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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传记四十六 ...

  •   她本来没打算去的。

      那个冬天很寒冷。

      大雪不止,连接半月都不见停,放眼望去,厚厚的积雪白茫茫地覆盖了大地,连嵯峨野宫依附的山峦都不见往日的片影。

      但是,信鸽千里迢迢送来的信件说那位老住持已经病重,恳请她前往治病。

      她策马奔腾,冒着不停歇的风雪前往那里。

      大雪封山,马儿再不能跑,人更是不能上山,但她还是不顾神官的阻拦,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山上走。

      风雪中,呼出的雾气转眼就被飘扬的雪絮卷走,她的睫毛沾着雪絮,嘴唇冻得苍白皲裂,但她还是不停前进。

      浅薄的日光落在雪地上,某一刻,盯着盯着,眼前突兀地就是一黑。

      “看不见了……”
      她空白地说。

      太阳的光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会反射,若是白天看雪景太久,就会患上雪盲症,暂时无法视物。

      她在漆黑的风雪中踩空了一步,跌在了雪地上。

      ——「你还真是惯会逞强。」
      黑暗中传来幽幽的叹息。

      她胡乱摸了摸空气,感觉十二岁那年失明后的不安与惊惶仿佛再次回到了她身上。

      但是,有冰凉的手轻轻牵住了她的指尖。

      悬在心头的忐忑像一块瞬间有了落点的石头,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安心地笑了起来。

      她忍不住道:“……是你吗?”

      ——「你问的是谁?」

      她微微愣住。

      ——「是你那个所谓的“太阳”,还是我这个会吃人的“妖怪”?」

      她的指尖痉挛了一下。

      ——「……不是他的话,让你很失望吗?」

      那个声音这样说,听上去有些寂寥。

      但是,黑暗中的手还是牢牢抓着她,没有放开。

      ——「这边。」

      ——「站起来,我牵着你往前走。」

      ——「明日朝,不要害怕。」

      就此,所有的彷徨好像都已远去。

      她笑了起来,努力站起来,在黑暗中寻着那道无形的指引不断地往前走。

      樱花的香气迎面而来。

      她仿佛能看到对方幽紫的眼睛在樱花雨中遥遥地望来。

      大雪中,带帽的披裘被狂风刮起,雪粒飞上眼睫,呼吸和脚步已经慢慢变得沉重起来。

      但是,黑暗中剥开了一丝光,伴随着手上如雾般撤去的掌心。

      她一愣,下意识挽留,但是随着雪盲症的治愈,白昼的光驱散黑暗,手边空无一人,出现在眼前的,只有通往寺庙的长阶。

      心中的失望一如既往,熟悉得令她沉默。

      沉重的梵音穿透寺门而来,有灰衣的僧侣从寺庙里走出来,惊讶地看着她独自出现在长阶下。

      赶忙将她迎进去,但是,年轻的僧人只是惋惜道:“住持他今天凌晨就圆寂了。”

      她猛然一顿,说:“我来迟了吗?”

      “不。”僧人双掌合十,微微低头颔首:“请不用感到自责,他已经预料到您会赶来,他最后特地托我给您带句话,他说,有时候,一些事情、一个答案,不用太强求,也不要太执着,他的死也一样,他只是像蝉一样脱壳去了极乐世界,回到了佛祖身边。”

      她先是一寂,然后才问:“……他是要我抛却放下的意思吗?”

      空白一样的茫然爬上了她被风雪打得仿佛落了霜的脸庞,但她却固执地说:“……可是,不试试拼尽全力的话,我会不甘心。”

      “住持说,蝉的空壳,捡起还是丢弃,都经由你那两根手指。”

      “……”

      恍惚间,她好像透过这句话回想起了老住持佝偻的身影。

      他是那么像一棵苍老的菩提树。

      当晚,大雪呼啸不停,无法下山,她在寺庙里歇下。

      寂静的黑暗中,她突然嗅到了樱花的香气。

      空无一物的梦中,她好像看到有漆黑而稠长的发丝在漫天的雪絮中轻盈地飘扬,伴随着一朵又一朵盛开的樱花。

      骤然从梦中醒来时,她睁开的眼睛无端地发颤。

      一丝恶寒从脚上窜起,让她莫名地颤抖,她感觉有些难受,但还是从被褥中爬起来,披着单衣,拉开门,从屋里走出去,一路寻着花香穿过寺庙里幽深的长廊,最终在尽头处看到了黑夜里绽放的樱花。

      深夜里的雪已经小了许多,本不存在于寺庙里的樱花树确确实实开了。

      绯色细密的花瓣洋洋洒洒地随着雪絮飘落,樱树下立着一抹人影,遥遥望去,看不清脸,但是,有一袭稠长的黑发在飘,身上披着的御衣繁贵而庄重,看上去就像来自京中的贵公子,也像画卷中浓墨重彩的精怪,分不清是神还是魔。

      “……是谁?”

      她抱着披肩,站在御所尽头寒凉的晚风中看着那个本不该出现的人影:“……是你吗?”

      对方似乎在笑。

      ——「怎么了?睡不着吗?」

      “……没有,就是梦见樱花开了,醒来后就想出来看看。”她空白地说:“……没想到真的开了。”

      ——「因为春天就要到了。」

      “还离得远呢。”她隔着遥遥的距离说,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得等到寺庙在除夕夜里敲起一百零八声钟声,春天才会到来。”

      他似乎被她逗笑了。

      但她久久地没有动作,只是看着那抹影子在飘落的樱花雨中明明灭灭。

      直到对方朝她伸出了掌心。

      ——「不过来吗?」

      ——「你在害怕吗?」

      ——「别担心,寺庙的人不会发现的。」

      ——「没有人能让我们分开。」

      ——「所以……」

      ——「来到我身边,明日朝。」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只要一靠近,你就会消失了。”她恍然地说。

      ——「怎么会?我一直都在等你。」

      “等我什么?”
      她空白地问。

      ——「等你出现,等你来找我,等你走向我,来到我身边。」

      “……那你为什么不能自己走向我呢?”
      她轻声问,唯恐惊扰什么,也仿佛在对记忆中的那个人影说。

      摊开的指尖一顿,随即细微地蜷起,他的沉默与失落仿佛弥漫在了满目的风雪中。

      ——「你曾经能那样固执而坚定地追寻他,难道就不能也这样对待我吗?」

      “这是不一样的。”
      她近乎难过地说。

      ——「怎么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微微埋怨而郁闷的言语伴随着雾气从嘴角漫出,她探头,有些火急火燎地从走廊上走出去,融入了那片漫天的飘雪中。

