我的东西吧,明日朝。】
……不要。
不要逼我恨你。
……
一声狂暴的雷光骤然划开噩梦般的黑暗时,她像惊醒一般,猛然一颤,随即感觉到自己被一道有力而熟悉的臂弯揽进了怀里。
锋利的冷芒仿佛能洞穿世间所有的妖祟,劈毁一切,但是,却已经不再让她害怕。
她似有所感,恍惚地睁开了眼:“……须佐之男?”
“啊,是我。”
带着一丝安抚之意的声音被刻意压低,听上去威严而冷峻。
但是,对方好像在笑。
漆黑的夜色里,轻盈的羽帛披在臂弯间,金砂般的发丝在划过眼帘,一身黑金战甲的神明怒发冲冠,被雷光萦绕,那张年轻而漂亮的脸庞,一如当年。
“已经没事了,明日朝。”
终于掀开了素素的棺材板,写到素素出场了呜呜呜呜,不容易【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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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千年终于从芽熬成了蛇,又变回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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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有点迫害芽了,不要打我【叠甲
下章正式开启修罗场和火葬场,谁都逃不掉【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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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w字呜呜呜,可以有收藏和评论吗?!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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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传记四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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