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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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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生跨坐在二十八寸自行车上,抬头望着他们。自行车前面的前面挂着一个精致的框,软竹子编成,一边搭一个开水瓶,用细细的绳子拴起。
“你是…”晓曦定睛地看他,“乔—哲—伟,肉包子?是你啊!”
小学里,乔哲伟长得胖胖的,坐在晓曦后面两排。他喜欢把自己的作业本上的名字写得很卡通,冬天被他妈脸上喷着香香的可蒙,招班上男生嘲笑。他给晓曦最深的印象是心灵手巧,劳技作业鹤立鸡群,以至于大家怀疑是家长帮着做的,直到一次亲眼看着他把一个易拉罐在三分钟之内干净利落地编成花篮才相信。
乔哲伟是生活委员,管理每天的课间点心,绰号叫“肉包子”。他的五官端正得让数学老师爱不释手左右端详几乎啃一口,“同学们看啊,乔哲伟的五官,就是经典的---黄金分割!”
同学四年,正是小男生小女生相看两厌的年龄,唯一一次和他说话,是六年级的时候,晓曦把一张当天布置的升学模拟考卷忘在了教室里,教室门已经锁住了,而考卷第二天就要交,否则语文老师会骂死人。她在校门口堵住乔哲伟,求他从教室的气窗爬进去替她拿考卷。
乔哲伟说要回家听“白眉大侠”广播剧,她着急了,“你不去拿,我就把你堵在这儿,等广播剧放完了再让你走。”
他很不高兴,“可那是你的考卷,关我什么事。”晓曦厚着脸皮回答算你倒霉吧。
最后他屈服了,把穿着厚厚羽绒服的一身婴儿肥从小小的气窗里挤进去,替她拿回了考卷,还关照她“考好点哦”。
他们上了不同的中学,整整六年没见面,此刻看着他仰面微笑着,有种奇异的感觉。他长高了,身上的婴儿肥也没了,但晓曦一眼就认出他来。
有些人随着时间,身材改变,脸却不会变,梁晓曦和乔哲伟,刚好都属于这个类型。
他们隔着阳台寒暄几句,结果是乔哲伟邀请梁晓曦一起去打开水。
开水房离晓曦宿舍不远,乔哲伟把自己的热水瓶放在车头上的竹筐里,坚持替晓曦拎她的热水瓶,晓曦推辞不过,让他拎了一个,另一个,她自己抱在手里。
水杉叶缝里透着明亮的蓝天,夏日将去未去时的温度,空气里飘着一丝丝懒散。
她想起小学时,乔哲伟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说“那是你的考卷,关我什么事”,不由莞尔。
“你学什么专业?”她问。
“生物。”
“很合适你。”
“为什么?”
“你手那么巧,那些小青蛙小白鼠什么的,死在你手里,应该不会太痛苦。”
他们边走边聊。
“你还做手工吗?”
“进高中以后就基本不做了。”
“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手工做得那么好?”
“小时候我很粗心,我妈训练我学手工,想让我细心点,”乔哲伟叹口气,“我妈对我期望值很高,一直要我考复旦。不过她也很实际,我没考上,也没逼我复读,”他解释,“她是老师,最清楚教育制度的不公平,说有些苦受一次就够了。”
晓曦看着他,骤然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没去北京其实很好,我们南方人不一定适应北方的气候。我有个表姐在北京上学,几年都水土不服。”乔哲伟安慰她。
打完开水告别时,晓曦想起要问他的宿舍号码,叫了一声“肉包子”,引得一堆人看着他们。乔哲伟有些不自在,但很快恢复自若。
她带着歉意说,“不好意思,小时候叫习惯了。”
“没关系,”乔哲伟笑着,“你可以接着叫,很有特色,让我想到童年。”
“一起吃晚饭吧。”他突然想起似地提议。
“下次吧。”晓曦笑着推辞。
这个时候,晓曦发现,时间流逝如此之快,转眼间,小胖子已修炼成了一枚帅哥,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六年的岁月和他身上的肥肉一样被甩得干干净净。
“你怎么回来了?” 晓曦提着开水瓶走进宿舍,容儿的家人又浩浩荡荡地来了,宿舍里又摆开一桌迷你满汉全席,香气扑鼻。容儿看着晓曦,惊讶地问,“幼儿园的相好竟然没请你吃晚饭?”