      最终,她还是叹了口气,就像十二岁那年初遇一般,一步一步地向樱树下的影子走去。

      一步,两步。

      雪地上留下脚印。

      她一定是受到了蛊惑。

      从第一次见面就受到了他的蛊惑。

      当伸出去的手搭上对方的指尖时,浸在樱色中的存在似乎餍足地弯了弯嘴角。

      ——「你看,你一定会走向我。」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冬夜的雪景和樱花雨太过迷蒙,仿佛蒙了一层怎么也挥不散的雾气,叫她看不清对方的脸。

      她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只知道,对方微微低下头来,轻轻用双手捂上了她的耳朵,就像捧着她的脸一样,冰冷的呼吸离她极近。

      ——「你的耳朵冻得很红哦,不冷吗?」

      她寂寂地眨了一下眼,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不,好像还有些烫。”
      她这样说。

      “我感觉全身都很烫,心脏也跳得很快。”

      他轻轻靠过来,闭上眼,用额头碰上她的额心,纷纷扰扰飘落的樱色中,她几乎能够窥见他眼皮上绛紫而神秘的色彩。

      ——「发烧了吗?」

      “……应该是的。”
      她懵懵地说。

      ——「你可真是脆弱。」
      他嘲笑似地说。

      ——「又生病了,你这副人类的血肉之躯,实在太脆弱了。」

      “……其实已经有两年没生过病了。”她不甘示弱地反驳说。

      “……只有我生病的时候,你才会这样出现在我身边。”

      ——「所以你是故意生病的吗?」

      “……我有这么任性吗?”

      ——「你没有吗?」

      “……”

      ——「你一直都很任性,又固执,从我遇见你开始,就一直不知道该拿你这点如何是好。」

      “……你也就认识我两年而已。”

      他优雅地笑了起来,没有反驳。

      很快,他又发出叹息。

      ——「你明明拥有治愈他人的神力,却始终无法治愈自己。」

      ——「每次都只能这样硬生生挨过去,今夜大抵又是难受的一晚了。」

      “以前可能是。”她却说:“但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因为,有你在我的身边。”

      ——「……可是,我并不能为你缓解病痛。」

      “没有关系。”她垂下眼睛,恬静地笑道:“我遇到了我的太阳,而他也让我遇到了你,因为遇见了你们,我已经拥有抵御病痛的力量。”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
      他茫然而不解地问。

      “你不能理解吗?”她掀起颤动的眼睫,温软的目光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里。

      纤细的竖瞳微动。

      就此,他发出了寂寂的声音。

      ——「……如此说来,难道我与他,果真是不死不休的宿敌?」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她茫然地问。

      微微放开了覆在她耳朵上的手,他抬掌,轻轻接住了一片落樱。

      ——「或许那人类说的是对的,明日朝。」

      ——「有些事,不可太执着为好。」

      ——「你一定要找到他吗?」

      “难道你也要阻拦我吗?”她没有犹豫,但是,每次回想起记忆中的少年时,她总会情不自禁地垂泪。

      她听到自己固执到可悲的声音在说:“但是,我一定要找到他。”

      “就算穷尽一生,就算身死魂消……”

      “我也想要找到他。”

      ——「……」

      那一晚,遥远的雪夜已经很模糊了。

      只隐约记得最后有缭绕的狂风刮起,樱雪迷乱,幻觉一般的人影抬手任由掌心中的落樱随雪絮一起飘逝。

      恍惚间,他似乎叹息一般,幽幽地笑了起来。

      ——「斯世如空蝉,人间有变迁,樱花开复谢,顷刻散如烟……」

      ——「原来就是这般……」

      ……

      从高天原回到人间,再次踏足在结实而辽阔的大地上,明日朝竟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害怕。

      距离上次来到人间,已经过去了几百年。

      人世的变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今世间各地都涌现出成群的妖魔,据说是因为狭间的封印有所松动。
      预言之神所代表的高天原从数千年起就不怎么干涉人世,但人类已经从漫长的岁月中得到了馈赠,学会了抵御妖鬼的术法,倒也一时间维持着一种微妙共存的平衡。

      但是,无论如何,狭间都得加强镇压和封印才行,人间绝对不能再重蹈六恶神的覆辙。

      她本来还有些忧心自己要去到狭间所在的位置需要斩妖除魔一路杀过去,她本来都已经做好了要花上一段时间的准备。
      但当她再次回到人间后,据说各地涌动的妖潮都如海浪一般褪去,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牵制引诱她前往灾祸旋涡的中心。

      原来他真的在等她。

      许是如此,前往狭间就变得出乎意料的顺利起来,途中,她还遇到了一位来自高天原的神衹。

      踩着雕漆的黑樨木屐,春日和煦的阳光中,她撑着油纸伞,在堆积簇拥的垂樱下穿过了山间一道道刷着朱漆的鸟居。

      向上延伸的长阶神道悠长而静谧,遍布斑驳的花雨和光影,数十道鸟居上朱红烫金的诗笺借由蹁跹的日光尽数刻在了她的身上。

      某一刻,她突然停下脚步来,回头。

      枝桠上的鸟雀被惊扰,纷纷飞离了枝头。

      弯月的银辉在周身沉浮,深蓝如墨的长发披着繁复的御袍,外形高挑的男人年轻而俊朗,分明还残留着些许青涩的眉眼深邃又肃穆,冰冷得异常,就像鬼斧神工的神像,第一眼望过去时让她不自觉地屏息敛声。

      第二眼,她从他抬眼来时疏离而淡漠的眼神中窥到了一丝与须佐之男和月读相通的影子。

      他比她所认识的神明正符合神祗的想象。

      冰冷,肃穆,庄重,又威严。

      “……你是?”

