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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节 ...

  •   这一番传道授业解惑的结果是,乔哲伟的一大包八宝粥加花花绿绿的零食统统到了晓曦这里。
      “不错嘛,”容儿品尝一番,“都是挺高档的,你看这个,香港货呢,你那个相好挺够意思。”
      “嘴巴干净点,”晓曦皱眉,“人家有心上人的,国庆节就要去表白了。”
      容儿感叹可惜啊可惜,话题很快转到即将开始的军训,“我同学说她们八月底就开始军训了,他们教官帅得像刘德华一样,班上的女生都迷得要命,”她抱着枕头眯眯一笑,“不知道我们的教官长什么样?我希望他像---林志颖!”
      容儿又带回来一大包各种各样的防晒霜,涂的,抹的,喷的,甚至还有专门的防晒润唇膏,“我同学啊,本来皮肤很白的,军训几天就晒得像黑人一样,要是我也晒成那样,可怎么见人呀?我看天气预报,下个星期都是晴天,太可怕,真是太可怕了!”她很担心的样子,把手里的防晒霜分给晓曦和翠萍。
      翠萍接过一管防晒膏,向容儿道了谢,打开来,一股甜香气息,她闻着闻着,心里却慢慢地苦起来。明天就要去回复孙教授了,系里急切地希望她去英语教育,为经贸英语班腾出一个空位,腾出的那个空位,十有八九是给容儿的,而像容儿那样的女孩,需要靠读书来出头吗?
      这世界真不公平,总有人的碗里被四面八方堆满美味佳肴根本吃不下,而另外的人,只能眼睁睁地抱着空碗挨饿。
      她的眼中渐渐蒙上一层水雾,立刻转过头去,怕被容儿和晓曦看见。
      星期一,满清十大酷刑之军训正式拉开了序幕。
      其实军训本身并没有那么可怕,可怕的是,我们尊敬的辅导员徐伟老师充分认为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修理我们的机会。
      “这一次军训,校领导,系领导,和我本人,都极大重视,为此,我们特地联系到XX兵营思想最上进,业务最拔尖的官兵来担任大家的教官,在标准的军训项目上,更增加了多姿多彩,高标准,高强度的额外项目,大家觉得-----荣幸吗?”
      “荣---幸---”
      “外语系的学生,尤其是女同学们,素来有娇滴滴的名声,通过这次军训,我们,尤其是女同学们,要向全校证明一点,我们不是娇生惯养的崔莺莺,我们是英姿飒爽的穆桂英,我们不是温室里的小花,我们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樊梨花,谁说我们手无缚鸡之力,我们不但有缚鸡之力,我们更有杀鸡之力,对不对?大家,有信心吗?”
      “有---信---心---”大家已经习惯了他那套自以为气壮山河的狗屎,应和着。
      容儿在课桌上传过来一张字条,“他grandma的turtle egg。”
      晓曦笑着示意她快点把字条撕掉。
      徐伟老师虽然狗屎,但着实是个言必信,行必果的人。1996年9月,对于Q大外语系的很多一年级女生来说,可谓人生中最艰苦,最难熬,最黑暗的一个月。拜徐老师的敬业精神所赐,外语系的学生的经历可谓毕生难忘。
      “这一个月里,你们不仅是学生,也是战士,你们之间,不仅是同学,也是战友,我是你们的连长,会以军人的标准来要求你们,你们也要用同样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现在,以右边第一位为基准战士,向右看-----齐!”
