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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夜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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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郡里稍有余财的人家都会主动承担上元夜祭典的花费,多年来约定俗成。
垣氏作为南海郡中难得的大户,每隔三年便主动承办一次祭典,也是约定俗成。
迎紫姑神的过程并没多大意思,不过人多些,抬着假人绕城一周罢了。
有意思的是通宵不眠的热闹劲儿,像是打破了昼出夜伏的日夜限制,聚众狂欢、日夜颠倒,一年中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找到宣泄口,一发不可收拾。
垣崇第一次出来看祭典,怕被认出来,正戴着青田手工制作的皮面具。
原本只是心血来潮,想着看一眼少一眼,却在遇见宋杳音的那一瞬,成了冥冥中自有天定。
宋杳音鬓边的红蔷薇在夜色中愈显妖冶,在她脸上映出一抹不同寻常的魅色,与街边燃着的灯火一起,冲进垣崇眼中。
他暗自摩挲那碰过她发丝的手指,体会出几许异样的难堪。
祭典队伍向他们所在的地方涌来,欢呼声、祷告声汇成一片。
人声鼎沸,声浪一波波袭来,宋杳音定定神,躲到街边的小巷里。
垣崇鬼使神差地跟上,又鬼使神差地问:“你不喜人多嘈杂?”
早就看破他身份的宋杳音不知该作何感想,只能点头。
祭典队伍过来了,抬着紫姑神的壮汉们高声呐喊,想把早就位列仙班的紫姑请出来,附身在假人身上。
一片阴影突然罩在宋杳音上方,垣崇挡在她面前,将她与人群稍微隔开,却不言语。
“多谢。”宋杳音说,她把绢花从耳边取下,放进包袱里。
还是装作不认识罢,宋杳音如是想。想来垣宗主并不经常乔装改扮,伪装得漏洞百出,稍微熟悉他的人就能认出这位矜持的贵公子是谁。
既然装作不认识,两个陌生人便没什么旧情好叙。
宋杳音紧紧包袱,正经询问道:“郎君可知城门在何处?”
垣崇思忖片刻,说道:“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许久,绕了又绕终于绕到了城门前。
“从城门出去,向西步行三四里地,就到渡口了。”垣崇给她指了路,却不走,默了默道:“黑夜行路太过危险,我送你过去。”
宋杳音想了想,行礼谢过。
平日好歹有四五人把守的城门此时只有一人看管,宋杳音好奇地问:“莫不是官兵也去看祭典了?”
垣崇侧首看她,见她像个孩子般四处张望,解释道:“每年祭典都会发生踩踏惨剧,应是被调去疏散人群了。”
宋杳音闻言点点头,见城门紧闭,想起自己身上并无文书,不由担忧能否顺利出城。
垣崇显然并不担忧,随她走到城门处,从袖中掏出一块银钱,守城官兵立刻痛快地开了门。
宋杳音哭笑不得,真是有钱好办事。
垣崇见她神色,微微一笑,“边陲小城就是如此,不必在意。”
即便知道这人是垣崇,宋杳音也不能不在意,虽然肉痛,还是从荷包中掏出钱来,递了过去。
“我说了,不必在意。”垣崇看都未看,直接拒绝,宋杳音不尴不尬地缩回手,心道她这点小钱确实不够看的,但又莫名其妙欠他人情,让她心里不安。
两人沉默地走过一段路,天色完全黑透了,伸手不见五指。
垣崇木屐的屐齿叩在地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宋杳音静静听着,闲极无聊地跟着声音数数。
忽然声音一顿,好似踩到了树枝或石头,宋杳音方要询问一声缓解尴尬,便感觉衣袖被人扯住了,只听垣崇说道:“走近些,别摔倒。”
“……好。”宋杳音顺着他手的方向靠过去,感觉两人的衣袖几乎纠缠在一起,心猛跳了几下。
垣崇一直未撒手,就这样半牵半引地拽着她的衣袖。
起初路上还有农田,又走了会儿,四周便只剩黑黢黢的树林了。
今年十五的月亮很是圆满,玉盘般挂在天上,月光洒落,让宋杳音稍微看清了垣崇的侧脸。
他目不斜视地盯着前路,眉骨和鼻梁间的线条在黑夜里依旧清晰可见,嘴唇微微张开,比平日多了几分少年气,不像宗主和名士,倒像谁家半夜偷跑出来的俊美公子。
宋杳音看得出神,没发觉垣崇眉目间的紧张,他忍了又忍,直到受不住她的目光,才开口问:“你乘船要去何处?”