      “吾名荒,来自高天原之神祗。”

      他低缓而平静的声音很契合他给人的第一感觉,很轻,却很有重量,但是,他下一句话就让明日朝没忍住笑了出来:“吾师月读让我来人间协助你。”

      “啊,月读大人真是的。”无奈的语气,她弯了弯眼睛,没忍住抬手挽袖掩了两声笑,对方冷淡而疏离的目光似乎因此从她无名指上的冷戒上掠过。

      明日朝说:“原来您就是荒大人,我听说过您的名讳,我是势夜,这是月读大人赐予我的名字,您也可以叫我明日朝,接下来请多关照。”

      他冷淡地“嗯”了一声,神情没有变化分毫,叫人难以捉摸。

      在真正见到荒之前,明日朝对他的定义是“月读最喜爱的孩子”,是“预言天赋最高的星之子”,她想象过月读偏爱的孩子、那些可爱的孩子们忌妒的对象会是怎样的形象,没想到竟是如此的……不苟言笑。

      虽说是预言之神的弟子和孩子,但是荒不是八面玲珑、擅长言谈的类型,她尝试过和他聊天谈笑,尝试过窥探他的好恶与他拉近关系,但是他往往不假辞色,连一个冰冷的眼神都没给她,其肃穆沉默的模样如同冰冷的石像本身,容易让她联想到曾经严苛教导她的神官。

      她向来不是很擅长应付这一类长辈的角色,明日朝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

      好在神明来无影去无踪,神秘又无形,并不是时刻跟在她身边,他和月读口中的协助还没个具体,他似乎也有自己的职责所在。

      “疼吗?”
      轻轻握住一只骨瘦如柴的手,她端坐在简陋的草屋里,询问生病的人。

      在前往狭间时路过最后一个村子,明日朝帮忙超度安葬了一位病人。

      临死时受病痛摧残的人类掉光了头发,变得瘦骨嶙峋的,连喘气都像破了口的风琴箱一样变得尖锐而粗糙,好像连呼吸都已是一种折磨。

      没有家人和子嗣,生前做为游医大半辈子都在拯救他人,最后自己却被病人传染了难以治愈的疾病而迎来了死亡的终点。

      “比病痛更折磨人的是他人的言语。”

      在尚且清醒还能说话的时候,他向她哭泣着诉苦:“他们嘲笑我没有头发,他们说怎么连我都染上了病?他们已经不相信我的医术,我在最后难道连这点价值都要被否定吗?”

      “医者不自医,请不要过度苛责自己。”她安慰他。

      他摇了摇头,说:“我讨厌所有人,我好痛苦,我好憎恨。”

      他说:“我自认当了一辈子好人,我将行医拯救他人当成一项使命,可是如今,我却开始讨厌这个世界,讨厌看到你们这些健康的人,讨厌你们在阳光下的笑容,为什么只有我必须这样去死?为什么到最后,我会变成这样心生怨恨的人?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变得如此丑陋?好憎恨,好憎恨这样憎恶着他人的自己,原来我也有这样丑恶怨毒的模样。”

      “没有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在我看来,你其实是那么伟大,所以,安心休息一会吧。”

      轻轻抚上对方枯稿而苍白的脸,她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最后咽气,轻轻抱住了对方,为逝去的人合上了眼。

      荒的出现悄无声息,就像月光游离而来,抱手倚着门框,其高挑的影子几乎顶到草屋的木梁,让她不要再耽搁时间。

      “离狭间越来越近,你的速度却越来越慢,你在害怕什么?”

      他很犀利,也很尖锐,一点都不圆滑,一股公事公办的作风,听上去更像是某种警示与督促。

      “若是害怕狭间的蛇神,当初又为何要来?”

      她回头,色彩冷郁的神明几乎遮蔽了屋外所有的日光。

      她感到不知所措,就像当初面对那位严厉训戒她的神官一样。

      双方的沉默来得突然,明日朝半晌后才点了点头,笑着安抚他说:“别担心,我会去的。”

      “即便我不喜欢那里。”

      她不喜欢狭间。

      八岐大蛇大概也不会喜欢。

      但她不仅仅不喜欢狭间,或许连带周围那片土地也不太喜欢,即便那里有着郁郁葱葱的绿意和漂亮的落樱。

      明日朝再次前往那里时,却惊讶地发现如今在那附近竟有人类居住,而且还不少,规模甚至逼近一座城邦。

      据荒所说,如今狭间有异动,但是这附近却像台风眼的中心一样诡异的风平浪静,早些年,各地人类为争夺领土建立政权而聚集,很多不知情的人类将其平和当成神明的庇护,开始往这里迁陡,目前当地由一位豪坤城主管理统治,一直颇为安定。

      但明日朝以巫女的身份进入城邦后,还没来得及打听和探查清楚,当晚就听闻豪坤的孩子失踪了。

      她叹了口气,拿起自己弓和箭,在离开前脚步一顿,随即又提起早些时候城外买的点心,往夜色里走去。

      火光在燃,士兵们举着火把争相奔走在城中的各处,莹亮的暖色划过草丛,明日朝拿着不久前向城主讨要的东西,依据寻人的阴阳术指示,迈向了城外。

      找到城主的孩子对她来说不是一件难事。

      拨开夏夜的草丛,绿意疯长的草坡上好似漫起烧却的迷雾,萤火虫的光晕在逐渐升腾而来的气中隐去,她听到黑暗中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响起,像某种动物爬行的声音,而独自猫在河边哭泣的男孩还是五、六岁的年纪。

      “是长髓彦大人吗?”她轻轻出声。

      小兽般的泣音戛然而止,一双被泪水染亮的眼睛如初生的幼鹿望来。

      走过去,单膝蹲下,牵住他的手,她从善如流地笑道:“我是势夜,今天来到城里的巫女,现在城里的人都在找您,您怎么自己到这儿来了?”

      小小的孩子哭红了眼,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将其抱进怀里,站起来往来时的路走回去,很快,臂弯里的孩子就哭累睡着了。

      但是,周围的雾气变得愈发浓厚起来,夏夜的风呼啸而起,流动的空气好像被抽干了温度,她感受到脚下疯长的杂草胡乱地低伏,取而代之的,有什么冷硬的东西蜿蜒地爬上了她的脚踝。

      对此,明日朝只是说:“就算你不这样做,我也会来的,所以你不要对这些人类动手。”

      【哦呀?何出此言?】

      似笑非笑的声音从漆黑的迷雾中传来。

      黑暗中,无形的气流卷来夏夜烧却的雾气,朦朦胧胧间,好像有人影在凝聚,成形。

      她感觉到身后有什么轻轻地倚过来,一根又一根手指冰冷而尖锐,就像弹琴一样,戏弄似的搭在了她的肩上。

      【这可不是我能控制的,我现在可还离不开狭间,但这片土地从数千年前起就已被我的血和瘴气浸染,难道无知的人类自己闯入了危险的森林里而被杀死,最终也要怪罪到我的头上吗?】

      明日朝没有戳穿这个孩子是如何独自穿过城门的看守来到城外的,只是将手中提着的点心轻轻放下,说:“给你带的东西。”

      【什么?】

      “礼物,用神明的话来说,你当成是供品也行,近来人类中兴起的点心,你应该会喜欢的。”