      我们的教官姓柳,有个颇为生态保护的名字,叫柳树林,在部队里是个排长,在我们这个由几个班拼成的草台班子“连队”里,能过一个月连长的瘾,柳教官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向徐伟老师一再保证,会好好调教我们;严肃认真的表情让我们大大怀疑他是否会效仿春秋时代孙武训练女兵,哪个不听话直接就把她给砍了。
      柳教官长得不像林志颖也不像刘德华,但是浓眉大眼,还是比较耐看的,大致属于第四眼帅哥。可惜,在一堆“多姿多彩,高标准,高强度的额外项目”折磨下,谁也没心思去欣赏他那点小风韵了。
      为了证明“我们不是娇生惯养的崔莺莺,我们是英姿飒爽的穆桂英”,清晨四点半,其他系同学还在呼呼大睡的时候,外语系的同学们已经在半梦半醒中开始“拉练”了;其他系偶尔搞个“拉练”主要目的是排张照留念,他们天天“拉练”,往返Q大几个校区,累计十几公里;其他系男生做俯卧撑女生做仰卧起坐,外语系男女平等,一律都做俯卧撑,女生的优待只是可以膝盖点地;其他系整理“内务”就是学习把被子叠成豆腐干,外语系教官每周检查两次,每个寝室打分,每周评出“三优”和“三差”,等到军训结束的时候,累计拼分,最终的“三优”可获得由系领导颁布的锦旗一面悬挂在宿舍墙上,okay,这个其实真没谁羡慕,进入“三差”后果就严重了,以后的整整一学年内,每周要由学生会干部检查寝室,监督卫生;别的系吃完晚饭总算可以休息了,外语系时不时还要聚在操场上一边集体喂蚊子一边听教官们讲“咱当兵的人”的故事。
      “拉练”的时候,徐伟老师和教官坐在军用吉普里,看着疲惫不堪的我们,深情款款地说,“坚持不下去的同学就上车吧。”第一天,容儿不知就里,第一个跳上车去,结果是她所在的整个“排”都被连坐罚做二十五个俯卧撑,因为“你们是战友,战友是不分你我的。战场上,一个人的意志坚强或薄弱,会决定整个集体的安全和生存。”
      徐伟老师笑眯眯地说,“这是考验你们的意志。你们现在也许会恨我,我知道,但是,将来,有一天,你们回想起来,会真心实意地说一声‘谢谢’。”
      晓曦看着他的□□脸,只想往上面扔一个臭鸡蛋,然后真心实意说一句“尼玛”。
      军训的主要内容,去掉一对部队的术语,提纲挈领,用柳教官的话,就是“操”。“今天上午操得很好,现在整休,下午继续”,“今天女生操得比男生好,值得表扬”,“大家分组操的时候要特别注意队列整齐,动作一致,否则到了联合会操的时候,队伍会很难看”,偶尔他也会攀比一下,“你们看操场那边七连操得多好,好好总结一下,学习别人的经验。”
      于是,我们不停地流着汗,从篮球场这头操到那头再操回来然后再操回去,从日出操到日落,然后骤然发现,军训其实是一项极其富有哲理的活动 -----你努力了一整天,到头还在原地打转,顿时让人感受到人生的虚无和个人努力的无奈。
      柳教官有个规矩,军人要有军纪,要态度严肃,所以,不许笑。笑者,男生五十个俯卧撑,女生打对折,二十五个俯卧撑。
      然而,问题是,柳教官天生具有一种本领,说起话来就让人发笑。
      柳教官来自东三省某旮达,说起来是个苦孩子,家境贫寒,父母偏又在重男轻女文化氛围中逆天地要“抱个老闺女”,于是家里悲剧地一炕七个带把的葫芦娃。柳教官是家里老四,不上不下的悲催排行使他在七个男孩的食物竞争中没有丝毫优势,他既不能像哥哥们一般耍酷,也无法像弟弟们那样卖萌,整个青春期都在半饥半饱中度过,招兵时部队干部问他为啥当兵,他实诚地回答“部队里能吃饱肚子”,部队干部当即批评了他这种“当兵吃粮”的落后观念,却颇有人情味地把他分到炊事班以圆“吃饱肚子”的梦想,最初一年内几次为了吃剩饭受批评,柳教官感到很委屈–他其实已经饱了,只是无论如何见不得白花花的米饭进泔脚桶。