“是小学同学,”晓曦笑着纠正,“他干嘛请我吃晚饭?”
“他乡遇故知啊。”
“君子之交淡如水。”她指指手里的热水瓶。
“没意思,”容儿撇撇嘴,“我看他眉开眼笑的,还以为要请你去吃肯德基呢。”
洋洋整理好书包,也不跟满屋子的人打招呼,就自顾自昂首挺胸地走出宿舍。
“吃饭吃饭,”容儿招呼晓曦和翠萍,“一起吃!”
又一顿美餐后,容儿拿出一大包瓶瓶罐罐堆在桌上,“这是给你们的。”
那是五颜六色零零总总的各色护肤品化妆品小样,都是精致的小瓶,打开来香气各异,但都很淡雅,不必说便知道是上好的。
“护肤,最重要的其实只有三点,洗脸,保湿,防晒,皮肤偏油的话还要注意去角质。这些是洗面奶,磨砂的,牛奶的,这个是…果酸的,很多人喜欢磨砂,其实果酸更温和,从长期来说对皮肤更好…这些是爽肤水,这些是润肤露,这是眼霜……”
“眼霜是什么?”翠萍小心翼翼地捻起那个贝壳状的小瓶子问。
“就是防止眼角鱼尾纹的,我每天都用。”容儿说。
“你用这个太早了吧?”
“不早,我特别爱笑,”容儿认真地说,“笑很容易导致脸上皮肤衰老的,喜欢笑的人皱纹长得快,像我,你看…这里已经有一丝丝痕迹了,看见了没有?”
晓曦认真地看过,摇了摇头,“哪里啊?”容儿的皮肤光洁得如同婴儿。
“反正就是这个道理。那个女侠,”她对洋洋的床铺努努嘴,“不知道吃了什么药,总是好像别人欠她八百块钱,臭脸一张,唉,就不容易长皱纹。真讨厌,这些本来是专门给她的,你们俩分了吧。”
于是晓曦和翠萍每人满载而归,捧着一大堆小样。
“别小看这些,每样卖的话都得几十块,搞不好上百块钱呢。”容儿随口说。
“有人买吗?”翠萍惊讶地问。
“当然,这是日本带回来的原装货,我爸送了一些给系里的年轻女老师,她们都很喜欢,说专门有人就做这种生意,以前花钱买过,都很贵。”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翠萍找到大军,有些腼腆地问他有没有机会向系里的女老师转让这些护肤品。
“哪来的?”大军正调试一台电视机,画面上BBC的新闻播音员跳秧歌般扭来扭去。
“我们宿舍的人给的,说是日本货。”
“那你自己留着用啊。”
“我…我想换点钱。”翠萍红着脸,低下了头。
“换了钱干啥?”大军有些不耐,“你学费不是有了?”
“那不还有下学期的?还有,”她停顿一下,“来之前,我妹跟我说,想要一条牛仔裤,给她买,总不能不给我弟买……”她的声音低下去。
“又是你妹你弟。”大军不太高兴,但还是答应了,“试试看。”
两天后,他递给她一卷钞票,翠萍倒吓了一跳,“这么多?”
“还真有人喜欢。”
“谁啊?”
“系里几个女研究生,经常来打电脑,我给她们一看,都说是好东西。那些研究生,出去给人上课做培训,一个月能赚几千块。我往高里说大的一百,小的六十,价都不还就全买走了,结果我倒想是不是要少了。”大军有点得意。
“你妹你弟的牛仔裤有着落了,你自己也该添点衣服吧。今天礼拜五,晚上我带你出去逛逛?”
