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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江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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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塘江,为江南第一大江,江面宽逾千尺,每年八月十五都会呈现天潮奇观,乃天下绝奇胜景是也。只是每逢多雨之年,便会江水上涨,泛滥成灾,余州沿江居民深受其害。朝廷今年拨款百万,就是欲修筑百里长堤,彻底杜绝此患。
人间四月,正是江景最美之时,江面波澜壮阔,粼光点点。白江浅站在岸边的土坡上,腰杆笔直,身姿如松,一身白袍在江风吹拂下猎猎作响。
玲珑站在他的身后,看着这江水与白衣,觉得煞是相配。
白江浅望着江面,开口道:“李霄之死我有几事不明,不知玉篱可愿相告?”
“不愿。”玲珑想也不想便回道。
“为何?”
“不想惹麻烦。”
白江浅沉吟一会儿,回身看了一眼玲珑道:“看你应该未满弱冠,但是心里却颇能盛事,真不像是你这个年纪的少年人。”
玲珑嘁了一声道:“你我不过见过寥寥数面,不要对我轻下判断。”
白江浅低头笑了一下,说道:“那你且听听我分析得对也不对?”又扭身看向江面,徐徐道来:“你自己独居,没有家人,却时常不归,说明你有多处住所,行踪不定。你家中摆设简单,异常整洁,说明你心思缜密,极重细节。你只根据我的伤口性状便判断出所中何毒、如何解毒,说明你精通毒理,经验老道。你出现在李霄落水之处,说明你和此案有关,或者与此人有关。”
江白浅说完上述话,又回身看向玲珑,继续道:“昨日,你听我描述完李霄的死状,今天又来找我,定是已经判断出他所中何毒,想来进一步探听他的惨死真相。玉篱,我说的,对也不对?”
玲珑和他对视片刻,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你带有北方口音,说明你不是本地人氏。你赠我玉佩,让我有难之时可示于官府,说明你的身份与官府必有相关。你气宇不凡,衣饰考究,说明你出身富贵,乃名门子弟。你对修坝工程了如指掌,又对李霄一案知情甚多……”
玲珑也顿了一下,用眼角撇向白江浅,悠悠道:“说明你是来余州专程追查此案的官员。白公子,我说的,对也不对?”
白江浅微微一笑,抬手击了两下掌:“白某佩服,果然你心思缜密。”他走到玲珑身边与他并立,低声道:“谢谢你夸奖我气宇不凡,我收下了。”
玲珑接道:“也谢你夸我经验老道,礼尚往来。”
白江浅点头道:“我承认,你救我那晚,我的确怀疑过你与西梁人有所勾结。不过,那日之后你并未寻我,所以我便打消了这个顾虑。许公子,我话已说到这里,并无半分隐瞒。你既然不问我是谁,我也绝不去探究你的身份。但无论你是何身份,相信你我并不对立,而且目的相同,何不携手找出真相?你可帮我,我也定能相助于你。”
玲珑避开白江浅的眼神,一声“许公子”让他感觉有点不爽,却也松了口:“我怕是帮不了你什么,只能尽力而为……”
“李霄所中何毒?”
“……应是黑无常。”
“此毒源于何处,又有何性状?”
“此毒源于滇州,不溶于水,但溶于酒,无色无味。服下前几日未有感觉,五六日之后便会毒发猝死,牙龈和指端皆会发黑。此毒古时多用于两军间威胁逼供,后来被江湖人所不齿,配方逐渐失传,当今能用此毒之人已不多。我也只是在书上看过此毒性状,配方也并不知晓。”
“西梁人有可能配得此药吗?”
“西梁刺客皆善使毒,黑无常上次出现就是三十年前西梁与前戚交战之时。所以……不排除这个可能。”
“嗯,你说中毒之人将会猝死,如何猝死?”
“此毒逐渐通过血液侵蚀心脏,毒发时心脏失能,就地猝死。”
“我明白了,原来如此。”白江浅轻轻拍了下玲珑的背。
玲珑脸一热,身体微微前倾了一点点,“明白何事?”
“如何让李霄在毒发之时,正好死于江边?”
玲珑思忖片刻:“有人约他前往。”
“正是”,白江浅四周观察了一下,指着一棵两抱粗细的大槐树说:”此地虽然地处偏僻,但是江边仅有此树最为高大,十分适合作为相约地点。”
“不过李霄出行,身边必跟着几个小厮,怎么会没见到凶手?”玲珑思索道:“除非……”
“除非那人根本就没有出现。”白江浅接过他的话。
“但是那人一定来了,在某个地方偷偷观察……”
“也许就在我们喝酒的那个酒楼。”
两人对视一下,甚为默契。
沉默了一会儿,玲珑问:“要去问问那小二吗?”
白江浅道:“不急,听闻那日李霄死前似乎在江边找东西,先去江边看看。”说着便向土坡之下走去。土坡是个倾斜很大的陡坡,距江面高两丈有余,江水正是退潮之时,浅滩上露出大大小小的石头。李霄死那日应该是江水上涨,所以直接跌入了水里。
玲珑正在犹豫要不要下去,白江浅已在下面喊他:“需要我接着你吗?”
“不必。”玲珑轻轻提气,一个鹞子翻身,已经稳稳落到坡下。
“好功夫!”白江浅的眼神带着惊讶。
“你不了解的地方多了。”玲珑自己都觉得这个招式做得有点……炫耀。
“那我日后慢慢了解。”
“不必,我并不想结交为官之人。”
“何出此言呢,当官的也有好有坏。你怎知我就不是个好官?”
