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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水镇」 ...

  •   五月,青水镇。
      清晨时分落了点小雨,天际泛开鱼肚白,与初蒙湖色浮成了一片。
      青石板街蜿蜒出一条长长的线,地上湿漉漉的,隐约飘来若近若远的吆喝声。

      七点,天光乍泄,漫天的金灿色包裹住整座缓缓苏醒的小镇。
      这天许双鲤起的很早,穿了身简单的白T水蓝牛仔裤,从后院把单车推了出来,一路骑着去了后山。

      许双鲤自小在青水镇长大,和阿爸是两人家庭,小学、初中和高中都是在青水镇本地所读,而大学却是远赴北方。
      作为走出镇里的名牌大学生,许双鲤得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是那个七月里青水镇最热闹的一天。
      许双鲤只要走在街上,都能听到来自镇民的热烈恭喜声。

      大学毕业那年,阿爸因病去世,同年许双鲤回到了清水镇,全盘接手阿爸的工作。
      她家在青水镇从事书信代笔人,阿婆唐云素,阿爸许书锦,都是备受尊敬的代笔人,而到了许双鲤,已经是第三代了。

      除却本职代笔,许家还经营着一家小花店,是阿婆所开,因最爱自凌寒盛开的山茶花,故亲自将花店题名为“耐冬”。
      牌匾至今挂在门前,多年风吹雨淋,却仍见下笔风骨。

      今天是知会花农李阿公的日子。
      说到跟李阿公的缘分,要追溯到阿婆唐云素,两人是结交多年的至交好友,感情甚笃。
      唐云素一日去往后山看花,正巧遇到还正年轻的小花农李阿公,两人就山茶花聊到昏天黑地。

      也就是从这日开始,唐云素决意要开家小花店,而提供花源的正是李阿公所在的李家。
      阿婆去世得早,葬礼那天,一向刚强的李阿公刹时红了眼睛,还照料起还未成年的许书锦。
      多年帮衬,风风雨雨过去,到如今孑然一身的许双鲤,两家仍旧亲成一家。
      而一来二去,几十年的合作就这样过去了。

      如今李阿公年岁大了,身子骨依旧刚健,却也逃不过年月,老眼已然昏花,使不了也用不惯电子设备。
      于是许双鲤便沿用上门知会的传统,借此也可以多来见见阿公。

      李阿公家住在后山脚下,许双鲤把单车靠树一停,朝着自建的两层屋舍走去,冲着里面就放声喊道:“阿公!”

      “哎!”
      屋舍的斜后方传来李阿公响亮回应声,许双鲤绕过木围篱笆,远远看到李阿公正坐在竹编小凳上,悠哉地剪着花枝。

      “阿公!”
      许双鲤小跑过去的途中,李阿公放下手中是物件,站起身,伸出了双臂。
      于是许双鲤被结结实实地抱了个满怀,还被大力举了起来,双脚都离开了地面。
      李阿公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小鲤子,这么早就来看阿公了。”

      许双鲤生得纤细,但怎么说也是一个成年女子的重量,也不敢让李阿公举太久,拍了拍厚实的臂膀:“阿公,快放我下来!”
      李阿公宠她宠惯了,许双鲤话音刚落,就被小心地放在了地上。
      像是无数曾经的岁月,她还是那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李阿公细细打量着许双鲤,落在衣服上时,眉头一皱:“这衣服怎么脏成这样了?”
      许双鲤穿着白T出门,现下胸前沾了一大片土灰色,像是印了只调皮的猫咪上去。
      她有些心虚地说:“路上看到两只成对飞的凤尾蝶,一下子就看入迷了,等回过神的时候,差点撞到树上了。”

      “还好我反应快!跳车滚到了草坪上,一点伤都没受着。”
      许双鲤越说,心虚劲不见了,反倒得意了起来,话里话外都是自己有多机灵。

      但看着李阿公的脸色,许双鲤连忙抿住了下唇,收敛了一下脸上的笑意,伸手圈住李阿公的手臂,左右摇了起来。
      又装作可怜巴巴的模样,诚恳地认错:“阿公莫气,我下次一定会认真看路,注意安全,绝对不会伤到自己!”
      李阿公对许双鲤这样完全没有免疫力,只是重重刮了一下她的鼻梁,无奈叹了声:“你啊!”

