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爱觅食》文呓大叔

7、玉子豆腐

　　南加州大学安娜堡传媒学院举办的AFMA北美青年电影节，如期在好莱坞日落大道上的洛杉矶电影学院内举办。
　　华语电影圈中，各路名人大咖汇聚，一时冠盖云集。
　　我作为采访媒体代表，也有幸受邀出席。
　　电影节主旨在于奖掖心怀梦想的海外华语电影新人。三天的活动包括开幕式，入围影片展映，主题论坛，演导访谈，颁奖典礼等环节。最终评选出最佳电影、最佳导演、最佳编剧、年度十大优秀电影等奖项。
　　旅美青年导演丁俊凭一部描写在美留学生爱情的微电影《玫瑰心》，获颁评委会大奖最佳电影奖，这是他三年内第二部作品得此殊荣。
　　我和丁俊保持着不错的私交，因此，在电影节结束的当晚，我们相约一齐吃饭，既为庆祝，也是叙旧。
　　我们约去的餐厅离洛杉矶电影学院不远，也就十分钟车程，紧邻星光大道，矗立在好莱坞高地占据着整整一处山头。
　　这家见证好莱坞百年盛衰的日本餐厅，多次被旅游、美食网站评为洛杉矶最浪漫地点、最佳约会餐厅。
　　它名字叫"Yamashiro"，正门当中高高悬挂的红色牌匾，上书中文鎏金大字"山城"。
　　雕梁画栋，曲径回廊，挺拔苍猷的雪松，和风禅韵的庭院，无不透出纤细极致的东瀛美学气质。
　　因为丁俊还有一点小应酬，所以我们约好了时间，我先行过来。
　　在我到达时，刚好遭遇一场短暂骤雨，东边日出西边雨，两道彩虹跨过天际。山顶一侧，仰观重阁飞檐，暮云翻积，山下一方，俯瞰都市浮华，落日熔金，那奇观简直美得不可方物。
　　我选择了临窗可以观景的座位等他。
　　天色未晚，一抬头望远，隐约还可以看到对面山头那HOLLYWOOD的白色巨大标志牌，光影变幻，反射着夕阳余晖。
　　这里就是好莱坞，世界电影产业中心，美国文化输出基地，也是无数电影人追逐寻梦的天堂乐园。
　　大约一小时后，丁俊也到了。
　　"抱歉Raymond，我来迟了。"
　　"没迟，离我们约的时间还早。"
　　"刚才，我没直接把车开上山顶。雨过天晴，我见空气好，心情也不错，就从山脚沿石阶徒步上来。"丁俊面色潮红，一副很舒畅的样子。
　　"这山路，我边走边数，石阶足足有300级，宝塔、凉亭、弥勒佛像、锦鲤鱼池，这些东方元素，和远山的Hollywood Sign遥相呼应，那奇幻的感觉，妙不可言。"
　　我们点了餐，开了一瓶"Sakura Emaki"樱绘卷纯米酿，餐厅灯光渐次亮起，气氛极为迷人。清酒助兴，觥筹交错，话题自然从好莱坞谈起。
　　丁俊畅谈他这八年来，从一个怀惴梦想的留学生，努力打拼，靠着初心不变的坚持，加上贵人扶持，运气眷顾，才一步步走到今天。这过程，甜酸苦辣，百味杂陈。
　　"你应该知道的，斯皮尔伯格电影《艺伎回忆录》，章子怡习艺舞扇的那一幕场景，就是在这里拍摄的。"他指着那美轮美奂的日式茶室，踌躇满志，挥斥方遒。"在好莱坞，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我猜，就或者就是每个电影人梦想的动力，为了拍成功一部脍炙人口、叫好叫座的经典，相信奇迹的力量。
　　谈话间，我们点的菜肴陆续上来了。
　　首先是前菜。
　　时蔬味噌汤。中规中矩，有豆腐，有菇类，还有裙带菜，满满当当的味道很丰富。
　　黑武藏寿司卷。就是在加州卷顶层加了黑色飞鱼籽，即时创意十足。我们都知道，加州卷是在加州的日本寿司师傅为迎合美国人口味改良而成的。鳄梨，青瓜配上辣吞拿鱼，口感丰腴饱满，只是，肥美的蛋黄酱显得有点腻滞。
　　然后，第一道主菜适时奉上，是荔枝柚子汁扇贝大明虾。
　　扇贝和大明虾在黑松露油中浸泡过后再熏制，淋上他家"祖传秘方"酱汁，风味独特。可惜略嫌不足的地方，是加了荔枝柚子汁，醒胃又抢味，反而提升不了味道的层次感。
　　然而来山城，为的就是它时间沉淀的历史感，吃的就是周遭美景和情调。至于食物滋味究竟如何，本来就属于褒贬不一，很个人的体验。
　　此时夜色已完全暗下来，我们从窗户看见山下一片璀璨灯火，在闪烁在流动，如梦如幻，美得心醉。
　　"你看这万家灯火，多少人间烟火故事。"丁俊为我斟酒，言辞极之感慨。
　　"我们的大导演，又想到什么人间故事呢？"
　　"这段时间，我确实又在构思我的下一部电影。"