“坏官也罢,好官也罢,还不都是只为皇帝一人办事,没什么两样。”
白江浅笑笑,倒也不辩驳:“那皇帝老儿的日子,过得可能还没有你快活呢。”
说完,他蹲下开始端详脚下的那些石头,还搬起几块查看。
玲珑忍不住提醒:“官府的人早就把这里翻了个遍,你别想找到什么证据了。”
白江浅像是没听到,掂着一块鹅卵石自言自语道:“西梁人让他在这里找什么呢?”
“你确定约他那人就是西梁人?”
白江浅站起身,说道:“修建百里长堤,即便把材料和人工压倒最低,也要八十万两。李霄报价五十万两,自己就要贴三十万两。这沿江商铺有三十余家,每家做最赚钱的茶叶或丝绸生意,一年利润顶天也不过千余两,总数就是三万余两,要保证年年生意兴隆也要十年方能赚回成本。如果你是李怀石,你觉得这笔买卖划算吗?”
“这和西梁人有何关系?”
“李怀石白手起家,一向以吝啬著称,他愿意做这笔买卖,要么能赚到更多的钱,要么有人给他出了钱。“白江浅觉得自己说的有点绝对,又补充道:“当然,这都是我的猜测,既然这毒很可能是西梁人下的,我总觉得西梁人的目的和修坝有关。”
“或者说……”玲珑把假设推进了一下:“是西梁人想参与修坝,并且通过修坝能得到比三十万两银子更多的好处?”
“可以这么说。但是现在李霄死了,不知道他们的这笔交易是不是谈崩了……”白江浅发现自己竟然把所有的想法都说给了这位少年人,而自己对他几乎还一无所知。
“李霄蹊跷死了,李怀石不但不让官府细查,还迅速下葬。看来他不想让外人知道李霄的死因,或者说他和西梁人的交易必须保密。”玲珑用手指搔了搔下颌,“所以,盯着李怀石也许能发觉点什么……”
“看来昨晚你也做了一番调查。”江白浅将手中的鹅卵石向江面用力飞出,打了个漂亮的水漂,石头在江面上弹跳了五六次才沉入水底。
他拍拍手上的土,望着玲珑道:“不如今晚我们去探一探李府?”
“为什么是我们?”玲珑有点意外。
“你不想知道更多吗?”
“不想,我已经知道够多了。”说完,玲珑飞身跃上土坡,白江浅也跟了上来。
“还去不去问酒楼的小二?”玲珑问。
“不必了,已经不重要。”白江浅当下觉得找到那个西梁人最为关键。
“那我走了。”玲珑觉得可以回去和花姐交差了。
“喂!”白江浅叫住他。
“何事?”
白江浅也不知道想说什么,片刻才道:“……今天谢谢你,许公子。”
“怎么又叫我许公子了?”
白江浅怔了一下,然后含笑低声道:“多谢,玉篱。”
玲珑扬起侧脸,嘴一抿,唇角现出两个梨涡:“告辞。”
回到添香阁已是掌灯时分,花姐不在,应该是在密室与其他分部的细刺首领议事。宝扇碰见他,有点惊讶道:“遇到什么好事了,这么高兴?”
“我看上去很高兴吗?”玲珑想了想,“额……算有吧,我今天吃了白灼虾。”
宝扇扑哧儿一乐:“这么多年你怎么还钟情于这道菜啊!是不是小时候被罚得印象太深刻了?”
玲珑想起第一次吃白灼虾,还是宝扇帮他从厨房偷来的。“那时候我们有没有十岁?”
“你十岁,我九岁,我就记得花姐天天打你,你一声都不哭,总是哼唧说你饿。”
“我那时饿得看到窗上的蜘蛛都想吃……”玲珑看看头上的房梁,仿佛又看到当年被吊在上面的自己。
那场景如今还时常出现在他的噩梦里。记得那日他下腰的动作总是做不到位,感觉腰就要断成两截,但是弯不下去就没饭吃,这一饿就是一天。每次向后仰的时候,玲珑都觉得自己眼前一黑,即便真的昏过去了,也不会换来花姐的任何怜悯,醒过来还要继续练。
所以当宝扇偷偷给拿来一碗白灼虾时,那味道让他的肚子都开始抽筋儿。吃得太急,他连头带皮都吞到肚子里,似乎都没来得及嚼。
结果在花姐检查他的动作时,不小心打出的一个嗝儿让他露了馅儿。花姐把他倒吊在面墙的房梁上,如果他不用后仰的姿势解开自己脚上的绳子,就会被吊上一整夜。
不知道尝试了几十次,还是上百次,天快亮的时候,他掉到了地上。
“花姐其实对你挺好的,”宝扇打断了他的回忆,“每年你的生辰她都记得,你看她还给谁下过寿面吃?”
“我宁愿她对我不好一点。”
“别这么说……你知道吗,花姐好像有一个儿子,我有一次听她偷偷在房里哭,喊‘儿啊’什么的……”宝扇小声说道,“说不定她把你都当成她的儿子了。”
“花姐!”玲珑向宝扇身后喊了一声。
宝扇吓得脸蛋煞白,回头一看,什么都没有。却是又被玲珑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