      许双鲤瞧着阿公的脸色由阴转了晴,才说:“昨晚梦到阿婆,她说山茶花开的正好,叫我来后山看看,莫要辜负此时好光景,顺带着让我给您老人家带一句话‘忆起当年谈及山茶那天,至今仍是想念’。”
      “阿婆想阿公了,我也想阿公了,所以一睁眼,我就来了。”

      李阿公无不留恋地说:“昨天下午我上山,满山坡都爬满了山茶花,想到你阿婆爱看,就多采了几朵,放在屋里,你回去的时候记得带上。”
      许双鲤说:“嗯,阿婆肯定会喜欢的。”

      “她最爱红山茶,我特意挑的最红的几朵。”李阿公语气得意,“她肯定说喜欢!”
      许双鲤被阿公活似老顽童的话语逗笑,眼睛笑弯成了一对月牙。

      李阿公说:“你要的花都给你准备好了,堆在了屋外头。”
      许双鲤嘴甜道:“谢谢阿公,我就知道阿公最好了。”
      李阿公也乐意哄她:“什么事都可以忘,就你小鲤子的事情,可忘不得。”
      “一会我叫你阿哥,用货车给你送家里。”

      许双鲤说:“这太麻烦阿哥了,我骑了车来,带了好多个篮筐,自己可以带回去的。”
      李阿公摆手道:“不麻烦,他顺便去买些物件,顺便去市里把你阿嫂和小年接回来。”

      许双鲤问:“阿嫂和小年去市里做什么?”
      李阿公笑道:“淑兰带小年去市里拜师,说是以后要学国画,没想到淑兰比小年画得还好,就跟着一起学了。”
      “你阿嫂以后怕是要成一个大画家哩!”

      许双鲤说:“那我可要提前向阿嫂要一幅画,好好挂在家里头。”
      李阿公大笑道:“你尽管去要,多少幅你阿嫂都乐意给你画!”

      聊了好一会,李阿公想留许双鲤吃午饭,可许双鲤回去要整理花店,下午还有约好的代笔委托,只能说下次一定陪阿公好好聊一天。

      一路回到小花店,花已经被李阿哥送到了屋里,许双鲤抹灰,修剪花枝,放上货架,扫地,终于将花店装点一新。
      又给自己做了顿简单的饭,一素一荤一碗饭。

      ·
      午睡后,到了下午一点,外头街道上静悄悄的,只有树梢上与午后清风融为一体的蝉鸣声。
      门口时不时探出来一个黑乎乎的脑袋瓜,许双鲤支起手臂,懒懒地撑着侧脸,像是在看着街边玩闹的小猫小狗。

      过了会,圆溜溜脑袋瓜的小主人才扒在门外,露出了半张脸,怯怯地喊道:“双鲤姐。”
      许双鲤轻轻朝他招了招手:“外面热,快进来了。”

      小男孩叫小远,是蒋家的孩子,今年四岁,昨天许双鲤去街上买米的时候,被这个小男孩揪住了衣角,很小声地说要委托她代笔。
      小远是个腼腆羞涩的孩子,平时只会睁着一双黑黑的圆眼睛,静静地看着人,说话也很小声,站到许双鲤跟前,有些紧张地握紧了拳头。

      许双鲤亲切地问:“小远,想代笔什么啊?”
      小远看了眼许双鲤,很快就低头看向地面:“给妈妈的信。”
      许双鲤问:“给妈妈呀,想写些什么呢?”
      小远说:“妈妈快生日了,她很辛苦,想跟她说谢谢。”

      许双鲤问:“说谢谢,小远还有什么想跟妈妈说的吗?”
      小远抬头看着许双鲤,动了动嘴唇,又无声闭上了。
      “小远想说什么都可以哦。”许双鲤很有耐心地说,“姐姐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
      “不信的话,我们拉钩,你说好不好?”

      说完,许双鲤伸出了小指,还朝着小远晃了晃。
      小远犹豫了会,还是伸手勾住了小指。
      大手勾着小指,许双鲤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谁变谁是小狗哦。”
      小远小声重复道:“谁变谁是小狗。”

      拉完钩,许双鲤伸回手,笑眯眯地问:“现在要说了吗?”
      小远点了点头:“我做错了事,跟妈妈吵架了,对妈妈很大声,妈妈很生气,我想跟她道歉。”
      许双鲤看着垂着头的小远,笑道:“嗯,做错事后道歉,小远是个好孩子。”

      小远猛地抬头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许双鲤把写好的信件举到小远面前,“都写好了,在这呢,妈妈一定会看到小远的道歉的。”

      刚刚还在低落的小远,立刻就振奋了起来,走近两步,想冲着许双鲤的耳朵说话。
      许双鲤弯下腰。
      “我爱你,妈妈。”稚嫩的声音出现在耳畔。

      许双鲤轻轻笑了下,摸了下小远圆圆的脑袋:“这句话,可是要你自己说给妈妈听的。”
      小远用气声回答:“可是我不好意思说。”
      许双鲤说:“那小远就写给妈妈看。”
      小远摇了摇头:“我不会写。”
      许双鲤说:“姐姐教你写。”

      小远无所适从地握起了笔,许双鲤从后面环住他。
      下笔歪歪扭扭的笔触,被扶着的手掌端正。
      一笔一划,在纸张上清晰。

      许双鲤偏头看着小远,他的神情紧张而认真,眼里冒着期待的光芒,完全是一个孩子纯真的模样。
      写完信,许双鲤把信纸对折,放进信封里面,封好后,交给了小远。
      小远拿着信,感激地说:“谢谢双鲤姐。”
      “我去拿给妈妈了。”
      许双鲤笑着点了点头。