      说罢,她直起身,没有再理会身后的声音,径直便往前走了。

      因为找回了城主的孩子,明日朝一夜之间成为了城里尊贵的客人,得以暂时留下以享受城主的报恩。

      接下来几天她在城中打听了一下情况后才知道,如今会占卜驱魔的术师或巫女很容易得到城主的青睐,当今的城主早年本只是颇有家产的猎户,因为所在的村庄夹在两个城邦之间而饱受战乱之苦后,便带着父老乡亲另寻他乡。

      途中,他得到了高天神明的指引,让他一路前往这里安邦定国,并要求他散尽家财广招能人术师,清除周围的妖祟魔瘴,方能在此地安居乐业。

      明日朝不确定那位来自高天的神明是否是遵从月读的旨意,她也不确定如今这片封印着蛇神的狭间所在的土地就算表面上没有了妖邪魔瘴,又是否适合人类生存。

      在城中的第四夜,她借了笔和墨写下拜帖,准备次日去拜访城中远近闻名的术师。

      但是,某一刻,桌案上的墨水被打翻,漆黑的色彩铺展开来,摇曳的烛光伴随着扭曲而来的影子在地上恣意地蜿蜒,明日朝突然被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拉扯着按倒在地的时候,屋中竖起的折合屏风描绘着绽放的桃花,也虚虚地映出了另一个身影。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看见有雪白而柔顺的长发如瀑般纷纷扰扰地垂下,拂过了对方的眉眼和她的眼帘。

      在夜里突然袭击她的家伙既不是好色之徒或有坏心的人类,也不是丑陋憎恶她的妖物,相反,那是不可冒犯亵渎的存在。

      俊美分明的脸庞在朦胧的夜色中侧首,冷梅的香气伴随着倾落的长发萦绕而来,艳丽的红彩就像冬夜绽放的红梅,洋洋洒洒地泼在了雪白的衣饰上。

      梅色的瞳孔漫不经心地偏移至狭长而妖异的眼角,又随着纤长而细密的眼睫而漫不经心地垂下,他的面容变得有些苍白而瘦削,因而显得冷艳和清冽。

      一种阴郁而锋利的美。

      但即便面貌有了些许不同,她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是八岐大蛇。

      惊骇之余,她依旧紧紧地攥着自己手中的毛笔,仿佛那是目前唯一能给她力量的东西。

      但将她连着双手一起按倒在地的力量大得让她动弹不得,很显然,他已经有了经验,她一时间无法像之前那样用箭刺穿他的喉咙了。

      对此,他浅薄的嘴角似笑非笑,唇间金色的蛇鳞若隐若现,其优美有力的颈项正随着偏头而拉扯得微微紧绷,被一条黑金的长蛇刺目地盘旋绕过。

      他说:“你竟然用那种人类的食物就想要打发我?”

      “难道你不喜欢吗?”她看着上方居高临下笼罩而来的影子,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你喜欢的樱饼,未来的你会很喜欢的。”

      他的表情没有变化,苍白如没有生气的石像。

      她无法窥探他的情绪。

      柔软的白袍依着淡淡的紫袖覆盖着她由火鼠裘而制成的白衣和绯袴,对于他出现在这里,她的心里不可抑制地涌现出几分危机感。

      但他却仿佛已经看穿了她的忧虑一般,用一种轻漫而讥诮的语调说:“如今出现在这的也只是一道虚影分|身,狭间目前的松动也只能泄出一丝神力做到这种程度,这样说会让你安心一点吗?”

      当然不。

      她挣了挣分别被按在耳畔的手:“放开我。”

      “还是说,你要亲自进狭间来看看?”

      偏头,他微微眯眼,没有了惯性的笑,如今细微耷拉的嘴角仿佛已经很久没有笑过:“看看我当初被天羽羽斩摧毁了神格的神躯如今还是如同饿殍残骨一般被钉死在那凝滞而没有尽头的时空中,这样你是否会觉得安心痛快一点?”

      说话怎么这么奇怪?

      她微微蹙起了眉头:“我知道了,你先放开我。”

      这时,屋外传来侍女的声音:“势夜大人,刚才听到这边传来不小的动静,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她不动了,目光警惕地落在门扉外映出的影子上:“只是我自己不小心打翻了墨水,不要紧,你先下去吧。”

      “是。”门扉上的影子低伏下去,很快就消失了。

      等到周围安静了下来,她才警告似的说:“城中设有结界,你莫要搞太大的动作。”

      “你们人类那点把戏难道还妄想窥到神明之姿吗?”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

      他说话的声音总是很轻,语调相当从容和优雅,仿佛在念一首和歌和诗:“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奉劝你赶紧让他们离开这里,这里可是狭间的所在,是我这样的大恶神的封印之地,你不怕他们哪天就被我杀了吗?”

      她犯了难,说:“我这几天观察了一下,如今他们生活得不错,城主也管理得井然有序,人类本就好安逸,居安思危的意识不强,一时要想劝动他们搬离不太容易。”

      他终于轻轻弯起了嘴角:“若是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制造一点灾祸吓跑他们,这样就只剩下你和我了。”

      “灾祸就不必了。”她有些哑言,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稳住这位喜怒无常的神明不给这片土地再次带来灾难:“若是顺利的话,我应该会在这里呆个十几年,如果你能不作乱的话。”

      “只是十几年?”他一挑眉:“一眨眼就过去了。”

      “嗯……”她斟酌了一下,沉吟道:如果这里的人类活得再久些,或是能延续得更长些,那我大概会留下来几十年,上百年,甚至可能是上千年。”

      “……果然。”他微微眯眼,突然就讥诮地笑出声来:“人类更能让你停留,即便你也没多喜欢他们。”

      浅显的笑意并不能驱散蛇类身上与生俱来的危险和阴冷,他尖锐的獠牙在唇间若隐若现,是天生游刃有余的毁灭者:“但我顶多只会给你两百年的时间,你还是快些想办法让他们离开这里吧,数千年过去了,狭间的力量早已减弱消退了许多,冲破须佐之男设下的封印也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他们若是都死了,你又该怪我了。”

      她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蜷了蜷指尖,诡异地感觉到他的心情似乎开始变得不错。

      但是,很快,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她的冷戒上。

      本就不及眼底的笑意像剥落的蛇鳞一般褪去。

      非人的竖瞳冷冰冰的,初看像红梅般艳丽的眼睛,细看却是血液干涸凝固的颜色。

      “你和月读缔结契约了?”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问。

      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这明明和他没什么关系。

      “如果那能称得上是契约的话。”
      她说。

      他的目光压迫下来,就像野兽逡巡自己的领地一样,充满了审视和打量的意味,一寸一寸地从她的身上剜过。

      半晌后,他说:“他只是给了你新的身体。”

      “他还给了我新的名字。”她说。

      “只是一个名字。”他不以为然,根本没有意识到那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月读给你取个名字就能让你对他这么死心塌地,那我也给你取一个好了。”

      说罢,他竟好像真的思考起来一样,隔了一会才优雅地笑道:“叫「八上媛」如何?”