      柳教官规定大家不许笑,他自己以身作则,铁板着脸,当大家操得精疲力尽像一群只剩下吐舌头喘气的雪橇狗时,他良心发现,“整休十分钟,注意保持严肃”,然后找个荫凉的地方,蹲下来,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开始话当年。
      “当炊事员第二年,领导上交给俺一个光荣任务,喂猪,整整一大圈猪啊,”他用手在面前划出一个大圆表示猪圈的广阔,“喂了两年猪,喂得最好的是一只小母猪,前头一个炊事员很懒,不好好喂,我刚开始喂她的时候,那个瘦得…脸尖尖的,眼睛大大的,双眼皮儿,眼睫毛…这么长,就像…”他巡视一番,“就像那个女同学一样!”他一手指向洋洋。
      洋洋愣住了,在一阵笑声里反应过来后,狠狠瞪他一眼。
      “俺下面三个弟弟,没有妹子,就叫她妹子,天天给她吃好的喝好的,没多久就喂得白白胖胖的,妹子去配种,俺跟着,看着不顺眼的,有残疾的公猪,俺不答应,非得皮光肉滑,看着精神的,俺才让妹子配…大年夜,妹子生了重病,咋办呢,俺连队的兽医回老家探亲了,俺背着妹子走山路到另外一个连队去,好大的风,这么深的雪…到一半俺走不动了,抱着妹子在路边草垛子边上躲风,妹子看着俺眼睛里都是眼泪,俺就说‘妹子,咋办呢,别怕,哥今天这条命撂这路上也要救你啊’…现在有时候俺还去那个连队看她,俺还是光棍一条,她已经子孙满堂了……”
      明明苦情的桥段,让柳教官一番阐述,充满了喜感。
      “俺把妹子背了二十几里路,兽医说再晚一点就没治了,领导上表扬俺,记功,调去当步兵…一次执行任务,碰到泥石流,俺们营长摔伤了腿,俺把他一路背回营地,记一大功,立刻升俺当班长…去年军事演习,俺们师长心脏病发作,俺把他一路背到急救所,又记一大功,立刻升俺当了排长……”
      明明励志的桥段,被柳教官一番诠释,也充满了喜感,让人觉得,在部队里混,最要紧的技能是,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正巧背了对的人-----或猪。
      柳教官的成长史大致说完,他拍拍大腿站起来,用丰收时节老农巡视高粱地的眼神看着眼前的“战士”们,“你,你,你,你,你,还有你,你,你,你,你……加上刚去上厕所的两个,刚才笑了,俯卧撑!”他好像除了郭进以外从来记不得名字,但眼神奇佳,谁咧咧嘴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于是大家无奈而悲催地趴倒一片。
      “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真的,真的,真的再也受不了了呀!”容儿趴在床铺上呻吟,“梁晓曦,来,给我捶捶腿!”
      “你自己捶吧。”晓曦也趴在床铺上一动不动。
      “亲爱的,帮我捶一会儿吧,捶完了我给你捶。”
      “算了,昨天我给你捶到一半你就睡着了。再也不上你的当了。”
      “这是什么日子呀…在家里我不洗澡可是从来睡不着的呀,”容儿呻吟着,“我要死了,我真的要累死了!我告诉你们,明天早上拉练,我打算坐车了哦!”
      “你敢!”晓曦叫起来,“你都害我们集体陪着做两次俯卧撑了,还想第三次吗?”
      “第三次怎么了,别忘了,我们可是战友,柳树林不是说了,战友是不分你我,不分彼此的,二十五个俯卧撑算什么?以这个精神,真在战场上,我跑不动了,你们还得轮流背我,现在我自己去坐车,已经很体谅你们了,你们应该感谢我。”
      “谁有你这么又懒又蠢的战友是八辈子的晦气,真在战场上,我一枪先毙了你,否则一定被你害得死不瞑目,”洋洋的声音从上铺悠悠传来,“你这种人,不是当逃兵就是做叛徒。”
      “哇,女侠,看来军训残酷得到位了,你说话还那么恶毒,口气却温柔很多,”容儿叹气,“几乎有点女人味了,好。唉,对了,今天柳树林说他那个患难与共的小母猪妹子脸尖尖的,眼睛大大的,双眼皮,长睫毛,长得像谁来着?女侠,我记性不好,忘了,你记得吗?像谁呢?像谁呢?像谁呢?”
