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庸计·下卷》叁缄

21、贰拾壹

　　“骆将军，昭郢还要我们吗？”已经在锁澜关守边十五年的老将杜远林，如此问道。

　　“要，怎么能不要？”骆羌屈起手肘，夹住长刀，用肩甲抹干净了刀口上累积的血肉。

　　杜远林看着如潮水一般涌向锁澜关的敌人，心中从未如此刻一般绝望。锁澜关上一次遭受重创，是七年前，初出茅庐的窦铎峰发起的。那次，窦铎峰向关内投毒，令大半人倒下。柳都灵发觉后，即刻向昭郢求援，而张以渡率军日行千里，以令人惊讶的速度抵达。

　　七年后，锁澜关四周早已建起数个支援点，一个多月来，却只有骆羌带着六千人到来。甚至骆羌说的修州兵备和粮草支援，都没有送到。

　　杜远林的同胞兄弟，在三日前阵亡，他的儿子也重伤未醒。更别提锁澜关的守军，伤亡根本数不胜数。这样的状况下，很难不让人想，遥远的昭郢，还要这座城池吗？

　　杜远林猛力往城外倾倒火油，一根火把被他高高摔下，他吼道：“将军！我可就信你了！昭郢一定会救我们的，对不对？！”

　　骆羌摇动胳膊，让后面的人补上伤兵空缺，“老杜，七年前，你是不是也这样问了柳都灵？”

　　杜远林扳动连弩，道：“是啊，而后昭恒大将军，带着你们，从天而降。”

　　“大将军可还看着我们！别给将军丢了脸面！”

　　“遵令！”一排排将士，嘶吼着回应。

　　骆羌大笑着，一枪钉死一个爬上城墙的敌军。他这一枪着实威猛，射穿敌军后，甚至铿锵凿入了敌方挖的沟壑中。那倒指向天的枪纂，明晃晃振奋了军心。

　　众人呐喊着，在骆羌的带领下勉力杀敌。

　　骆羌骁勇而强势，他像一只雄鹰，自天空俯冲而下，一爪抓碎敌人的头颅。他杀敌时，眼里便只有杀敌，绝不会有任何动摇的时刻。哪怕他知道，这次，锁澜关当真危在旦夕。

　　骆羌率军抵达时，发觉他们秘密修建的栈道被万雪找到了，难怪路上竟撞见了万雪的小股军队。他即刻率部截断了万雪，守住了栈道。

　　但他并不清楚，万雪究竟通过这条路，送了多少人进雍梁。和骆羌同时从修州启程的一部分粮草，赶路虽慢于军队，但也该到了。可如今，影子都没见到，大抵是万雪将补给都抢夺了。万雪定然会同时封锁锁澜关向内的讯息，其它援兵也会被万雪阻挠。

　　现在，锁澜关是一座彻底的孤城了。

　　没有一条路，不是双向的，他们当初决意利用天堑时，便该想到这一点。

　　骆羌寄希望于张以舟察觉此事，但万一，关内的人发现晚了……那也无妨，骆羌会死守战线，直至血终。

　　“将军！城门要破了！”辨不清是谁，声嘶力竭地喊着。

　　骆羌向下一看，顿时骂出了口——攻城槌一下下凿着摇摇欲坠的城门，攻城槌下的敌人举着厚重的铁盾，火烧不上去。

　　“上投石！”骆羌叫道。

　　“投石都用完了！”童述颐回禀。

　　骆羌即刻扔了刀，换长枪，“二队，随我杀敌！”

　　“是！”他们要追随骆羌下城墙了。

　　童述颐紧跟而上，却被骆羌推在了后头，“你待着，若我出事，你便是主将。”

　　“将军！”童述颐红了眼，他去抢夺绳索，又被骆羌踢开，“锁澜关不能没有你！”

　　“混账！”骆羌喝斥道，“老子可不是把你们当兵养！”他在腰上系上麻绳，准备越墙而下，杀万雪一个措手不及。

　　他杀敌向来是一马当先，从不会留在后头。也是因如此，他发觉了张以渡带昭翎军时的弱点——张以渡只着力养了骆羌这一个后继。张以渡倒下，骆羌便是昭翎军的将军。

　　那骆羌倒下了怎么办？骆羌想了很久，最终带出了童述颐和另外六个将领。他的将军幕里，每个将军都能独自扛起百万师。于是骆羌的马跑得更快，越危险，他越在前。

　　“回你的位置上去。”骆羌不容置疑道。他即将跃下城墙。

　　“嗬，嘿，嗬——”响亮的号子声突然响起，一群妇人踏着沉重的步伐，踏入了战区。她们拉动粗绳，将一块块巨石拖向投石车。尚未长成的孩子学着她们的模样，在后头推动大石。

　　老人抱着箩筐接踵而至，他们带着草药和粮食，蹒跚爬上城头。

　　“骆将军！”为首的妇人喊道，“我们来帮你们！”