　　"哦？可以说来听听是怎样一出戏？"
　　"说实话，有点另类大胆。我打算拍拍华人城市底层按摩女的题材。"
　　"哗，这题材还真有意思。为什么想到拍这个？"我好奇心一下子来了。
　　"有一次我看新闻，看到天普市警方扫荡区内色情场所，抓捕并定罪了十来个□□按摩华籍女人。报导中她们年纪，全都是35岁以上，有的还去到55岁，再看照片，那样子人老珠黄，一点也不妖娆美艳，反而有沧桑感觉。"
　　丁俊双眼炯炯，一本正经地说。
　　"我当时就疑惑，到底她们为何会沦落至此？她们到底凭什么姿色吸引那些□□客？她们到底又有何身世遭遇？这些都有无限想象空间，可以供我发挥，我很有兴趣想去知道。"
　　"你说得对极。我们报纸，不是有分类广告的版面吗？有一类就是按摩店招揽生意的广告。豆腐块小小一格，密密麻麻几十个字，标题露骨挑逗，让人想入非非，什么花活美女亲密接触，什么风情丽人性感大方，一看就让人蹊跷这背后肮脏的勾当。不过，我可没有你这种想深度探究的敏锐触觉。"
　　"所以嘛，我决定亲身去经历一趟。"丁俊傻傻地笑了。
　　"你呀？"我张大的嘴巴差点没合拢得住。"原来为了拍电影，真的要去体验生活呀？小丁，你这是在为艺术献身呀！"
　　接着上来的菜，是慢烤羊肋排伴滑蛋。
　　这本是一道传统美式料理，却采用日本古法烹调，羊肋排抹上日式香料，姜汁，芥末粉，封在新鲜鸭油中用低温慢烤，肉质鲜嫩多汁，香气四溢。滑蛋也是美式加了牛奶的炒蛋，细密香软，可以看见厨师尝试融汇东西方风味的匠心。
　　丁俊轻轻用刀，羊肋肉就轻易断离，再送入嘴里，细嚼慢咽。他那奇特的查探经历也就向我娓娓道来。
　　"我在专门点评按摩的网站RubMaps，挑了一家口碑不错的华人按摩店。我这里说的口碑不错，是指光顾过的人数比较多，点评星数在4星半以上，客人的满意程度高。关键在于，我确定了它是有提供额外服务的。
　　"于是一个清朗的晚上，我来到这家开在Alhambra名叫'蓝月亮'的按摩店。店不是很大，装潢老旧，但还算整洁。和我想象不同，并没有风情的女人坐着等客，所以虽然灯光昏昏暗暗，还不至于有暧昧的感觉。
　　"Coco，我直接就点了人气最高的技师。洗浴过后，我换了身宽松按摩服，被带到没有房门只有垂帘的房间。Coco早在那里候我，她明显看得出年龄比我大，但气色几好。身材偏瘦削，戴了假的长睫毛，画了很深的眼影。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项脖上有一处蝶舞的纹身。
　　"什么话也没说，她指了指，我就很听话地扒在按摩床上，任由她摆布。你别说，她可真有点本事。手法推揉搓打，拿捏到位，力道刚柔收放，恰到好处。早几年我腰臀处运动拉伤的旧患，不时隐隐作痛，这回给她又掐又叩的，按压得舒服无比。
　　"按摩结束，很正规很专业，我不由大大赞好。'当然啦，我还会针灸刮痧，我在大陆是如假包换的持牌中医穴位推拿师。'一直沉默的她这才得瑟地说。我注意到她手指尖而瘦长，指关节明显胀大变形。
　　"我问她，那为什么不去中医保健诊所或大型连锁的水疗中心更好？她告诉我，原来在美国，要做职业按摩师，必须考到持牌证书。联邦考试中心培训课程足足十门专业，全是厚厚的英文天书，不懂英语的她望而生畏，所以只能在这里将就。
　　"我进来时看到这里也有老美客人，白的墨的。'你不懂英语，怎么和客人沟通？'我问。'简单的当然会，再不行，眼神手势也可以呀。况且，来这里的客人重点也不是来聊天。'她这样说。
　　"50元的按摩费实在低廉，可见这一行竞争之大。我再给了她50元小费然后离开。我想，5倍的小费，她对我这个新客人应该会有些好感吧。"
　　丁俊说到这里，我忍不住插嘴问道:\"你不是说她们有额外服务的吗？怎么听起来一点也不色情？她没暗示过你吗？"
　　"你有所不知，RubMaps上说，对于生客，她们不会贸然行事，因为经常会有警察卧底钓鱼执法，也有真来按摩的客人发现不对劲，会去投诉举报。"
　　我恍然大悟，丁俊果然做足功课，有备而来。只听他又继续说道:
　　"这之后几天，我又再去了两回找Coco，依然是纯粹按摩，依然是阔绰的50元小费。果然，在我第四次去，正规按摩结束时，她问我要来Happy Ending吗？这是她们行业暗语。