“建、建康。”宋杳音磕巴一下,慌忙收回目光,欲盖弥彰地话多起来:“听人说坐船比陆路快,先去始兴,再去庐陵……好罢,其实我也不太认路。”
垣崇听她说完,眉头蹙得更紧了,“你这副无知模样,别走到半路被人拐了去。”
人是那个人,嘴也是那张嘴,刚才恐怕是她的错觉。
宋杳音脸色通红,辩解道:“船家认路就好,我不认路又有什么妨碍。”
黑夜中,垣崇哼了一声,虽然极轻极轻,宋杳音还是听到了,她又有捂住耳朵以头抢地的冲动了。
“从庐陵北上需走一段官道,你这般无知,别迷了路。”垣崇怕是气不死她,又道。
虽然他说的全是实话,也是为她担心,但宋杳音就是很想踹他两脚。
垣崇见她停下,转过身来,顶着俊美容颜口吐莲花:“我就算与你说了如何从庐陵北上,你从未出过远门,怕是也记不住,记住了也未必能顺利上路。”
当真是极好、极正确……宋杳音无欲无求地点点头,附和道:“你说得对,是我无知。”
听她如是说,垣崇总算觉出话里的不妥,转过身去,牵着她袖子的手松了松,两人的距离拉开了些。
接下来的路途中宋杳音完全没了数数的心情,又是生气又是好笑地想垣崇这个人,灵光一现地想通了为何玉娘子非要她以嫁给垣崇的方式报恩。
他这副性子、这张金口,的确很难讨女子欢心,怪不得及冠之年都尚未娶妻。
如此腹诽一番,宋杳音畅快不少,回过神来看到远处渔火通明,才知已经到了渡口。
渔家都是携家带口住在水上的,走得近了,能听到女子和孩童的声音,宋杳音脚步慢下来,侧首望望垣崇,发现他也在看她。
两人一对视便不约而同错开目光,因有灯火照明,垣崇看清了宋杳音的脸,将想了一路的话说出来:“到了庐陵别乱走,在渡口停留几日,总有人随你北上。”
难得听到一句好话的宋杳音不自在地挽挽鬓边碎发,“好,我记住了,多谢垣、援手相助。”
好险,她差点脱口而出垣宗主,还好及时收住。
垣崇听她前言不搭后语,眼中露出笑意,声音柔和地说:“我有相熟的船家,便由他送你去始兴罢。”说完走向前,一中年男子迎上来,向垣崇拜了拜,“郎主。”
被他如此照顾,宋杳音心中好像塌陷了一块,她从未受过如此多的好意,一时弄不清自己的感受。
垣崇与那船夫说了几句话,回头见宋杳音站在不远处,向她招了招手。
宋杳音走过去,垣崇叮嘱道:“他只能送你到始兴,雇船行路万不可贪便宜,世道纷乱,还请保重。”
“是。”宋杳音福了福,将要随船家而去。
“且慢。”垣崇叫住她,衣袂在夜风中飘荡,发丝也有些凌乱,没了平日里让人高山仰止的清冷孤傲之气。
宋杳音望向他,发觉这样的垣崇很不同寻常,很让人挪不开眼睛。
“郎君还有何事?”宋杳音淡笑,实则浑身紧绷。
垣崇靠近,居高临下地在她脸上扫了扫,低声道:“若再有男子如我一般,万不可信他。”
他……倒是有自知之明。宋杳音愣了愣,将这句话翻来覆去想了想,眼神复杂地看了垣崇一眼,不知该作何解。
“去罢,路上小心。”垣崇退后几步,向船家颔首,目送宋杳音上了船。
宋杳音坐在船舱里,一时想探头看岸上的人走没走,一时又觉得不该再有多余举动。
他方才的话,究竟是说男子的殷勤不可轻信,还是笑她身为女子却毫无戒心?又或者,是要她只信他一人?
宋杳音暗自摇头,不可能的。垣崇没这般轻浮,她也没这般自视甚高。
所以,究竟是什么意思?宋杳音想了一路,直到登上去南康的船时仍旧一头雾水。
此时距离她从南海郡出发已有十多天,好不容易等到一艘可去庐陵的大船,正坐在船中听同行的人闲聊,手里把玩着那支红蔷薇绢花。
船夫掀开帘子进了船舱,抱歉道:“各位客官,今日初一,要先祭过水神才能上路,还请稍微等等,别着急。”
宋杳音抬起头来,见船外水汽氤氲,清晨的雾气里缠绕着熹微日光,铺在江面上,仿佛一匹展开的云蒸霞蔚的锦缎,柔软地荡漾着。
今日初一,是垣崇的生辰,宋杳音如是想,手里的红蔷薇绢花掉在船板上,又被她捡了起来。
“小娘子,你的绢花真精致,怕是不便宜吧?”
对面的女子艳羡地盯着宋杳音的绢花,小声问道。
宋杳音笑了笑,“是我阿父做的,不值钱的。”
女子更羡慕了,“我阿父只知道种田耕地,都不同我多说闲话的,你阿父可真是疼你。”
“嗯,他的确疼我。”宋杳音将绢花收起来,自嘲一笑,父母下落不明,她哪里来的心情想别人如何过生辰,也太没心没肺了。
船家祭完水神,高喊一声“开船”,平静的江面被船桨划破,载着一众漂泊旅人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