      “挺好的。”
      她给予了肯定。

      他细微地舒展开冷艳的眉梢。

      但她又道:“不过,你有取名的权利,我也有接不接受的自由。”

      他顿了顿,那副落了雪般的身躯仿佛伸长出困异的枝桠。

      “我不明白你为何唯独对月读那么宽容?”
      他露出无法理解的神色。

      很淡,还带着些许兴味,不知道是一种掩饰还是什么,但和他惯有的笑一样,轻飘飘的。

      “高天原的神都那么虚伪,三贵子尤甚,你连须佐之男都憎恨过,却不曾憎恨月读。”

      “你明明已经知晓他做了什么,他对你所做的事,和以前的我有什么区别?”

      她却问:“你说这些是想要我憎恨月读大人吗?”

      就此,凝滞的压迫感一闪而逝,他保持着那张面具,陷入了一种怪异的静默中。

      片刻后,他终于慢慢地放开了对她的禁锢。

      古老的神明直起身,宽大的掌心轻轻一捞便将她从冷硬的地板上了抱起来,好像也不在意她是否会用灵力凝出利箭攻击他了。

      静默中好像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她没有急着打破,而是将手中的毛笔放好,案桌和纸张已经被墨水染得一塌糊涂,正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在地板上留下一滩刺目浓稠的黑色。

      若是处理不好的话,今后恐怕会留下永远都擦不干净的污渍吧。

      她正要想办法擦拭,但是一旁的八岐大蛇只是轻轻抬了袖轻飘飘地佯装一挥,地板和桌面就转瞬干净如初,仿佛什么错误都没有发生过。

      神明擦拭污渍,比吹掉灰尘还简单。

      但是,有些东西是永远都擦拭不掉的。

      伤口愈合后会留下疤,破碎的镜面会产生裂痕,无论如何自我保护地屏蔽掉受伤的记忆,已经发生过的错误都不能像擦掉墨迹一样轻飘飘地倒退重来。

      被打翻的烛火没有点燃起来,一滴低垂的蜡泪沿着烛台淌下,在桌上形成一滩热水,映着一豆的火光。

      恰逢一阵轻风吹来,烛光摇曳两下就被吹灭,淡淡的青烟腾起,满室陷入了黑暗。

      她的目光借着屋外黯淡的月光落向身旁。

      黑暗中一点单薄的白影,像一片滞涩的羽毛,他还安静地坐在那,矜持而端庄,却又像一片厚重的青苔。

      顺直的长发如三千银丝,流淌蜿蜒在地。

      静寂之间,地上的影子随着细密的发梢涌动,构造出躁动不安的群蛇。

      他突然就轻轻笑了起来。

      她看不清他浸在夜色里的表情,但那样的声音仿佛从湿寒的沼泽里爬出来的一样,阴冷又黏腻:“算了,没有关系,反正你最后还是来了。”

      “你还是回到了我身边。”

      “我只是有些意外。”他说:“比起月读,如今狭间既有异动,我还以为你会去寻找须佐之男,就像你曾经那样。”

      “须佐之男自诩神爱世人,如今我又有了翻身的可能,他却迟迟不出现,你不想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月读大人说他叛逃了。”
      她偏过脸,没有看他。

      “你不会相信他这套说辞的。”

      他这么笃定地说,冰冷的掌心像噬来的蛇,飞快而强制地掐住了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掰正,拉近,逼迫她的视线回到他身上:“在我面前又何必还要伪装自己?”

      她能感觉到他冰冷的气息近在咫尺,几乎落在她的唇畔:“月读不愿给你真相,所以你只能来我这里才能得到答案,当年高天审判的结局,须佐之男的生死和去向,我知道,这是你一直在追寻的东西。”

      “所以,你一定会来。”

      “来到我身边。”

      她的瞳孔微微颤动起来。

      黑暗中,神明的眼睛太过瑰丽,让她无法移开视线。

      他含着一种隐秘而随性的笑意说:“但每当我同样问起镇墓兽是否想知道它主人的下落时,它总是将其当成是我的蛊惑而不予理睬,其实到底只是不敢面对自己的欲望,也在逃避那个害怕的答案。”

      “你会这样吗?”

      她想要拉开距离,却发现自己无法做到。

      想要引箭搭弓的手很僵硬,怎么也无法抬起来,被那双梅红色的蛇瞳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时,就像被盯住的青蛙,她分不清那是不是害怕。

      某种寒意沿着脊椎一节一节地攀升,她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呼吸也轻轻屏住,又急促地倾吐出来。

      她轻轻揪住了他的袖角。

      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抹灭的。

      她听到自己颤动的声音在火急火燎地问:“那他去了哪里?他在哪里?”

      就算再怎么忽视,就算再怎么压抑,就算再怎么害怕,就算再怎么隐瞒和伪装。

      而他洞穿了她的欲望和渴求。

      “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就此,某种暧昧而迷蒙的笑意突兀地浮上了那张苍白而冷艳的脸庞,很快又像浮沉的波光一般隐落下去,变得温柔起来。

      “嗯,还能再见到的,我向你保证。”

      钳制的手转为轻抚,他的指尖轻轻摩挲她的脸颊,然后游离至耳畔,撩起了她的一缕鬓发。

      古老而神秘的神明宽容而慈悲地偏头,仿佛垂怜一般低下了自己高高在上的头颅,怜惜般轻吻她漆黑稠长的发丝:“只要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到时候,我会让你明白你真正的命运。”

      “不是月读,也不会是须佐之男,更不可能是天照。”

      “你只能是我的东西。”

      烛光突然又亮了起来。

      她骤然一惊。

      刺目的暖色瞬间驱散黑暗,不祥的动静匿去声迹,所有扭曲的影子退潮一般蜷缩蜇伏回阴冷的角落里,屋室里,除了她外空无一人,信纸和笔墨都摆放整齐,桌上残留的余蜡不见踪影,朵朵桃花绽放的屏风上映照出的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