翠萍摩挲着那堆钞票,心里突突直跳,这笔钱对她来说是个大数,在家里足够母亲起早贪黑干几个月。无论容儿还是那些女研究生,她们的潇洒和随意,让她着实开了眼界。
她终于把钱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抬起头来,两眼弯弯地对着大军一笑,嘴唇抿成一个月牙,轻轻地说,“好唉。”
她那种天真无邪的快乐表情倒让大军怔住了。他没说话,一时有些心酸;人和人不一样,那些城里女孩司空见惯的东西,翠萍都没有,一点点小恩惠就能让她如此高兴。
从小他就想着,要让她高兴,绝不能让人欺负她。这种想法,从来没有这么迫切。
开学的第一个周末,晓曦和容儿回家了,大军带着翠萍在五光十色的市中心逛着。
城市的夜空里,星光已经被遍眼闪耀的霓虹抢夺了光彩,街头大大小小店家里传来的流行歌曲或轻快或感伤,调动出诱人的节奏。
他们坐在肯德基店里靠窗的角落,翠萍平生第一次尝到了这种洋气而好吃的食物。
“这是…”
“薯条,就是洋芋条。把洋芋切成条,放在油锅里炸,炸出来的。”大军说。
翠萍拿起一根薯条放进嘴里,小巧的嘴唇上下咬合嚼动着。
“好吃吗?”
她点点头。
“你怎么了?”大军问。以他对翠萍多年的了解,今晚,她的情绪始终不太高。
“今天下午,系主任找我谈话了。”
大军撕起一块鸡肉放进嘴里,用问询的眼光看着她。
“他说,今年经贸英语少一个名额,问我愿不愿意去…英语教育。”
大军的嘴咀嚼着鸡肉,脸上的表情却凝固了,他望着翠萍,示意她接着说。
“他说,”翠萍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我是经贸英语班分数最低的,所以……”
大军默默地从嘴里掏出一块鸡骨头。
“名额不是早就定下来的吗?不然,他们当初凭什么招生的?”
“不知道。”
“既然说你是经贸英语里分最低的,就是已经把你划到经贸英语了,怎么又突然少了一个名额了?”
“我...不知道。”
“你真是你们全班最低的?给你看过所有人的分数了?”
“没有。”
大军的神情慢慢变了,“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看过我的档案,知道我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经贸英语一年两千多,英语教育学费低得多,国家还有伙食补贴,算下来等于免费……”
“我就知道,”大军冷冷地笑了笑,这一回,“噗”一声吐出嘴里另一块鸡骨头,“他有没有说为什么经贸英语一年得两千多学费,英语教育国家反而倒贴呢?”
“没有。”翠萍怯生生地说。
“王八蛋,”大军拿起饮料一饮而尽,“你不是说过你们班有人根本不到分数线吗?太明显了,这是在欺负你呢,这帮知识分子,看上去像个人样,背地里……”他使劲摇摇头,“我跟你说过,你们系主任那孙子是甩掉从前老婆娶了副校长妹妹才爬上去的,还真他妈那副德兴!他还说什么了?”
“说…要我考虑考虑。”
“没啥好考虑的,告诉他,不行!”
翠萍迟疑了一下,“我在想……要真是免费读四年大学,那不是等于一万块钱?”
“一万块钱算啥?”大军不耐烦了,“你那些化妆品不都卖了五六百?”
“对我家还是挺多的,”她小声回答,“我妈为了供我,家里能卖的都快卖光了。”
“不光是为了供你吧,”大军冷冷地说,“还得还你爸的赌债。说实话,你妈真应该跟你爸离,根本不像个男人。”
翠萍的脸倏然红了,口气也硬起来,“不像男人也是我爸。”
她清秀的脸庞由于激动而涨红着,眼睛里盈盈的水光,孩子一般地赌气着。大军是个无可挑剔的热心人,但每次谈到她家,那种轻慢的态度,总让她有些难堪。
大军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好,好,我不该这么讲,不过,小萍,你想想,经贸英语属于并轨,出来后双向选择,一大堆外企国企事业单位随你找,但凡有个地方要你就能挂户口,条条大路通罗马,毕业以后,一个月工资两千,半年就是一万多,英语教育呢,属于定向培养,出路就一条,做老师,一届几个毕业班,一百多号学生,Q市一年能要多少英语老师?外地户口想在这里做老师,难上加难,你成绩不是最好,又不认识人,人家凭啥要你?你贪图省一万块,丢掉前途,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吗?要是一旦回了老家,哪怕在县城里,你爸能放过?你高中二年级,他不是就要你退学嫁给砖瓦厂老板大儿子吗?那回连你妈都动心了,要不是我妈天天上门死劝,读大学,只怕你现在连娃娃都老大了!”
大军一番话说得翠萍哑口无言。
许久,她轻轻地问,“那…我该怎么办呢?”
