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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贰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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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蔚愈发觉得,相比柳临风的看客,柳临风其实更加迷信他的话本子。他浸淫在无边无拦的传说里,以为世上的故事非黑即白。大侠永远是大侠,公主永远善良。那是他假想的世道准则,一旦谁挑战他,他便咬谁。
齐乾说,正是如此,临风笔字字千金,但也因如此,临风笔必然格格不得入世。
彼时,齐蔚想起柳临风那红尘浪荡样,直说齐乾忽悠她。可如今,齐蔚信了。就像柳临风身处繁华地,可他为之酩酊大醉的,是梓缳郡主。他或许自己也未曾发觉,他追逐至纯的美,和至死的忠诚,他无法接受一丁点的瑕疵。
齐蔚抬起手想拍拍他的肩,像安慰一个孩子那样。但柳临风以为她要动手,目光一凝,便掐住了齐蔚的手腕。
齐蔚心说明明看清了他的动作,怎么就躲不开?她懊恼地向附近的侍卫摇头,示意她没事,别过来,免得让柳临风更炸毛。
她对柳临风道:“我打不过你,哪敢不自量力。我们讲讲道理好吧?”
柳临风却只觉得齐蔚眼里边充斥着无知,跟她废话半点用也没有。他松开齐蔚,转身去牵马。
“你要去哪?”齐蔚拦住,道。
“你管的着?”
“你无非是要去锁澜关。”齐蔚道,“万雪都绕进来了,怎么可能还留路给我们?你往前只会有敌人在。”
“你们不是觉得柳都灵叛了吗?我便去看看,万雪的人杀不杀他儿子。”
“我还说我是你爷爷呢,有人信吗?到时候他们报一句‘误杀’,你爹能怎么办?”齐蔚道,“我们拿回锁河寨的兵,你一样能跟万雪对上。去了锁澜关,你再去找你爹不就好了。”
柳临风脚步一顿,咬牙切齿道:“柳都灵征战沙场二十五载,保了雍梁的太平多少年。你一个被他庇佑的人,被挑唆几句,竟这就认定柳都灵叛变了。”
齐蔚一愣,不明白柳临风怎么又指责起她来了。
柳临风冷哼一声,转脸不看齐蔚。但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了。
齐蔚眨眨眼,发觉柳临风是闹脾气——他接受了齐蔚的看法,但不肯承认自己的冲动,于是转移了话题。
确实像个孩子。齐蔚心想。
日头一点点上移,正午的光线灼眼之时,张以舟站起了身。跟随他的八个侍卫,霎时挺身如箭,仿佛一得令,便将离弓穿云而去。
“该出发了。”张以舟撑起齐蔚的手肘,将她托上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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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行动了,大人!”县尉何成擦着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第六次催促。
县令卫顿不急不缓地舀起一勺热汤,喂给膝上坐着的幼子,“小成,你还是轻率了些。”
“都城发来的诏书上,可是要接诏即出兵。锁澜关等不得!”何成一嗓子喊了起来,将那年幼的孩子吓得哇哇直哭。
卫顿老来得子,宝贝得紧,当下拉了脸,“本县当日即调兵驰援,若非突现万雪国军队,早已抵达锁澜关。你敢说本县违诏?”
何成不顾同僚的阻拦,道:“万雪只不过来了千人,我们万人难道不敌他们?”
卫顿负手冷笑,道:“你在质疑本县?”
躬身在卫顿身后的长吏,陪笑道:“万雪这支千人队伍如鬼魅一般突然现身,谁也不知其实力,贸然进攻,恐怕于我军,将大有折损。”
卫顿满意地点头,道:“本县便是要将他们耗到粮草吃尽,那时击败他们,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锁澜关如何耗得起?”何成叫道,“一旦丢了锁澜关,万雪国必将长驱直入啊!”
“若是这一万兵马折在此处,你拿什么救锁澜关?”卫顿不耐烦地扬起手,“休要教本官做事。”
一群官员连忙拉扯着何成离开了主帐。
何成一拳锤在树桩上,愤然道:“雍梁设跺河寨,本就是为养兵防战,否则一个小小县令,如何掌握万人军队?我忝为县尉,年年练兵演阵,紧要关头,却半点用也使不上,天亡雍梁!天亡雍梁!”
“何兄!祸从口出呐!”一个同僚劝道,“我雍梁必将千秋万代才是。”
“你这是粉饰太平!”何成毫不留情面,“你、还有那群庸人,平日吹捧卫顿也就罢了,此时依旧阿谀奉承,你们这是拿家国去献媚啊!”
“哪怕昭郢追查,倒霉的也是卫顿,何大人,你又何必自扰?”长吏悄声道,“我等已留存卫顿延误军机的证据,届时朝中大臣追查,何大人,你的官运不就来了。”
何成瞪着眼后退,道:“你们……你们事事皆顾全,唯独不顾百姓!这些天见的难民还少吗?”