      ……

      那一晚,她久违地梦到了须佐之男。

      自月海复生以来头一遭。

      柔软而弯曲的金发随着晕蓝的耳坠纷纷扰扰地拂过瓷白的脸颊,梦中的春光咿呀咿呀摇,风好像都缭绕起来,撩拨吹动少年人身上雪白的飘帛。

      出现在梦中的神明不是她所见过的任何一种姿态,而是介于她所知道的、稚嫩的少年与威严冷峻的青年之间。

      比起他在人间时单薄而精贵的装束,比起他作为处刑神时威严而冷峻的黑金战甲,眼前挽着飘帛、一身白金冷甲的少年人显得那么青涩、明亮,又圣洁。

      但是,并不刺眼。

      那是一种近乎温和的璀璨与光辉。

      仿佛世间所有的光亮都聚集在他身上,他眉舒目展的,漂亮的金色眼睛闪烁着粼粼的波光。

      她知道,那就是须佐之男。

      即便她从没见过他那副样子。

      而他就那样安静地、微笑地看着她。

      他温柔地看着她。

      明明隔得很近,仿佛就站在她的面前,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像稀薄的天光一样遥不可及,看不真切,好像与她隔着一个世界。

      她忍不住轻声问:“……你现在在哪里呀?须佐之男?”

      他没有回答。

      但她没有生气,相反,她的声音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好像唯恐会惊散雾气一样:“你去了哪里?能告诉我吗?”

      他还是没有回答。

      少年原始的沉默太过漫长与晦涩,直到她半夜突然惊醒,他都只是一直微笑地看着她,任由她被拉得越来越远,从梦中扯出了现实。

      ……

      那一晚,城中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几乎惊醒了所有人。

      城主身怀六甲的妻子半夜早产,在苦苦坚持了几个时辰后诞下一个女婴就撒手人寰,一时间,新生的喜悦与死亡的悲痛交杂在一起,像乌云弥漫在每个人心头。

      不足月而诞下的孩子很是虚弱,然而刚刚丧妻的城主沉浸在悲痛中无暇顾及,脆弱的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扔给了接生的产婆,害怕担责的仆人们混成一锅粥,左推推右拒拒,最后不知道怎么的,就在混乱之中交到了正好前往那里询问情况的明日朝手中。

      “这个是「一」。”

      趴在地上雀跃地晃了晃脚,又摇了摇从杂物室里翻出来的旧摇篮,明日朝伸出一根手指在醒来的婴儿面前晃了晃。

      漂亮的女婴包裹在毛毯里像猫一样,睁着圆溜溜的黑珠子,视线随着她晃动的手指而偏移。

      “你在做什么?”

      身边突然有轻轻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笼罩下来时,明日朝倏然一僵,随即飞快地爬起来护住了摇篮里的孩子,如临大敌地望向身后。

      “你怎么突然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吗?”轻轻偏头,一身雪色的八岐大蛇居高临下地弯起浅浅的笑。

      他微微眯起眼:“你之前也没这么大反应,怎么?因为这个人类?你觉得我会杀了她?哪有神会和一只蚂蚁计较的?”

      “她刚出生不久,还很虚弱。”明日朝斟酌地说:“就算你无意,可是说不定也会影响到她。”

      闻言,他的笑意加深些许,竟也不离去,反倒化出盘旋的蛇影,优雅地倚坐下来:“你若这样说,我倒要看看这脆弱的小家伙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八岐大蛇。”
      她瞬间不高兴地蹙起眉。

      他以手支颐,乐哼哼的,好像很乐于欣赏她现在的作态:“你这副样子可比之前生动有趣多了。”

      他是成了心要和她作对了。

      短暂的怒气从眼里划过,随即又被她压下,她没再理会他,抱起摇篮中的孩子就打算往外走。

      “你要去哪里?”他轻飘飘的声音追来,似乎因为被忽略而有些不满。

      “我要抱她去喂奶。”她说。

      这孩子从出生起就阴差阳错地塞到了她手上,那段时间是她没日没夜照顾她度过了危险期,如今若是交到他人手上就会哭闹不停,只有她在身边才会安静下来,城主只好恳请她再帮忙带带。

      虽说这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这孩子生母早逝,她也不是人妇,产不出母乳,喂奶这种事还是得交给其他人才行。
      近期她还得带着她和城中的家仆多多接触,才好赶紧戒断。

      思及此,明日朝有些遗憾地抚上自己的胸脯,那里虽然柔软饱挺,但是却没有什么大用处,她说:“可惜我无法分泌母乳,要不然会方便很多。”

      “……”

      八岐大蛇的目光从那里偏开,诡异地缄默了。

      他无趣地耷拉下眼皮,懒洋洋地撑着脸颊,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

      “真是个无趣的女人……”

      ……

      轻轻戳了戳脸颊,婴儿柔软白皙得宛若没有骨头,细腻的绒毛在日光中清晰可见。

      明日朝坐在一旁,高兴地看着城主请来的乳娘为孩子哺乳。

      “姬君还经常哭吗?”对方温和地同她聊天。

      “现在好一点了,有我在的话就还好。”她这样说,但不太想吓到对方:“今早她也一直哭,怎么哄都哄不好,我思来想去,最后尝试把长髓彦殿下之前用的旧摇篮翻出来给她用了,她才不哭了,大概是新摇篮睡着不舒服吧。”

      “小孩子的东西大多越旧越好,衣服呀,毛毯呀,他们恋旧,喜欢熟悉的感觉。”乳娘看着她模样年轻,乐哼哼地同她传授经验。

      乳娘是从外头请进来的,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一开始她不是很清楚明日朝看着年轻怎么就成了带孩子的,后来了解了也就格外照顾她些,还时常嘱咐她道:“这孩子现在依赖你,但还是得赶紧戒断,要不你每天照顾太过辛苦,白天还好,晚上哭起来的话你铁定睡不好,白天的时候让她多和这府中的人接触接触你才能轻松些。”

      “已经都安排好了。”明日朝说:“她的父亲也已经走出丧妻之痛,现在时常来看她,等晚些时候大家都会来陪她玩,到时就热闹了。”

      “说起来,姬君取名字了吗?”