“顶住,死活不答应,除非他们书面承诺毕业后给你留校,”大军微微一笑,“真能留校,那倒是条好出路。”
“能让我留吗?”翠萍咬着嘴唇。
“所以要提条件啊,你不提,谁来管你,”大军想了想,“你就这么说,去英语教育,可以,只要他们书面承诺毕业后留校或者保证你留在本市的中学。我没猜错的话,”他讽刺地一笑,“大概是他们在名额里做了手脚,超了编,教委那头不答应,所以要临时找个冤大头。他们能答应,你这四年就安心了,反而是好事。说到底,咱也不图有多出人头地,只要安安稳稳有个前程就行了,是不?”
“他们要不答应呢?”
“坚决不做冤大头呗!”大军又吐出一块鸡骨头。
夜色温柔地笼罩着校园。方越洋走在教学楼的通道中,凉鞋的后跟扣着一尘不染,几乎光可鉴人的地面,发出响脆而并不刺耳的“滴答”声。这层楼上有外语系的研究生教室,多媒体教室,机房,听力室,和原版文献室,再往下,一道漂亮的镂花玻璃门里,是系领导们的办公室。刚开学,来教学楼上自习的人本就不多,和下面几层日光灯闪亮的教室相比,这里更显得静谧。
进学校才几天,方越洋对外语系的布局已经相当熟悉了,她最喜欢的是这里的原版资料室,徐伟这一点没吹牛,Q大虽在全国高校中算不上出类拔萃,外语系貌似的确挺牛,原版资料的资源也出人意料地丰富。足足三件房的资料室,第一,二间罗列着巨大的书架,上面一叠叠摆放着各类原文报纸期刊,让人眼花缭乱,座位上坐的,基本都是高年级的学生和研究生;角落里一台大电视机播放着美国的电视新闻,走进去,里面一间是音响资料,十几排座位,每个前面一台迷你型小电视机,供学生租借各类原版音像观看。
管理资料室的老师拦住了她,“学生证。”
“我…刚进学校,还没办学生证,”她说,“身份证…可以吗?”她边问边想身份证是否放在皮夹里。
“没学生证我怎么知道你是我们系的啊?这里只对外语系的学生开放。”
“我是外语系的,96经贸英语。”
“还是等办好学生证再来吧。”老师的口气缓和一些。
一个中年男声在背后响起,“吴老师,她是外语系的,我认识她。”
“孙教授,”吴老师的声音顿然温和许多,“您还没回家啊?”
“今天成教班的夜校开学,去给学生讲话,”孙教授微笑着说,“让她进去吧,这位同学很好学,应该鼓励。”
“行,行。”吴老师二话不说地放了行,眼神仿佛说,你运气真好。
洋洋如愿以偿地站在“纽约客”和“泰晤士时报”前面,却全然没了翻看的愿望。她伸手拿起一本“时代”翻着,心里莫名的烦躁。她偷眼看看旁边,孙教授正不紧不慢地看着一本世界经济方面的期刊,全神贯注的样子。
她轻轻地把“时代”放回原位,快步走出资料室,回到走廊上。
“方越洋。”走出几步,孙教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孙教授的声音不响,在空荡的走道里却显得特别清晰。洋洋立刻站住了,却并没有马上回头,而是迟疑了几秒。
等她转过头时,脸上平静如水的表情,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
她丝毫没有回避孙教授的眼光,两人四目而对沉默着。洋洋的目光仿佛冬日里清澈的暖阳,而孙教授的威严反如同阳光下的雪人,一方一寸地慢慢消融。
上一次和她对视,他还需要蹲下身,那个时候的她像个小洋娃娃,伸手去刮他的鼻子。十几年,已经这么大了,要是在街上遇见,他八成认不出来她来。这次在新生名册里看到“方越洋”这个名字,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仔细查过档案才确认无疑。
“洋洋。”许久,他开口。
“您好。”她简单而爽利地回答。
“可以…和你谈谈吗?”
“有事吗?”
“没什么,就是…谈谈。”
“好的。”
孙教授踌躇一下,“你觉得我们的资料室怎么样?”