      “神经病。”洋洋冷冷地不知是在骂柳教官还是在骂容儿。
      “你们这些人啊,总的来说还是缺乏谋略,你们想,假如明天拉练我们一起坐车,坐完了车回来,豁出去做俯卧撑,等于剩下了拉练的力气做俯卧撑,其实还是合算的,因为二十五个俯卧撑绝对比拉练省力,对不对?唉,这不是跟那个,谁谁赛马的道理差不多吗?”容儿激动起来,“我太聪明了!”
      “算了吧,别忘了,规矩都是徐伟和柳树林定的,我们是他们砧板上的肉,他们要是改改规定,说做五十个俯卧撑,或者索性改做男式俯卧撑,我们更惨,”晓曦叹口气,“我和方越洋倒还算了,最倒霉的是时翠萍,人家天天床铺整理得那么好,本来应该得‘三优’的,落在我们宿舍里,托你大小姐的福,已经一个多星期‘三差’了。时翠萍,你说对不对?…时翠萍,你睡着了吗?”
      翠萍全身酸痛,面朝里睡着,望着墙上一副黄果树瀑布的风景画海报发呆。舍友在说话,她全然没听进去,脑子里翻来覆去的,是前几天和孙教授的一席交谈。

      那天,翠萍在系主任办公室前徘徊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敲门。
      开门的正是孙教授,看他的神情,仿佛正在等她。
      她向孙教授问好,孙教授示意她进去坐下。
      “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孙教授亲自给她倒了一杯水。
      她看看孙教授,吸一口气,“我…考虑好了。首先,谢谢学校和系里录取我,这一点我很感激。然后……我想,如果系里能够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可以…转专业去英语教育。”
      孙教授专注地听着,“条件是?”
      “毕业后让我留校或者留在本市的学校当老师。”
      “这个……”孙教授踌躇片刻,像是有些意外,“你现在才刚入学,谈毕业,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翠萍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当然,关心毕业后的走向,这种心情,我完全理解,而且觉得是好事,一般来说,关心毕业去向的同学,往往更有学习的主动性,”孙教授亲切而审慎地说,“关于留校,我们的政策是透明的,通常在每年十到十二月间,以需求和意向为基准,在应届的大四学生和三年级研究生里面选拔的。现在,要谈四年后的留校,实在为时过早。”
      那就是不可能了,翠萍心想,对于这点,她并不惊讶,“那么留在本市学校呢?”
      “这个……”孙教授停顿一会儿,“你…很想留在本市吗?”
      翠萍看着他,点点头。
      “为什么?”
      “因为……”她想了想,一时不知如何措辞,很明显的理由,孙教授却偏要她说出个究竟,“我们老家……太落后了…”
      孙教授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翠萍眼中是他锃亮的皮鞋和笔挺的西裤裤管。
      “你不想回去吗?”孙教授像是不经心地问,“我们历届很多学生来自偏远地区,不少毕业后都回了家乡,在那里成为中流砥柱,这对他们不少人是件好事。”
      翠萍语塞了。
      “且不说这个,”孙教授转变话题,“学生毕业后的去向,其实并不是我们学校能够决定的,关键看你和用人单位的意向,如果有本市的单位要,你当然可以留下。”
      “可是…如果转了英语教育,就很难了,对吗?”翠萍脱口而出。
      “这个……英语教育相对来说,回原籍的比例比较大,”孙教授显得有些为难,“四年后的形势,现在谁也说不好,不过,你真的…一点都不想回家乡吗?”他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又转了回去。
      “中国现在经济发展的一个很大问题,是不均衡,贫富分化,不同省份间存在很大差别,在以后的十年,几十年里,一个很重要的课题就是开发西部。我承认,沿海地区经济发展比较快,生活水平比较高,但是,如果大家都不愿意去内陆地区,那么,西部怎么开发呢?那么多优秀的自然资源不是一直都要被闲置,浪费吗?”
      “开发西部,就需要各个领域的人才,这样的人才,不能光靠外界输入,更要靠本地培养,那就需要教师,其中包括英语教师,你说,对吗?”