      小远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许双鲤。
      许双鲤握拳举在脸颊边,喊道:“加油!”
      小远笑了笑,很重地点了下头,然后小跑了出去。

      下午约定的委托结束。
      许双鲤打了个哈欠,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现下正是困倦的点,就算是午睡了,倦虫也从体内跑了出来,蚕食着剩余的清醒。

      传来沉稳有力的敲门声。
      咚、咚、咚。
      不多不少,正好三声。

      许双鲤的下一个哈欠被中断,镇上的大家都很熟,几乎没有这种客气的敲门法。
      她有些奇怪地看向门外,看到了两道陌生的身影。
      “请进。”

      “打扰了。”
      清冷低沉的男声响起,让人想到山谷里的清泉朗朗。

      随后是两人踏步而来。
      一时青竹卷帘影动,渺渺琵琶声自窗檐溜进。

      走在前头的阿婆头发须白,气质端雅。
      身旁陪着位清冷如玉的青年人,眉眼生得惊艳,却一脸寒霜,让人感觉难以接近。

      阿婆缓缓走到许双鲤面前,话里含笑:“请你为我代笔一封信。”
      “请坐。”许双鲤示意阿婆坐下,问,“阿婆怎么称呼?”
      阿婆说:“我姓林,名曼诗,听闻这里有人能代笔,问过路,他跟我讲,要代笔就去街上,找一家名叫耐冬的花店。”

      阿婆眉眼似水,唇边含笑,许双鲤一时都有些看呆。
      脑海里只剩下一句话。
      ——岁月从不败美人。
      许双鲤暗叹,书上的话果真骗不了人。

      林曼诗开口问:“小姑娘怎么称呼?”
      许双鲤说:“姓许,名双鲤,言午许,双数的双,鲤鱼的鲤。”
      林曼诗缓缓开口:“双鲤,好巧的名字。”

      “相思望淮水,双鲤不应稀。”
      是那位青年人再次开腔。

      许双鲤朝着他看去,青年人仍是一脸清冷,生活里很少有人能将她名字的典故说出来的,她常年生活在青水镇,也早已习惯用轻松易懂的方式介绍自己的名字。

      “相思望淮水,双鲤不应稀。”
      许双鲤还记得年幼时,阿爸给自己解释名字由来时,给自己念这句诗的那个夜晚,阿爸说,这是你阿婆亲自取的,是希望你也能如书信般真挚。

      林诗曼笑道:“看来这名字是有典故。”
      许双鲤解释道:“古时用尺素传信,途中容易损毁,所以会扎在两片竹木简里,因为像两条鲤鱼,所以也称书信为双鲤。”

      林诗曼说:“代笔人名双鲤,看来你家里人对你很有期望。”
      “这是我的孙子,姓沈名雁回,陪我来这养一些日子的病,他不爱说话,还请你见谅。”
      许双鲤摇了摇头:“无妨。”

      “我年轻时手受了些伤,老了就不利索了,写字总是会抖。”林曼诗笑道,“可我亲近的这位老姐妹,却是个认真仔细的人,要是我把歪歪扭扭的字寄出,怕是要骂我几句!”
      许双鲤笑道:“您说我写。”

      “小书,好久没见了,有没有想我这个老姐妹,我可是想死你了。”
      林曼诗语气熟稔,也偏口语化,对于这种类型的委托,许双鲤尽量不做任何的修改,保持最原始的感觉,是最基础的代笔。

      她话说得风趣,讲了几件趣事,就像是面对面闲聊一样,很快,许双鲤从这种好友间的氛围里醒来,就已经完成了代笔。

      许双鲤将代笔好的信,递给林曼诗。
      林曼诗细细瞧了遍,笑道:“许姑娘,你字写得真好。”
      “话也写得好,接下来还要劳烦你几次了。”
      许双鲤笑道:“不麻烦,林阿婆满意就好。”

      将信封封好,许双鲤重新递给了委托人。
      林曼诗伸手接过,再次表达了感谢。

      代笔时,外面落下了淅沥小雨,雨色成雾,连蒙成了一片。
      许双鲤从木架上取下一把青色油纸伞,递给了即将离开的委托人。
      “云阿婆家的伞,她家的青色最为漂亮。”

      林曼诗接过:“多谢。”
      许双鲤送出了两人几步,轻轻笑道:“两位慢走。”
      林曼诗说:“许小姐,留步。”

      在临出门前,沈雁回停下脚步,回过头,轻轻颔首。
      许双鲤回以轻轻一笑。

      隐隐的琵琶声仍在,门外飘进凉凉的雨丝。
      两道身影慢慢消失在雨幕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青水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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