      “还没有。”明日朝说:“城主大人说,我是这几个月来一直照顾她的人,作为感谢,可以由我来取,但我始终觉得这个权利应该是夫人的。”

      对此,乳娘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让她好好考虑。

      好不容易喂饱了奶,就开始犯困,但是娇贵的孩子嘤咛一声,没未长牙的嘴里咿咿呀呀的,就开始要她抱。

      明日朝将其接进怀里时,门边,一个熟悉的小影子探头望进来:“势夜姐姐。”

      是长髓彦。

      已经当了哥哥的小少主不再是喜欢哭泣的小孩子了,时常在课训结束后来看望自己的妹妹。

      明日朝招呼他进来,才五、六岁的男孩本应是调皮捣蛋、风风火火的年纪,却在走进来时小心翼翼的,生怕惊动自己柔弱的妹妹。

      明日朝教对方用指尖逗她,逗着逗着,还没有名字的孩子用软乎乎的小手轻轻抱住了明日朝的指尖,含在嘴里轻轻吮吸起来。

      温热又柔软的电流突然就从指尖蔓延而来。

      明日朝蓦然一僵,莫名其妙不敢动了

      好半晌,她才如释重负地放松下来。

      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那是从心底空旷的虚无中盛开的花朵。

      ……

      作为救了少主和照顾姬君的人,明日朝在城中得到了很好的优待,不仅安排给她的吃穿住行都是最好的,她也得到了很好的尊重。

      对她来说,照顾一个黏人的婴儿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她如今就算一整夜不睡觉也没什么关系,但还是感觉到要养大一个孩子真的很耗费精力。

      小孩子不懂表达,饿了哭,尿裤子哭,不舒服了也哭,它们表达的方式只有哭闹,她觉得要猜测对方哭闹的原因或许才是苦恼的根源。

      但有时候就是怕什么来什么,八岐大蛇出现的频率高了起来。

      当她某一天夜里去门外接过仆人送来的换洗衣物时,却突然听到本该在摇篮里熟睡的孩子开始嚎啕大哭,她回来就看见摇篮边上窜动的几道蛇影吐着蛇信缩回了对方稠长而浓丽的衣摆下。

      “八岐大蛇。”
      她平静地唤了他一声

      他转头看来,维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却在触及到她冷漠的目光后也变得越来越冷。

      明日朝没有理会他,实际上她现在没有什么精力应付他,她只是走过去,放下了手上的衣物,轻轻抱起了那个哭闹不止的孩子开始哄。

      他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难道你如今留在这里只是为了做这种无聊的事吗?”

      “不无聊。”她的表情很冷淡:“或许这种平凡又安逸的生活才是我向往的。”

      “那你还真是个无趣的女人。”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失望。

      她没有否认,只是在葳蕤的烛光中抱着哭泣的孩子举高高,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予他:“我一直都是这么无趣的人,你难道才看透我吗?之前我给了你什么我很有趣的错觉吗?还是说,你有把无趣的人当成乐子消遣的恶趣味?就像你之前那样对待我一样。”

      他没有再说话。

      明日朝端坐下来,孩子的哭声已经小了些,早些时候在地上铺就的被褥被她置于身下,她本来都已经准备躺下来睡觉了,甚至已经脱了火鼠裘,只剩下雪白的单衣,但毫无疑问,八岐大蛇的出现又给她添了一点乱。

      屋外,有仆人在问:“听闻姬君在哭,请问需要帮忙吗?”

      她一愣,微微放缓神色,笑着说:“没什么事,你先下去休息吧。”

      “是。”

      周围再次安静了下来,除了孩子的哭声再无其他。

      等到她终于不哭后,明日朝才松了口气。

      现在的季节已经有入秋的趋势,天气变得寒凉起来,夜晚尤甚。

      起身将门窗仔细关好,小心不让那个孩子有着凉的可能,明日朝回到被褥上时才将目光移向一直安静呆在屋里的影子。

      “我要睡觉了。”
      她提醒他。

      “你睡就睡,关我什么事?”
      他似笑非笑。

      她安静了一会,索性也不理会他了,径直将烛火吹灭,挽着长发躺进温暖的柔软的被窝里。

      但无论如何都是睡不着的。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冷雾,蜇伏在黑夜中轻轻笼罩着她。

      她睁着眼睛盯了黑暗中的天花板好一会,突然觉得太安静了。

      外头很安静。

      屋里很安静。

      八岐大蛇很安静。

      摇篮里的孩子也很安静。

      静得听不到呼吸。

      她突然就感觉到了一种难言的恐惧,赶紧爬起来探了探那个孩子的温度和鼻息。

      没有异常。

      孩子睡得很安稳。

      她松了口气,再也不能躺下睡着了,就在黑暗中侧躺着,撑着脸颊,垂下眼睛,安静地看着摇篮里的孩子。

      “你难道把自己当成她的母亲了吗?”属于八岐大蛇的声音无悲无喜,缥缈地从夜色里传来。

      “没有。”她说。

      对于这个问题,月读也曾问过她,所以她如今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反驳了。

      “但是你对她的在意程度超乎想象。”他说:“甚至没有精力和时间关注狭间松动的封印。”

      “狭间的封印不是我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但是,这个孩子重要的时间也就这几个月。”她答得有理有据,没有一丝动摇:“你别说了,我有自己的节奏,虽说照顾她是意外,但等她能够不再依赖我后,我就会脱手的,也就这几个月的事,说起来,这孩子还没有名字,你说要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

      “用你取的「八上媛」怎么样?”

      “不许。”
      黑暗里的声音很冷。

      “好吧。”她也不觉得遗憾:“本来我也没觉得这个名字多好。”

      他似乎难得被她气笑了:“你之前不是还说挺好的吗?”

      “乱说的。”她答得坦率:“这个名字一听就觉得是个悲运的名字,怎么能安在这个孩子身上?”

      “哦呀,怎么悲运了?”他突然就变得感兴趣起来,实实在在是位好奇心又重又恶趣味的神祗。

      明日朝没有说话。

      在她所熟知的神话中,来自因幡的八上媛因美貌而被出云国互为兄弟的众神觎觑。
      但是,有来自天上的白兔发出预言,声称八上媛最后会爱上最小的弟弟大国主神,并嫁予他为妻,因而引发互为兄弟的众神手足相残。

      为了逃命,大国主神阴差阳错逃往了高天原三贵子须佐之男流放所在的地方。

      在那里,大国主神对须佐之男的女儿须世理姬一见钟情,因而带着她私奔,一边躲避须佐之男的追杀,一边逃往黄泉之国。

      神话里,大多歌颂的都是大国主神和须世理姬一见钟情的爱情,而在原地苦苦等待爱人的八上媛反倒因一厢情愿而被遗忘,最终也因害怕正妻须世理姬的报复而独自离开,回到了因幡。

      到头来,八上媛是个既没有得到爱又被抛弃的悲运女子。

      不过神话终究是神话,传到千年后大概都已经不知道变了多少个版本了。

      就像真实的神明其实与她所熟知的故事完全不同一样。

      若是有机会回到她原本的时代,与他人讲起她所认识的神明,大概他们也都不会相信的吧。

      思及此,明日朝竟难得有些欢快地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她又莫名忧愁起来,到最后,她甚至开始默默地垂泪。

      “为什么哭了?”
      黑暗中的神明似乎一滞,很快就如雾般轻轻依了过来,

      她不确定他是因为视力不好,还是想要近距离欣赏她的丑态。

      但这没有什么所谓。

      她只是撑起身子,对上他的眼睛,坦诚地说:“看着这个孩子,我突然才意识到,我已经忘记哺乳和喂养我长大的人是谁了……”

      记忆的匣子好像因此被打开。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

      她说自己作为人类时的母亲生下她后就疯了,十年如一日被关进了偏院,甚至遗忘了她这个女儿,那么在她还未记事前,是否也是被别人这样日日夜夜照顾着长大的呢?