      “时翠萍同学,我注意到一点,你虽然来自山区,普通话却非常标准,我猜想你的英语发音应该也不错,我想,那和你小学,中学,高中英语老师的培养是分不开的,你说对吗?你受了他们的培养,有没有同样的心意也为家乡人民,为他们的子孙后代去尽一份心呢?”
      孙教授保持着不急不慢的语速,口气却越来越毋庸置疑。翠萍听着听着,只觉得越来越喘不过来气,一股股热流从心里直涌到眼中,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孙教授,请停一下。”她突然发现,系主任正在巧妙地用一堆冠冕堂皇的词汇把个人意愿加到她头上。
      孙教授停下来看着她。
      “你这里有,新概念英语吗?”她努力克制自己。
      孙教授愣了一下,“有。”
      “可以借一下吗?”
      “第几册?”
      “第二册或者第三册。”
      孙教授站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那是“新概念英语第三册”。
      “麻烦您从里面随便抽一篇。”
      “好,第十三篇。”
      “第十三篇,”翠萍想了想,“应该是It’s only me. After her husband had gone to work, Mrs Richards sent her children to school and went upstairs to her bedroom……”她背诵起来,开始有些紧张,几句之后便十分流畅了。
      不出孙教授的所料,她的发音不错。
      翠萍只觉得心里那一口气汩汩地支撑着自己的声音,直到整篇背完。
      “孙教授,你看我背得对不对?”
      孙教授点点头,“对。”
      “我们小学英语只学了一点点,中学里老师一年换几个,不是生病就是调走,到了高三,根本没有英语老师,”她直视着孙教授,“我家附近住个女华侨,我去给她洗衣服搞卫生,她教我英语,用的新概念,她教我读,我回家再一遍遍读,读到背出来。我的英语就是这么学的。”
      最后,她说,“孙教授,我们乡下学生,读点书不容易。”说着,眼泪夺眶而出。
      时翠萍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系主任办公室的,两脚踩在光滑的地面上,进了电梯,下到底楼,人都是晕晕乎乎的,直到刺眼的阳光迎头招来逼得她眯起双眼,才清醒过来,左右环顾,寻找回宿舍楼的方向。
      我疯了,一定是疯了。她走在操场边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一遍遍地想。大军教她的那些“有理有利有节”的说辞,不知为什么,见了孙教授,一句也说不出来,相反却莫名其妙地背了一段新概念。翠萍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孙教授毕竟是知识分子,也是聪明人,在她说完那句“乡下学生,读点书不容易”之后,就没有再扯开发西部之类的话题,大概他也觉得,她已经把底牌摊在桌上,再扯下去没有多少意义。
      “这个…我们下次再讨论吧。”他这么说。
      翠萍点点头,便逃一样地走出了主任办公室。
      躺在宿舍狭窄的小床上,容儿和晓曦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苦,方越洋在旁边是不是挖苦两句,翠萍心里反复回旋着那天和孙教授的谈话,越来越忐忑,她总觉得,学校里不会随便放过自己,又不知他们会怎么对付她。
      突然间,她无比羡慕身边那几个城市里的女孩,黄容家里有钱,自然张扬,方越洋有才华,也可以张扬,梁晓曦即便没钱成绩也一般,就是有股底气,是衣食无忧的小康城市家庭多年培养出来的气质,一种本人感觉不到却无处不在的优越感。对于她们来说,在平地上走一天方步就是天大的苦,而在山里长大的她,早已习惯背着重重的柴禾赶山路毫无怨言。
      她们凭什么那么优越呢?她的心酸楚地痛。
      她找过大军,问他如果系里一定要她转专业,能不能向上反映,大军瞪大了眼,“你疯了,打系主任小报告,这书还要念不要念了?别忘了到头来是谁要给你发毕业证!”大军埋怨她,“你这话说得,退路都不给人家留,咋成呢?”
