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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三回 变生肘腋 ...

  •   云眷这处剑阁是弟子从住处到大部分课室的必经之路,刚走到廊下便见阁中似有火光。她清楚记得自己离开时熄了灯火,知道情况有异,悄悄靠近窗户,轻推窗扇,隐约可见一个人影。那人一手提着一盏小灯笼,另一手翻着案上的册子纸张,就着暗淡灯光似在寻着什么,显是有所图而来。那人见窗外有人,拔腿便向门边奔去。
      云眷见他要逃,飞身上前堵住了门。那人随手掷出灯笼,凝神应战。二人身形交错间,剑阁中火光大盛,云眷见郁盛停住脚步向窗内望,不由顺着他视线回头看去,只见起火处竟是书案。蒙面人见她分神,迎面挥来一掌,云眷后跃避开,眼见一时拿不下对手,也不纠缠,转身进了剑阁。蒙面人见她撤手离开,又见有弟子在旁,急急逃逸而去。
      云眷取过室内备用的清水淋在书案上,火势瞬间小了许多,又取了块厚厚的粗麻将火苗扑灭。从窗子向外望去,天色已近全暗,借着廊下微光可见郁盛转身离去。云眷不敢大意,掌起灯烛清点残缺案卷。
      这一清点才发现案上造好的物品册子几乎烧个精光,册子下压的初始清单数日前整理好后便置于案上,孰料突遭变故,如今烧得只剩了只字片语。眼下安无师父外出未归,所有物品由自己一人经手,虽有弟子帮忙运送,可到底无人从头到尾协同负责。云眷心中茫然,知道必定要再去库房重新清点或去书院抄录支取册子,将近日案头之务再重复一遍。只是不知那蒙面人是何来路?
      云眷一时理不出头绪,凭着记忆将暂时发现损毁的文书稿件简单写下,留待明日整理。想到那蒙面人来得蹊跷,夜间也不敢回同辉堂,只将门窗从里边紧紧封住,卧在坐席上将就一晚。
      一夜无事,醒来时天已微明,云眷写了几封简书,待巡视弟子从阁外经过时,唤住其中两人,命二人巡视完后分送到诸位师父手中,特意说明昨夜剑阁失火,损坏别院卷宗若干,邀他们来此议事。交代完后也不离开,紧守门户,又将手边卷宗清点一遍,看看损毁单子有无疏漏。
      清萧来得最早,手中拎了一只小巧提盒,笑道:“听弟子说你寸步不离守着剑阁,必然未用朝食,我恰好在膳堂,便给你带了一份。”云眷道过谢,边用膳边与他闲聊。过不多时,清锋与云锐同至,二人巧遇,接了书信便一同来此。
      再候了一些时候,广涵始终不到,四人便不再等。云眷关门闭户,说出昨夜蒙面人纵火之事,给诸人看过列出的损毁清单。经书典籍等倒在其次,别院中弟子人人都有,并非孤本,只是案头上近日列出的物品采买单子却焚烧殆尽,众人思来想去,均百思不得其解。
      突然间,阁门打开,广涵神色肃然,冷冷道:“解不开便对了。”云锐素来见不得她这副盛气凌人之态,道:“没错,我们皆比不得你良材美质,广涵师父你倒是说说看,什么缘由。”
      广涵也不理会他出言讥讽,走近几步,道:“解不开只因为不合常理,解不开只因为她自说自话,掩人耳目。”右手一扬,剑柄直指云眷。
      在座众人皆惊,面面相觑。云眷心中微微不悦,站起身,皱眉道:“广涵师姐何出此言?我为何如此?”
      “为何如此?你心知肚明。昨日损毁何物,你倒是说出来听听。”
      云眷身入谜团,本就绷紧了一根弦,见她如此盛气凌人之态,句句意有所指,握了握拳,强忍下去,将列出的清单递给她。广涵扫了一眼,道:“你只写了采买物品清单,到底是何物品,是床帐帷幕还是文房四宝?是徽墨还是紫毫?砚台多少方?宣纸多少领?”
      清萧斥道:“你够了!云眷这里出了事端,一大早便请大伙来商议,你倒好,二话不说,先把苦主打成贼。”
      清锋也淡淡道:“有话慢慢说,大家共事近二十载,难道一遇事端便默契全无?”转向云眷道:“云眷,你且将采买单子列出,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信你为人。”
      云眷听他如此说,胸中火气下了大半,研墨提笔,将之前在书院支取清单分品类名称数量列出。因种类不少且数量各不相同,加之已过了数日,只能断断续续写出部分,所幸有些大致数目还记得,前后对照再加以补充,清单内容写出了八成。
      广涵将这写好的八成清单拿在手中,扬声换了门外弟子过来,道:“去请。”过不多时,门外进来一人,是正平。
      正平面色不善,手中拿了一本厚厚账册,也不同其他人招呼,直奔云眷面前,将册子翻至某页,重重摔在案上,道:“我不过忙了几日就被你寻隙投机,总算你还顾念几分香火之情,书院库房没被你搬空。”
      云眷不明所以,拿起册子来看,只见那页记着别院支取各项物品多少,落款云眷。记录条款分明,名目整齐,只是数量却比云眷列出的清单上多了两倍不止。广涵冷冷道:“你还有何话可说?”