“很好,”洋洋点点头,“比我想像得要好,很上档次。”
孙教授点点头,“这是最近两年才建起来的,系里花了不少钱,运气也不错,几个外教都很帮忙,回美国后捐赠了很多资料,有一个还专门联系了一个图书馆,每年底会把库存的资料寄一些过来,那些东西在美国不稀罕,到我们这儿就成了宝贝。”
“看得出您花了很多心血。” 她简短而外交辞令地说。
“谢谢。”
“要不…到我办公室来?”
“您有事吗?”
“……你妈妈的事,我很遗憾。”
“遗憾”二字让洋洋的嘴角不动声色地微微牵动了一下,“您不用遗憾,生老病死,谁都逃不掉。她病了那么久,对她来说,其实是种解脱。”
洋洋望着眼前这个高她半个头的中年男人,嘴里流利地应答着,心里却一片空白。
她只在照片上见过爸爸一次,那是妈妈不知怎么没有毁掉的一张照片,而她只看了一眼之后,妈妈便歇斯底里地把它毁掉了。照片里的他玉树临风,即便到今天也还是风度翩翩,但到底没有她想像中那么高。
妈妈并不是个坚强的女人,和爸爸离婚后,她陷入了长期的自我折磨,事业上的失利和精神上的痛苦使她不自然地把很多压力转移到年幼的女儿身上。洋洋很小就习惯了母亲的怒吼和神经质,随着岁月的车轮推进,内心生出一层坚固的蜗牛壳,懂得了自我保护,不为母亲毁灭性的痛苦连坐,最终做到,妈妈在沙发上无尽地流泪哭泣,她安然若素地坐在几米外的写字台前插着耳机做作业,耳机里播放着摇滚乐。
她几乎从来不听妈妈的话,然而,妈妈临终神智不清时说要她考Q大外语系,她却鬼使神差地听从了。
“你成绩很好,其实可以去更好的学校。”孙教授说。
“是。”她不置可否。
孙教授却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淡淡地微笑,“你来这里,我很高兴。我非常爱才,你有学外语的天赋。”
“谢谢,”她也微笑,“我有个问题。”
“我有幸做你现在太太的学生吗?”
孙教授又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她教外贸函电。”
她也点点头,“您放心,我不会对别人说什么。对我来说,您只是系主任。这样…”她抬头望着他,“可以吗?”
“可以,谢谢你。”孙教授的声音里隐藏着一种放松感,虽然细微,洋洋却立刻体察到了。
伪君子。她在心里说。这个大气而无情的男人,让她轻松,也让她鄙视。
洋洋踏进宿舍门的时候,翠萍正站在书架前,意欲伸手去触摸架子上一本书,看见她,翠萍的手一颤。
那本她想去触摸的书,是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版次很新,封面却古朴雅致。
“对不起。”翠萍有些尴尬。
“没事,你想看就看吧。”洋洋淡淡地说。
“真的?”翠萍有些不相信。
洋洋点头,“看得出你也是个喜欢读书的人,”她笑笑,“这架子上就是我和你的书。爱书的人,都容易讲得来。”
翠萍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啊,她也很爱书,从小到大,省下一点钱就拿去买书,这次来上大学,把自己几乎所有的书都带来了,倒不是完全为了爱书,而是怕自己一走,不成器的父亲哪天把它们拿去卖了。于是小小寝室的书架上,洋洋的书占了两排,她的书也占了两排,晓曦和容儿的,不过只是些教科书。然而,翠萍的书和洋洋的书比起来,无论质量还是品味,都显然不是一个档次的。
“看吧。”洋洋再次示意。
她的和善让翠萍有些受宠若惊。她羞涩地笑笑,终于伸手抽出那本“简.爱”。
“这本书我很小就看过,不过是中文版的,在中学里看过简写本的,”她轻轻地说,“这是纯原版的吧。”
“是。你喜欢‘简.爱’吗?”
“嗯,”翠萍点头,“写得很感人。我第一次看到结尾,哭了好久。就是…罗切斯特先生瞎了眼,简.爱回去找他的那一段,觉得那种感情很伟大。”
“伟大,”洋洋重复一遍,看了看书架,又拿起一本书,“你看过这本吗?”
那是艾米莉.勃朗特的“咆哮山庄”。
“没有。”
“我更喜欢这本里面描写的感情。相比之下,简.爱显得有点小家子气,”洋洋说,“我推荐你看。”
“哦,好。”翠萍一时不知如何答复。洋洋的做派里有种说一不二的自信,即便显得和善,也不由别人反驳。
“你老家哪里?”