      “那我该咋说呢?”她很委屈。
      翠萍心中的弯弯绕绕,周围的女孩子们毫不知晓,她们只是一个劲地讨论着军训,教官和偷懒的方法。
      “我真是个大笨蛋,早知道上星期回家后就说我病了,不回来了,不就行了?对了,这周末我回家以后就不来了,等军训结束了再来!”容儿很得意。
      星期五,容儿得意洋洋地在她妈的凌志车里对晓曦挥手,“Bye-bye,军训后见!”
      可惜的是,星期天傍晚,她又被她爸的奔驰车灰头土脸地送了回来,“我爸就是不让,说什么这是磨练意志的大好机会,一定不能错过,他还说什么当年在里面也是这样天天操练,操练了半年出来觉得脱胎换骨,后来做生意才发达的……恶心死了!”
      原来,容儿的爸,黄老板一度贫困潦倒到去偷车,技不如人,被送到“里面”去教养了一阵,那段经历在他发达之后屡屡引以为荣,“到里面去主要就是混关系,那都是,老大级的人物啊,平时在外面都根本见不到,不亲自进去混,跟人说句话都说不上。”熟悉的人知道他在说某包吃包住的政府机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说长江商学院。
      于是,黄老板认定,女儿既然将来要接他的家业,或者嫁一个可以和黄家强强联手的男人当老板娘,书读得如何无所谓,学校里各种活动一定要积极参与。
      “喏,请你们教官吃吃饭吧,疏通疏通关系,锻炼锻炼你的社交能力。”黄老板大方地留下一叠某星级酒店的自助餐券。
      “哇,太好了,爸,你真懂事!”容儿高度赞扬她爸,“你简直神了也,怎么知道我们柳教官从小到大就没吃饱过?”
      “叫上你们同学一起去,拍马屁,场面很重要!”黄老板被女儿夸得不无得意。
      “这下子我们一定不会三差了!”容儿自信满满。
      “歪门邪道,”洋洋说,“当心偷鸡不着蚀把米连累我们。”
      “说那么难听干嘛,这叫沟通感情,你懂吗?”容儿反唇相讥,“不过,你这样的人,估计不懂什么感情,也没必要和你沟通。”
      “梁晓曦,我打算这样,明天出操的时候晕倒在地,你跟教官说我中风了,然后你可以顺理成章地陪我回宿舍休息,咱们俩就都不用晒人肉干了,你看怎么样?”宿舍里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容儿问晓曦。
      “你是说…中暑?”
      “就说我中风。中风应该挺严重的吧?”
      晓曦看了看容儿,又好笑又好气,“依我看,你还是中暑吧。”
      “中风和中暑有什么区别?”容儿诚恳地问。
      “真要中风,你就再也不用来念书了,回家去躺在床上,天天有人伺候你吃喝拉撒。”
      “那该多好啊,”容儿长叹一声,“那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人生吗?”她感慨,“我这个人和学校八字不合,小学毕业,我就希望自己考不上中学,中考又希望考不上高中,高考呢……”她重重“唉”一声,“我算明白了,反正我爸是不会让我如愿以偿的。”
      “多好啊,一切都有人替你安排,不用自己操心,”晓曦突然想起什么,好奇地问,“对了,将来你谈恋爱结婚,你爸也会给你包办吗?”
      说到这个话题,素来开朗的容儿脸色突然黯淡下来。
      话题转到容儿刚出嫁的一位表姐。她这位表姐,是那个城市干部家庭里出名的美女,最近嫁给了当地某开发区一把手的儿子,虽然她表姐心里更喜欢的是二把手的儿子,是被家人劝着嫁的,为了父亲的仕途前程。
      “我表姐对我说,像我们这样的女孩子,在生活上随心所欲,婚姻上就不可能随心所欲,因为我们已经预支了人生里的随心所欲,”容儿垂下了头,“我表姐说是代价。”她手背上五个浅浅的涡跟着沮丧起来。
      “不过我这个人对那些事情好像无所谓,”容儿突如其来地说。她说,她有两个青梅竹马的好朋友,一个男生一个女生,“大家认识很多年了,从小就在一起玩,高三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好像有点喜欢那个男生,他大概也有点喜欢我的吧,要我和他一起去新西兰,我最终决定不出国的时候,他特别生气…”后来那个男生和那个女生亲密起来,结伴去了新西兰同一所学校,容儿有些悲哀地说,“他们去了以后就很少和我联系了,我猜,即使他想跟我联系,他女朋友也不乐意,我等于一下子失去两个朋友,”回想起来,她觉得那个男生身边的位置恍惚该是她的,“可是我真的很难想像到一个吃不到葱烤大排和糖醋小排的国家去生活,你能想象吗?”她无奈地叹息。
      “不能。”晓曦忍住笑。
      “他说我这个人没心没肺,”容儿看看晓曦,“天哪,你说我上辈子会不会是当尼姑的?”
