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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矛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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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家的人,有不少把坟墓安在苏州郊外的。
苏州撑一把伞,慢慢地走过墓地。他不惧怕死亡,因而这是个让人心境宁和的地方。小雨淅沥,芳草碧透。他想经过这里看看雨中的太湖,西施葬身之处。
他从未憎恨过这个间接令他亡国的女子。千年来,他和他的人民一直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缅怀她。只要闭上眼睛,他就能清楚地看到那时候,她与这世界的诀别。
正如他从来没真正地恨过绍兴。
“吴王正在姑苏台与宠妃行乐……所以,请您别上去了……”
侍卫吞吞吐吐说完了拦住姑苏的原因,紧张地瞟着姑苏脸色。
姑苏原来恼恨得紧,那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高台,凭什么不让他上去!听侍卫一解释,他有些不知作何感想了。西施,又是西施。
他一甩衣袖:“好了,我回去,你要守就继续守吧。”
他没有观淫癖,因而此时能做的就是立马闪人。如果心情还不舒畅,去馆娃宫找些歌伎也无妨,那些姑娘个个生得又漂亮又灵慧——听起来很失败,好青年苏州一生中只在少年时代泡过女人,而且是郁闷了没事干跟夫差的风。
夫差放在国政上的精力越来越少,姑苏有时劝上两句,更多时候自己也觉得无聊,不知该把注意力集中到哪里去。他一度担心会稽死了自己还有什么奋斗的意义,如今会稽活着在他脚下做牛做马,他照样很空虚。
除了声色享乐,他消磨时日的办法就是拉杭州作陪。他本来想找自家的弟妹,但想想平时和他们不亲密,给他们看到兄长这样子也不好,作罢。于是他宣来杭州。
“当初是你求本王放了会稽。现在本王耐心少了,你该承担点责任。”
“大王有何吩咐?”杭州用清脆的声音回答。他是个很爱美的少年,最简单的衣服都穿得服帖,过肩长发理得一丝不乱。这很合姑苏的口味,他喜欢美丽的事物,包括桃花和血;南京和镇江俩小子自从造剑的任务少了,整天只知在江边滚泥巴,不招他待见是应该的。
“你跟会稽一样,留下来,陪本王玩玩。”
杭州本可以过段时间就回家乡。姑苏这么一说,他倒没显露半点别扭,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姑苏一分疑惑,九分说不清楚的窃喜。
猜字谜,鼓瑟,发呆……和杭州一起能做的,不过这般。
一次猜字谜时有燕子在亭檐筑巢,一家老小叽叽喳喳叫得欢快极了。姑苏听着鸟鸣慢慢走了神,追忆起几乎要忘得光光的童年和江北的伙伴们。对,就是那个叫广陵的姑娘——人活泼,也在这燕子般叽叽喳喳的,但不会显得吵。
“大王超时了。这字当是‘牙’,我赢了哦。”猛然醒转,杭州已经在拍着手庆祝胜利,笑到流光潋滟的眸子眯得只剩一条窄缝。他确实美,一种恬淡闲适的美,姑苏不能真正理解的美。他只朦胧地感觉,这种美,杭州是会一直、一直保留下去的。
姑苏到底少年心性,一时冲动,直接溜出了口:“你我也算熟络,就别叫我‘大王’了。”
“……那么,如何称呼您?”
“嗯……就唤‘苏’吧。”
杭州忽然沉默。他困扰时从不皱眉,从不把坏情绪传给别人,但他在认真地思考什么。半晌,才沉静地说:
“臣想,臣按理是该知会大王的。‘苏’——会籍兄长未成俘虏之前,公开总是如此称呼您。”
姑苏可以想象到了。会籍英气勃发地在大殿上踱着步,当着亲戚重臣的面说“苏”如何如何,充满尖锐的嘲讽和敌意。好小子!姑苏不由得气恼,接着又没理由气恼了——他已是你的俘虏你的臣仆,你还能把他怎样?
还能把他怎样?