      这是她第一次同这个八岐大蛇说起关于自己人类时期的事。

      她浸在寒凉的黑夜里,柔软的声音一如既往,仿佛在向眼前明明灭灭的影子倾诉自己的秘密。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八岐大蛇真正开始了解她的开端,但她又不觉得八岐大蛇会感兴趣,甚至可能会将她生前的不幸当成乐子听。

      不过,那也并非是为了诉苦,她只是很平淡地说:“最近,我开始担忧冬天的到来,我开始思考这个孩子能吃饭后该如何调整她的饮食,我甚至开始思考如何教她说话和走路……但那还离得很远,光是现在就已经耗费了我很大的精力,府中的很多人也为此操劳,养活一个孩子原来这么不容易,我突然在想,若是曾经也有人这样日日夜夜照顾着我长大,那我最后那样选择死亡,实在有些对不起他们。”

      对此,雪白的影子一寂,才轻声问:“你后悔了吗?后悔曾经爱上须佐之男,后悔爱上‘我’。”

      “我没有后悔。”她的声音没有犹豫,却很哀怜:“但是,站在哺育者的角度,我只是有些害怕和难过——这个孩子若是今后长大了,是不是也会热烈地爱上哪个男人,然后被辜负,被背叛,最终迎来不幸的死亡?”

      “你是在诅咒她吗?”他的声音扬了起来,又莫名低了下去。

      “我当然不是在诅咒她。”她火急火燎地反驳,但是语调却像摔落的鸟一样,开始归于凄零:“假如,我是说,她会迎来这样的命运……”

      “那不是很简单的事吗?”黑暗中的声音那么不以为然地笑:“让她忘了他不就行了?”

      “或者,直接杀了那个男人。”

      她愣住了。

      他说得那么轻盈,那么容易,仿佛只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

      擅长蛊惑人心的邪神轻轻用指尖拭去了她的眼泪:“你们人类是最擅变心的动物,只要使点手段就能让他们分崩离析、互相厌弃。”

      “可是……”她急促地想要反驳,但声音最后莫名其妙被掐断在了喉咙里。

      沉默片刻后,她突然叹了口气,偏过头,道:“算了,你不会懂的。”

      他不悦地挑了一下眉,但很快,他又优雅而慈悲地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我答应你好了,今后若是这个小家伙能活到遇到那个男人那天,我就帮你杀了他,不要哭泣了。”

      “不,万万不可。”她却这样惊惶地说,粼粼的目光终于回望了过来:“你怎么能杀了他?”

      “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歪头,无辜地笑。

      “就是不可以。”她倾身,仰头,掌心下意识地抚着自己曾经失去过什么的胸口。

      这一刻,她昳丽的脸庞在眼前变得那么清晰,那些残泪挂在颤动的眼睫上簌簌地落下,点缀着她因为惊惶而显得忧郁的脸颊——她原生的美丽竟是由一种哀怨与悲悸构成的,美得让秋夜的落叶为之凋零,让神明垂怜地落下目光:“难道你想重现我和你之间的悲运吗?!”

      纤细的竖瞳剧烈地收缩,他好像空白了一瞬。

      雪白的长发顺着瘦削的背和双肩流淌下来,怪异的战栗感惊穿脊骨,爬上了他微张而翕动的嘴角。

      但下一秒,他竟是有些扭曲又快意地笑了起来。

      属于蛇的獠牙展露无疑,他说:“你若要这么说,那我是一定得杀了那个男人了,毕竟听上去是那么悲惨,饶是我也有些于心不忍了。”

      他是如此的佛口蛇心,竟又微微眯起眼,讥诮地笑道:“在你看来,我们之间就这么悲哀吗?”

      她没有回答,那仿佛已经是一种默认。

      他又笑了。

      黑暗中,似乎有几片蛇鳞在他苍白的面上显现,散发着隐约的金光。

      虽是神,但这一刻,兽类的特征竟开始在他的身上显现,但他还要保持着神特有的傲倨与慈悲:“若是想阻止我今后杀了他的话,你就得向我证明一件事。”

      “证明什么?”
      她愣住了。

      不等她明白,他先一步俯身,凑上前来,火急火燎的,向她的唇角靠近。

      她慢半拍地眨了一下眼,下意识抬起掌心挡在自己的嘴角前,冷下目光来:“你干什么?”

      冰冷而柔软的吻落在了她的掌心上,他噙着轻盈的笑,顺势亲了一下她挡在前面的手。

      她一惊,立即触电一般想要后退。

      但是,身体突然被什么紧紧缠住。

      就此,明日朝看到了他獠牙后分叉的舌尖,还看到了白袍下蜿蜒而出的、巨大雪白的蛇尾。

      他竟然在顺从蛇类的本性,即便他的上半身依旧身着端庄矜贵的御衣,即便他依旧勉强维持着神明庄严俊美的面目。

      “你要向我证明。”
      能口吐人言的蛇在笑。

      轻飘飘的。

      黑暗中,红梅般的眼睛似乎变回了熟悉而明净的罗兰紫,有一种近乎蛊惑般的、温柔的侵略性:“证明我们之间并没有那么悲哀。”

      “也绝对不会那么悲哀。”

      近乎极端的固执,不容质疑的掌控。

      她空白地静止住了。

      当第一个吻落下来时,尖锐的獠牙刺破了她的唇角,带来了一丝让人清醒的刺痛。

      她下意识挣扎,后退,却被满是蛇鳞的手抓住了纤细的脚踝。

      他不允许。

      “嘘,小声点。”

      他似笑非笑,苍白的嘴角染上属于她的血色,又被分叉的舌尖舔舐卷走,吞入腹中。

      他说:“不然你好不容易哄睡的孩子又要开始哭了。”

      她不动了。

      他的手指满意地摩挲她的脚踝。

      神明冰冷而浅薄的嘴角又轻轻映了上来。

      这次很温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传记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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