      “很有可能,”晓曦笑着说,“而且八成是受不了天天吃素,上吊自尽的。”
      “你不许取笑我!”容儿有些恼火。
      “别生气,”晓曦安慰她,“我觉得你只是没有遇上合适的人而已。”
      “那我们就这么办了,明天我晕倒?”
      “行!”
      那个时候,容儿和晓曦都认定这是个能少“操”一天的好办法。
      然而,天意弄人,第二天,容儿如假乱真地晕倒,晓曦报告教官后,柳教官看看队伍,低沉地一声“郭进!”
      “到!”
      “出列!”
      郭进笔挺地站到队列前面。
      “速速,把这位战友背到医务室去!”
      那个时候,她们才恍然想起,在柳教官的辞典里,一切团结友爱集体精神相濡以沫患难与共什么什么不抛弃不放弃,都是用“背”来体现的。
      容儿倒在地上,脸色骤然变了,眼睛依然闭着,睫毛却微微跳动,在两眼的缝隙之间递给晓曦一个危急的眼神。
      “报告教官,”晓曦见势不妙,硬起头皮,“据我观察,这位…战友,她…她应该是中暑,休息一下就会好。”
      柳教官威严地回答,“晕倒可能由很多理由导致,你不是医生,不能武断推测。郭进!”
      “教官,”容儿终于忍不住了,睁开眼睛,“报告教官,我…我…我感觉好一些了……”看得出容儿很努力,参考各大狗血电视剧中女主角昏倒后醒来的表情,尽量摆出一副刚从昏迷中醒来的神态。
      柳教官依然一副铁板脸色,“那也还是要去医务室确认一下刚才的昏迷原因。”
      “那…报告教官,我可以自己走,”容儿着急了,从地上站起来,“让她扶我去医务室就可以!”
      “不要逞强!”柳教官打断她,“如果这是子弹横飞的战场,你也要这样婆婆妈妈吗?郭进,把这位战友背到医务室去!”
      “是!”郭进同样简短而严肃地回答。他走到容儿面前,略略迟疑一下,半蹲下身体。
      容儿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求助地看着晓曦,晓曦只好回她一个万般无奈的眼神表示“我已经尽力了”,私心里却实在很想笑,她用力掐手心,防止自己真的笑出来。
      应该说,柳教官的“禁笑”策略是推行得相当成功的,郭大班长背着百不情愿的容儿别别扭扭地消失在篮球场那头的时候,大家居然都成功地保持严肃,没有一个笑出来。
      “报告教官,”终于有个胆大的男生抖抖索索地说,“刚才那个女生,她…她叫黄容。”
      柳教官板着脸,沉默了一会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们---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吗?”
      然后,奇迹出现了。柳教官包公般的黑脸上,慢慢地,慢慢地,浮现出一个蒙娜丽莎式无比闷骚的微笑。
      那个微笑带出了大家压抑许久的笑。
      柳教官到底是个仗义人,他免掉了全连那一次的处罚,自己趴倒在地,开始做俯卧撑,整整做了一百个。
      可惜容儿错过了这场好戏。柳教官开始做俯卧撑的时候,她正在恶声恶气地对着郭进吆喝。
      “让我下来,你快让我下来!”
      脚一沾地,她立刻把郭进推开,“你干嘛呀!”
      “我…我没干嘛。”
      “你走开,离我远一点!”她用力拍自己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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