      见他二人如此,明明是八月天,云眷却只觉指尖发凉,透骨彻寒。心中迅速将与采买有关之事过了一遍,再看正平死死盯住自己,眼中微露得意之色,不禁冷冷一笑,自言自语道:“是我糊涂了,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怎么可能突然之间便转了性情?”
      一直以来,别院、书院两处因掌事师父性情、理事方式不同偶有摩擦,安无与云眷从来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退且忍。未料,如今暗斗上了台面,变为明争。云眷抬头,死死忍住眼泪,望着正平一笑,轻轻问道:“出去采买那两日,正平师父有问必答,对我和颜悦色,应该是为了让我全无警惕之心吧?我去书院支领物品,你也是有意避开,对不对?不等我稍作准备,让书院弟子催我支取,帮忙运送,看来都是有意为之。依着正平师父的心思,莫不是早就恨毒了我?”
      正平负手,正色道:“顾左右而言他!我只问你,为何你支取数量与当初别院所报数量相去甚远?亏空那部分去了何处?”
      云眷淡淡道:“别院报了多少,当日我便支取多少,只是......”顿了一顿,环视众人,道:“是书院派了弟子催促,又是书院派了弟子帮我运送,那些弟子我并不识得,物品到了别院,入库后我与别院库房轮值弟子核对过一遍,重列了清单。正平师父如今发难,若我所料不错,那两名弟子想必不会维护我吧?”
      广涵冷冷道:“昨日正平师父来找你核对支取账册,与我巧遇,未免打草惊蛇,我们便先去了库房清点,清点数额与你方才列出的倒是无甚出入。你做事向来严谨,要亏空必定是入库之前便动了手脚,怎肯在库房出纰漏?”再冷冷看她一眼,道:“昨日我去藏兵堂,兵器虽未曾缺少,但是剑台兵栏等十余不过二三。你自入别院起便记账理事,倒是说说,缺少的物件都去了哪里?”
      云眷猛然想起,自己初入别院不久偶然发现兵器随意放置,已无衬托收纳,山长感叹硕鼠却始终并未言明,当时别院正在修葺废旧屋舍已做来日弟子入住之用,后来自己清点完后造册上锁便未再有遗失。现在回想,等闲弟子不得进入藏兵堂,硕鼠必然知道那处少有人至。那段时日与平日相比,出入别院的除了工匠,便只有眼前这位素来擅长修屋补漏的正平师父了。
      正平见她闭口不语,只冷冷看着自己,道:“若有亏空你补上便是,你在别院多年,也算尽心,众位念着香火之情,也会放你一马,只是这掌事师父却是不能再做了。”
      清萧道:“这是过完堂要定罪了么?单凭这么一本账目册子云眷便在责难逃?这册子上虽有云眷签字,但是人尚且有相似,字能仿照也不稀奇。何况昨日纵火的蒙面人怎么解释?”
      正平沉默不语,广涵奇道:“什么蒙面人?不是失火么?”
      云锐轻轻哂笑,道:“云眷让弟子说失火而致是为了防止消息外传,现在看来实在有先见之明,我与清萧清锋两位师兄是来后方知。那蒙面人放火避过了弟子巡视、早晚课,亏得师妹只是出去走走,无意之中杀了个回马枪,否则还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正平问道:“你可有人证?”
      云眷思索片刻,道:“郁盛。当时我听完一曲,从尚武堂处回转时郁盛便在我身后,不过十步之遥。”广涵闻言,对弟子使了个眼色。
      约过了两刻钟,郁盛随那弟子而来,向众人问了安。广涵问道:“昨日剑阁起火你可知道?”
      “弟子知道。”
      广涵看看众人,道:“我再问你:你过剑阁时都见过何人?”
      郁盛道:“弟子见剑阁内有火光,云眷师父似在扑火。”
      “还有何人?”
      “不曾见过其他人,之后弟子便离开了。”
      广涵点点头,道:“你退下吧。”
      郁盛轻轻抱拳,转身离去。
      身后突然有人发问:“既是看到起火,为何一不帮忙二不呼救,只管自顾离去?”
      郁盛回身一看,见问话者是云锐。未等他回答,清萧点点头,怒道:“不错,于情于理你不该不顾而去。且不论剑阁中卷宗繁多,也不论云眷师父曾授你课业,单就她特意求我为你留一闲职,让你轻松......”