长吏道:“何大人,你不是也一直被卫顿嫉贤妒能,你不是也想翻身?”
听得此言,何成顿时拂袖而去。这些人,根本不配为官!他大踏步奔向跺河,恨不能即刻踏冰生吃了万雪国的人。他拿着长枪,指向河对岸。
“大人,我们要发兵了?”等着出鞘的千户长惊喜地问。
何成颓然道:“我倒是想,可卫大人尚未下令。”
千户长一听,连声叹气,“卫大人平日不肯听您谏言也就罢了,怎么此时也不分轻重呢?”
何成轻责道:“切莫胡言。”
何成正欲让千户长把兄弟们喊来,提点各方,切勿松懈,却忽然瞥见军中有个生面孔。他一皱眉,挥手让千户长退下了。
卫顿并无领军之能,跺河寨的兵马一直是何成在带,他几乎认识军中每一个人。但这个人,很面生。此人行路虽正,可盔甲下,眼神显然在四处打量。何成假意巡视,悄然跟在他身后。
何成多次要求军队戒严,出入必须向他禀告。一层层关卡下,是什么人此时还能混入军队?何成内心忧虑不已。他并未叫人,而是独自跟踪着。
卫顿迟迟不发兵,甚至外出打仗还敢带上宝贝孙子。底下早已有人暗猜,他和万雪有勾当,故而知道这场战打不起来。但对此,谁都没有证据。
今日商议,卫顿独揽大权的样子远比过去还强横,何成总觉得不对劲。但不对劲在哪?会不会与这个生人有关?此人仿佛闲逛,在军中绕圈。何成的耐心快要耗尽之时,此人竟然未经通禀,溜进了卫顿的军帐里!何成绕到后头,附耳窃听,隐隐约约听见他们在说:正午、东段……卫顿似乎还点头哈腰。
没一会,生面孔离开了卫顿军帐。而卫顿,紧急召集所有将领,告知正午时分,自跺河东段骑兵杀敌。
众人被突然的军令弄得不知所措,同时也振奋不已。有人是为着磨刀多年,终可一拭。有人是高悬的石头终于落地,锁澜关的亲友终于有救了……
只有何成,内心恶寒。太突然了,叫人措手不及。他必须尽快告知同僚。
从卫顿军帐散去后,何成趁换甲胄的时间,发出了与同僚早已商量好的信号。日头逐渐上移,时间不多了。而太阳底下,阴谋正在酝酿。何成沿着军帐的影子,快步奔向他们常常商议如何应对卫顿的聚集地。
其他人接受到信号,已经来了。阳光变烈了,晃得何成眼睛发疼。他急道:“正午时分,他们要从跺河寨东段发兵!”
几位同僚闻言,猛然转身,要将此事传出去。可四周,忽然涌来了许多黑影。他们兴奋地叫嚷:“内贼!果真是内贼!”
可待他们看清内贼是谁,却齐齐怔在了当场。千户长拔枪的手止住了,他错愕道:“何大人!怎么是你!”
是何成将他们从毛头小子训成兵,他们对家国的信仰,有一半来自何成。他们不愿信眼前看见的,可他们擒拿住的人,却是何成的证据确凿。
卫顿跑上前来,尖锐地喊道:“何成,你竟敢通敌卖国!”
何成跟踪的那个生面孔也出现了,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带着长疤的脸。他向着何成抬手,高举一枚紫绶金印。
何成通晓政事,他知道那枚印章传自曾统一天下的明徽王朝,上刻:皇权授命,巡狩万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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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的某个峰顶。尚未融化的积雪压垂了树梢,顾时遥将一捧雪扫入掌心,继而含入口中。寒意从齿牙蔓延至颅顶,令顾时遥彻骨难捱。这么多年,他始终无法适应北方的冷。
一个随从快步走来,禀告道:“大人,何成暴露了。他恐怕无法保住秘密。”
“不打紧。”顾时遥道,“他所知晓的,并无意义。”
随从又道,“窦图已知晓变故,将做好应战准备。”
顾时遥问:“雍梁来的是谁?”
“探子看见了‘明徽相印’,想必是昭郢新上任的丞相来了。”
“哦?”顾时遥提起几分兴趣,“张以舟呐,也是该让他登场了。”
“是否告知窦图,捉拿张以舟?”
顾时遥笑了笑,仿佛是对浅薄见识的宽宥,“窦图必败,让窦将军提起精神对付吧。”
“是,大人。”随从立即吹起口哨,召唤信鸽。
顾时遥闭上眼,他听见鸽子振翅的声音,树梢回弹,散下满地雪的声音,还有,跺河寨的号角。
这号角声声,仿佛从冰封的雪境,传至了江南曲水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