“上海。”
“你是上海人?”
“我在上海长大。”
翠萍心想难怪,她虽然从前没见过上海人,在电视剧里也时常见识他们那趾高气扬,把全中国当郊区的气势。
“你不考上海本地的学校?”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不喜欢。”
翠萍看洋洋好像不喜欢这个话题,便不再问下去。
星期天下午,梁晓曦在回Q市的火车上,意外地遇到了乔哲伟。只有一小时车程的火车,两个人都没有座位,索性站在火车车厢靠出口的窗边,一边看飞驰的风景一边聊天。
乔哲伟穿着烫得笔挺的圆领休闲衬衫,深色长裤,头发理得整整齐齐,连袜子的颜色都和衣服极为相称,标准的邻家男孩。晓曦猜这次回去被他妈好好包装了一把。
“我有个问题向你请教。”他冷不丁说。
“问啊。”
“小学毕业时你给我留言本上写的一句留言,还记得吗?”
晓曦思考了几秒钟,摇摇头。
乔哲伟吸了口气。“你写的是,‘乔哲伟同学,未来的人生路上,愿你能像泰山顶上的青松一样,无论风吹雨打,坚韧不拔,宁直不弯。”
“啊?” 晓曦正在喝一罐果汁,正好火车一晃,“扑哧”一声,满口橙色的液体喷到乔哲伟的衣服上。
“这是…”她连喘带笑咳嗽好几声,“这是…我写的?”
“没错,是你写的。”乔哲伟扬起眉毛,肯定地说。他的衬衣上溅着星星点点的桔子水。
“太…”晓曦想想,又忍不住笑。这一回,她适时地掩住嘴,乔哲伟也及时地闪开。
“不好意思啊。” 晓曦看着他的衬衣抱歉。
“没关系。”乔哲伟挺有风度,利索地从裤袋里取出纸巾袋,抽出一张,巡回擦了擦自己衣服上的橙色。
“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你们女生,是不是都觉得,我这个人,有点缺乏男子汉气概?”他鼓足勇气般地吐出这个问题。
“这个…”晓曦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回想小学毕业写留言本的时候,到乔哲伟那本,翻开来,他妙手天生地把自己的名字写成一个大大的米老鼠,格调也是男生少用的粉蓝和米白相间。同学六年,她和乔哲伟没说过几句话,不知该写什么,决定写两句鼓励的话,于是她问爸爸“这男生有点娘娘腔,该怎么写”,爸爸边看球赛边答“那就叫他要像泰山顶上一棵青松嘛”,六年级的晓曦没受过革命样板戏熏陶,觉得那句话还颇有文采,于是就照用了。
今天的乔哲伟经过中学时代的华丽蜕变,“娘”的气质已经锐减很多,于是晓曦决定尽量不打击他。
“没有啊,我那是随便写的。”
“是这样的,”乔哲伟沉吟片刻,“高中时有个女生,她在我毕业留言本上写的内容,跟你写的,有点像……说希望我更加坚强,不要优柔寡断…”
晓曦看着他往下说,“她坐在我前排,我们关系一直都挺好,我心里其实一直…有点…有点…”
“喜欢她?”晓曦替他补上。
乔哲伟点点头,对晓曦的善解人意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她呢?”
“我不知道。”
“她现在在哪里?”
“复旦,”他咬咬嘴唇,“我本来想高考结束就跟她说的,后来…我没考好,也就……”
“哦。”晓曦点点头,突然有种刮目相看的感觉,乔哲伟的中学时代感觉上去颇为丰富多彩。
“你知道我中学时的绰号叫什么吗?”
“什么?”
“小乔,”乔哲伟低下头,有些沮丧,“学了苏轼那首念奴娇以后,全班人都叫我小乔。所以,我想听听女生的看法。”
晓曦看着他又忍不住笑了。
“我能跟你说真话吗?”她问。
“当然。”
“我一直觉得,你的问题是,在你身上,你妈的痕迹太重了,回家一趟,就被修剪得苏有朋一样,一看就是妈妈的好儿子,哪里都顺眼,拼在一起,就不太顺眼了,你看过哪个男生用‘清妃’化妆品包包拎着一大堆---”她瞟一眼乔哲伟手里的提袋,“亲亲八宝粥的?还有,哇,果奶,牛肉干,话梅,陈皮,”她顺着提袋往里看,“我的天,这些都是你吃的?还有,随时随地能从口袋里掏出整整齐齐的纸巾,拿出一张,撕开一半,用完了还把另一半放回去?你的皮鞋老擦这么干净,连鞋跟上都发亮吗?”