　　骆羌记得这个大嫂，他入关时，城里的粮食已经不够吃了，这个孙大嫂让家家户户把粮食集中在一起，统一划分。

　　“大嫂！这里危险！是要人命的！”骆羌吼道。

　　孙大嫂拖着石头，腰都直不起。她头朝地，声势却高昂向天，“万雪的狗贼打进来了，一样要命！”

　　杜远林挥开脸上的血，道：“骆将军，在锁澜关，是这样的！战事吃紧，妇孺也得上战场。”

　　另一头，喊破嗓子的刺耳呐喊穿透烽火，“杀！杀了狗贼，祭我姐的头七！”

　　蓬头垢面的姑娘和伤兵使紧全力将巨石抬入投石车里。那是骆羌救下的一个姑娘，但他来晚一步，姑娘的姐姐为了保护她，被万雪掠走了。第二日，万雪送还的头颅里，有她姐姐。这姑娘此后便整日不眠不休，凶恶地叫骂着要杀万雪的人。大夫诊断说她疯了，可她支援守军时，却敏捷而雷厉。

　　佝偻的老人家不由分说将一帖草药覆在骆羌腿上，麻利地缠上纱布。他“啊、啊”发声，但骆羌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老人家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应，他剪断纱布，又走向了下一个伤员。他走路时腿都在打颤，但治疗的动作却毫不拖泥带水，显然是早已临阵救治过许多人。

　　骆羌朗声笑了，他斩断身上的麻绳，反身枪指黑潮，“大敌当前，不必求人。锁澜关的难，自有吾等平定。锁澜关的英灵，亦由吾等告慰。”

　　他长枪如流星，离臂飞落，仿佛带着一道灼目寒光，直刺潮头的敌骑，着甲的将军马竟被穿透了头骨，马蹄瞬然止刹，马背上的将领被狠狠甩出。
　　前锋堪堪出击，便被折杀。万雪国那嗜血的凶悍都被阻停须臾。

　　骆羌拔刀而起，近乎咆哮，“随本将，死守防线！后退一步，杀无赦！守城一日，赏千金！”

　　雄鹰嘶嗥，大将军匡扶的雏鸟，终一日，无风自起，扶摇九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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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时分，一场鏖战终于落幕。锁澜关军民踞城而守，接连击退了万雪的猛攻。

　　趁喘息之际，伤员都被妇人们抬下去救治，一群小孩撒开腿在墙垛之间送吃食。骆羌靠墙坐下，弄了块磨刀石处理卷刃的刀。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捉襟见肘了，连把刀都舍不得扔。

　　但没办法，援军未至，兵器也得不到补充。现下，锁澜关里，什么都紧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军心不缺。

　　少数畏惧万雪的百姓，早早离了城。那些留下的大部分，都是敢和万雪拼命的。柳都灵吃够了七年前的亏，无声无息地将锁澜关上下训成了一座碉堡。最为难得的是，他追击敌人，一去至今未归，而锁澜关的军心，始终没有散。他们相信柳都灵自有本事，早晚会回来，重新扛起这座城。

　　这是一座被将军们庇佑的城池，而城池庇佑雍梁。

　　柳都灵的确有本事。骆羌心想。嚯嚯刀声中，骆羌想起他年少气盛时，还冲撞过柳都灵，此时想想，便觉不敬。

　　柳都灵是张以渡成名之前，雍梁最绝顶的将领。哪怕张以渡如星升起，柳都灵的气势，也未曾被掩盖。人们总爱拿柳都灵和张以渡相对比，骆羌心里虽认可两人各有千秋——张以渡擅奇袭，柳都灵善防守——但骆羌嘴里从来都是力捧自家将军。

　　骆羌当年说什么来着？说柳都灵圈地为牢，不敢冒头，龟壳建了一道又一道。可若非柳都灵设下的层层壁垒，骆羌也不敢放言，他能带着锁澜关守至此时。柳都灵被他爹从江湖召回，要求他入军守疆时，正是雍梁国力薄弱的时候，他选择“不输即是胜”的路子，是最明智的。

　　“将军、将军……”稚嫩的童声掐断了骆羌的回忆，一个小孩兜着衣摆向他跑来。临近时，小孩被地上的断肢绊倒，几个麦饼滚了出来。

　　小孩像犬一样爬着蹿出去，将麦饼搂住了。他将麦饼捡回怀里，每一个都小心翼翼地吹了吹，这才捧给骆羌。

　　“将军，用饭。”小孩睁着大眼睛，像看神明一样看着骆羌——大人们说，这个将军是接了雷鬼将军的信，来救他们的。

　　骆羌已经一整日不曾进食了，他摸了摸小孩长满虱子的头，拿起一个麦饼咬进了嘴。麦饼生硬，骆羌都得用力才能咬动。他累到几乎吃不出味道，但里边的沙子，他是咬出来了。

　　小孩盯着他的嘴巴，骆羌每嚼一次，他便跟着咽口水。

　　骆羌把一个麦饼给小孩，“和将军一块吃。”

　　小孩却认真地摇头，“将军，我吃饱了。”

　　骆羌弹了弹他少年老成的额头，问：“吃了些什么？有麦饼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