      “清萧师兄,事已至此,何必多言。”云眷未等他说完,轻轻拉他衣袖,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郁盛见状,勾了勾嘴角,转身离去。
      清萧急道:“你不是说他看到那蒙面人了么?你怎么不当面问他?否则谁还能证你清白?”
      云眷淡淡一笑,道:“他有心指鹿为马,再问又有何益?算了。”
      云锐向广涵道:“强将手下无弱兵,令高足对着诸位师长礼数真是周全,就连扯起谎来也是面不改色。他若真未见那蒙面人,云眷师妹撒这个一拆即穿的谎岂非太笨?”
      正平斜睨着他道:“怎么,还要逼着弟子为你们作伪证么?郁盛德才兼备,在外门弟子中首屈一指。自己有错,还要在弟子面前现眼?”
      清萧冷冷道:“郁盛有才不假,德行倒是看不出来。连师长也未必以德服人,弟子自然会有样学样,真是严师出高徒。”
      广涵也不理会他嘲笑,转向云眷道:“这下你还有何话说?不能自证清白是因为你并不清白。”
      清锋缓缓道:“两人各执一词,仅凭这本册子并不足以断人是非,云眷若能找到帮忙押运的弟子,可当面对质。”
      广涵横他一眼,冷声道:“书院中弟子虽不全,可也有两三百之众,现如今在休假,仓促之下如何集中?她刚才指出郁盛,但是郁盛不愿做伪证,难保她不去胁迫其他弟子。这件事情毕竟是我派内务,可暂且搁置,慢慢解惑。我今日来并非专为剑阁起火之事,而是另有一桩要事。”举掌轻击两下,道:“带上来。”
      门外弟子架着一人应声而入,将他扔在地上,退出剑阁又关好门。广涵道:“事关我派声誉颜面,我便关起门来说。恰好正平师父在此,一同主持个公道吧。”转头问道:“云眷,你可认得他?”
      云眷低头看看那人,只见他四十上下年纪,衣衫破旧,形容猥琐,眼神浑浊,到处打量,与自己视线相交时掩不住瑟缩之意。此人一非双亲世交二非派内师长,云眷仔细想想,摇头道:“不认得,我从未见过此人。”
      “可他却认得你。”广涵满面愤恨之色,视线从在场几人脸上逐一掠过,缓缓道:“日前我带弟子游历,午间行过一片树林,因急着赶路,天气炎热,不愿往复,便未去镇上打尖,只差两名弟子去镇上买些干粮果品。忽见那两名弟子追着一人向树林而来,我便截下了他。”
      “他本是一副泼皮无赖之状,道要杀要剐随便,谁料见了我却如同见鬼一般,或者说见我身上衣衫便似见鬼一般。我威逼之下他才言道多年前曾见一女子方此衫,颜色虽有深浅之分,样式却别无二致。其时那女子正值妙龄,二十上下年纪,杀了他结义兄弟。”
      “他与结义兄弟本是泼皮破落户,以偷窃拐卖为生,被失主、事主骂上几句、毒打一顿本不稀奇,但是他那结义兄弟是被人虐杀,生生削耳、刺目、剜舌、断四肢,割破血脉,血尽而亡。”
      广涵一字一句,愤恨非常,阁内众人不约而同看向云眷,神色惊疑不定,却见她目光平视,神色木然。
      广涵沉声道:“你来说。”
      那泼皮看看众人,颤声道:“那日我那兄弟约了我去他家里喝酒,说很快手头就宽松了,我凑巧下午也刚刚做了一桩买卖,心里高兴,在镇子上多买了几样下酒菜,又被追......耽搁了会才到他家。谁知道,我刚去就听到兄弟惨叫,我躲在断墙后不敢出声,偷偷探头出去,看见这位......师父一刀一刀朝我兄弟脸上招呼,先割眼睛耳朵,再割舌头,又切断他手脚,在他身上划了很多刀,我那兄弟一直哀号,慢慢不动了。那天院里灶台的火光映着她的脸,她......那凶狠的神情,脸上沾了血污,我......至死都忘不了。”
      广涵面沉似水,再问:“你还记得是哪年哪月么?”
      “壬......壬午年夏......夏天。”
      算算年月,云眷那时正值双十年华,描述并未失实,且众人见这泼皮将灶台、断墙等细节说得清楚,心中已经信了七八分,又见云眷死死盯着他,神色可怖,显是恨极。众人身为忧黎内门弟子,祖师创派宗旨自是一清二楚,以武犯禁本就有违门规,更何况身怀武技手持利刃伤一个手无寸铁从未习武之人。若真有其事,云眷当真是犯了大过。
      清萧拉拉她衣袖,扬声问道:“师妹,可有此事?若是有人陷害,我帮你到底。”
      云眷神色木然,看着清萧道:“谢谢师兄,当日我既做下这事,便想到会有今日。”声音虽轻,却无异一声惊雷,话中之意,显是承认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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