“那是我爸单位发的,他们一定要我带,说下星期军训了,需要补充营养。”乔哲伟有些不服气地捍卫他的八宝粥。
“你平时这样婆婆妈妈,然后喜欢那个女生,不去捅破窗户纸,反而再加一层玻璃,人家当然会觉得你优柔寡断了,”晓曦一口气说完,最后总结,“肉包子,谈恋爱不是请客吃饭,要有强盗一样的气势和土匪一样的无赖。”
“你…谈过恋爱吗?”乔哲伟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
“我……”晓曦听出乔哲伟口气里淡淡的嘲讽,想了想,泰然回答,“你不是小乔吗,那你应该最清楚,见过诸葛亮亲自上阵打仗当炮灰吗?而你那个宝贝周瑜,再厉害也就是一个冲锋陷阵的高级兵,所以他要被诸葛亮活活气死。”
“我高考作文可是我们二中的最高分,知道是怎么来的吗?是高中三年,日积月累,为同学修改情书练出来的,” 晓曦索性开始吹牛,“经过我修改的情书,开宗明义,言简意赅,峰回路转,起承转合,而且-----”她看看乔哲伟,“最难能可贵的是,含蓄得体,留有余地,无论读者是否决定接受,作者都不会太丢脸。怎么样,要不要帮你写一封?”
到这里,乔哲伟已经被她折服了,立即取出一罐亲亲八宝粥打开孝敬晓曦。
“有莲子吗?”晓曦嘟嘴,“我不吃莲子。”
“八宝粥当然有莲子。”
“给我一张纸巾。”
晓曦一边吃一边把莲子挑出来,包在纸巾里。
“你为什么不吃莲子?”
“莲子心苦。”
“给你讲个搞笑的吧,”到此时,两人的气氛已经非常融洽,不知不觉,半个小时里说的话比整个小学六年多得多,“高二的时候,全班都叫我小乔,我认了,要命的是,当时的同桌就姓周,周瑜啊小乔啊没完没了,到高三,总算换个同桌,可他姓什么不好,偏要姓孙,这下小乔总算不叫了,因为所有人都改叫我大乔了,”乔哲伟摇摇头,“有我这么倒霉的吗?”
晓曦笑得直揉肚子。
“挺好吃的。”她说。
“那就送给你吧,”乔哲伟慷慨的说,“其实我不喜欢吃这个,爸妈一定要我带。”
“这次国庆节我们高中同学聚会,她也会来,你说,我应不应该跟她讲明?”
晓曦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带着审慎的表情点头,“我觉得你应该。”
“她如果接受,再好不过,她不接受,你又不会掉块肉,你们两个也不会天天见面,就算尴尬,也只是尴尬一阵子,”她摊开两手,“回报大,风险小,对不对?”
乔哲伟一本正经地看着晓曦,仿佛刘备见了诸葛亮般心悦诚服地点头,“对。”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东西,“你看,这个怎么样?”
那是一个极其精美的同心扣,晓曦见过很多不同式样的同心扣,但这一个还是把她镇住了---小小一个五分硬币大的方寸之地,竟然用七彩丝线织出一个小巧玲珑的蝴蝶。
她轻轻地“哇”地一声,抬头看看乔哲伟,他眼中的得意印证了她的猜想。
“肉包子你宝刀不老啊。”她由衷佩服地说。乔哲伟内心毕竟还是那个三下五除二变腐朽为神奇瞬间把可乐瓶变成花篮的男孩,他随便一出手,就能把那些自称心灵手巧的女生PK出五里地去。
“雕虫小技。”他谦虚地说。
“哪天给我也做一个吧。不,我要四个,我们宿舍每人一个。”
“没问题。”
“你一定会成功的!”晓曦高兴之余,在他的肩头拍了一下。
“谢谢你的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