　　"我装作不懂，问什么是Happy Ending？她妩媚一笑，用手轻轻拭拂了我那里也就一秒半秒时间，'怎么样，好吗？'坦白说，我微颤了一下。这半老徐娘的诱惑力还是有的。"
　　"你这牺牲也太大了吧？"我掩口偷笑。
　　这时，又上来了一道菜:舞茸黑鳕鱼扒。
　　细腻软嫩的黑鳕鱼，香气十足的日本菇王舞茸，都是出众的食材，但是，再配上粗犷平庸的美式边菜土豆泥，就有点大煞精致的感觉。
　　丁俊浅尝辄止，笑笑摇了摇头，也不知道他是对这道菜不满意，还是对我说他牺牲太大表示自嘲。
　　"其实，Coco沦落风尘的故事也很老套，也就是千千万万个我们猜得到的不幸之中的一个。 "丁俊微喟道，"在取得她信任后，我表明了我的身份，我说我希望能在她身上发掘出电影的素材。
　　"也许是我的诚恳打动了她，也许是憋在内心的委屈也确实到了该宣泄的时候，迟疑过后，她终于肯向我坦陈过去一切。
　　"十年前，32岁的Coco带着4岁的儿子，怀着绚丽的美国梦，告别前半辈子不曾离开过的广西柳州，过来洛杉矶和丈夫投亲团聚。
　　"丈夫在餐馆打杂，没日没夜，辛苦又攒不到钱。在阳光灿烂的洛杉矶，她们一家就蜗居在蒙市一间狭仄地下室，终日不见阳光。开始时她还有盼头，毕竟在老家也是捱惯苦的，来美国拼搏，至少社会要公平平等得多，她是这样想的。
　　"她开始找工作，初来乍到，只有一技之长的她也只能重操旧业。在柳州，她18岁读完医专就一直从事正规保健推拿这行。但在洛杉矶，凭着报纸上宣称月入过万的招聘广告，她能找到的只是这些涉黄的按摩店。
　　"她天真地想在这些店里独善其身，守住底线不提供额外服务，即使看着技不如己的别人赚钱更轻松更多更快。但是，当那个牛高马大的黑人嫖客出现时，她直接就给霸王硬上弓了，而那一刻，她的美国梦也就支离破碎了。
　　"个性刚烈的她倍感羞辱，不顾老板阻挠，坚决选择报警不肯私了。结果却是陷入无止境的官司，到头来，筋疲力尽，什么正义伸张全是骗人的，不但告不赢对方，反而，自觉脸面尽丟的丈夫狠心抛弃掉她母子俩。
　　"心灰意冷的她似乎看透一切世情，反正家庭、人生也已经被毁了，为了生存，也为了带大儿子，她还可以怎样？干脆就此跳下苦海。
　　"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当年我来美国，只身闯荡，自己也住过蜗居，也试过每餐都吃廉价土豆青瓜过日子，所以我特别能理解同情她。"
　　真是唏嘘，听罢，我一时沉默。
　　可喜的是，结局是Happy Ending。丁俊说他已联系到有非盈利组织，愿意帮助Coco这类按摩女进行英文辅导和考试培训，以顺利拿到职业按摩师执照。这样，她就可以堂堂正正从事推拿针灸，重获新生 。
　　最后一道菜是玉子豆腐小鰤鱼片刺身。洁白无瑕的长方形瓷碟上，六尊晶莹嫩滑玉子豆腐，铺上半透明淡红牙白的鰤鱼生鱼片，摆盘极为精巧。
　　玉子是日文鸡蛋的意思，新鲜鸡蛋打散和豆浆鲣鱼粉混合均匀，蒸后再冷却切块，状如豆腐，冻似布丁，清香滑溜。小鰤鱼肉富有弹性，食之甘甜鲜美。如此大胆的搭配，令两者口味相得益彰。
　　我为这道菜折服，丁俊也是赞不绝口。它似乎颠覆了我们的偏见，来山城，固然是为了文化染淬和美景氛围，除此之外，谁说它真的没有美食？
　　"那么，你的新电影就是想写Coco的故事？"
　　丁俊点点头，扬起英挺眉毛，有点小激动地说:"你看，山下的好莱坞高地，奥斯卡金像奖颁奖典礼的举办地，有一张水泥砌成的大床，床脚刻着这样一行字：The road to hollywood-how some of us got here。通往好莱坞成功之路，就是上床。多么讽刺，多么赤裸裸的潜规则。"
　　"我相信，每个人，尤其是移民来美国的人，谁都渴望成功。至于为了这成功，付出的代价有多大，值或不值？到底凭什么来衡量，由谁来评说？作为局外人，你可以善意批评，但是，你不可以作出道德评判。无论宏大或卑微，梦想始终都是梦想。"
　　丁俊说得起劲，仰头把那杯满满的清酒一饮而尽。
　　"我下来这部电影，会从女主角儿子的视角来讲述故事。女主角我想邀请白灵小姐，我相信她可以演好那股风尘味。至于电影的名字，之前还没头绪，在品尝过这道菜后，我突然想到了，就叫《玉子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