这是一个问题,对年纪轻经验少的姑苏尤其严重。他还不知道有一套解决方法对男人也适用,当然,就算他知道能不能实践更成问题。总之,我们的吴都王姑苏丢下杭州气鼓鼓地出去以后,夜里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只得作罢。
春秋五霸,战国七雄,都还年幼稚嫩得很呢。
倒是货真价实的东周都王洛阳,喝着小酒,吹着小风,在等底下一堆不听话的臣子的笑料了。
这一回,姑苏是一路闷头冲到校场上去的。
孙武昔日的练兵处荒草萋萋。金属光泽零星地在草丛间闪烁,更多的,则是暗淡了的斑斑锈迹。
如一场空蒙的壮志,被时间无情锈蚀。夫差建造那么多亭台楼阁享乐放纵也就算了,姑苏居于高位,还不太理解人民的辛劳;但当有人揭发勾践用煮过的稻子上贡、使吴国遭受灾荒的时候,夫差的漫不经心令他警觉了。
他想到听伍子胥的意见。
“姑苏王可明白了?”鬓角斑白的楚国叛将语气平淡,往深是怨愤,最后是无奈,“臣都不知进谏几次了。勾践奸猾,乱臣当道,我吴国恐怕是……王觉得必要,便说上两句吧。”
伍子胥明显快绝望了。他长久以来视勾践为一大祸患,多次要夫差痛下杀手,均告失败。他的情绪感染了姑苏,姑苏为自己前些年的作为有些不安了。
是他慢慢被锉磨了锐气吗?他照样在和齐国楚国不断地兵戎相见;是他被杭州耽搁了心智吗?他只是无聊一起玩玩罢了,应该……没什么的。
姑苏掀开帐子,略染小恙的夫差半卧床上,一脸的满足感。西施坐在边上,很温婉柔顺的样子。
夫差先开口。他说:“勾践来过了。”
“他来做什么?”
西施略低着头,和姑苏没有眼神的交汇,那闪闪烁烁的眼睛却被姑苏奇妙地觉察到了。她的眼睛和杭州有三分相似。那闪烁无关心虚,纯粹流淌着一种情感。
到底是怎样的情感呢?
后来苏州看着他的人民为这女子修葺些真真假假的遗迹时,又不禁想到当年。
大抵是悲伤吧。桃夭之后,散进流水的悲伤。
夫差自顾自地叙述起来。结果姑苏半途就被恶心出去了,完全忘了劝谏的目的。
勾践,该是什么人啊!
表忠心需要到如此地步吗?尝粪,狗饿极了才会吧!
于是姑苏头脑混乱地冲到了孙武遗迹。
稍微冷静一点,就听得背后人声:“姑苏王……”
会籍抱着一叠衣物,也微微低着头,视线全然落在姑苏的脚尖,虽然喘着气,脸上仍挂着一副平静到麻木的神态,让姑苏莫名厌烦。近几年来,他就是不想看会籍这样子,才减少了叫会籍替他驾车出巡的次数。
但这回,他必须面对这个他始终觉得陌生的会籍了。
“天阴了,兴许马上要下雨。臣担心大王……”
姑苏双手抱胸,故意既不说话,也不动作。
会籍窘迫地舔了舔因多年劳苦而时常干裂的嘴唇,继续说:“担心大王挨淋,见您……往这儿来了,就骑了一匹快马跟来送蓑衣……恕臣,冒昧。”
姑苏语气冷冷:“看你上气不接下气的,追得很累吧?亏得你一片赤心。”
“臣惶恐。”会籍声音渐轻。姑苏对他早就放下心,态度也好了很多,即使不喜欢,顶多是冷淡而已。他猜不出姑苏的变脸有什么用心。
姑苏可以称为粗暴地从会籍怀中夺过了蓑衣。阴沉的天空渐渐飘起丝丝的细雨,伴随一阵紧似一阵的风,然后雨势增强,淅淅沥沥地浇在他们头上。北方人赞美江南烟雨,诗情画意;但对实际住在这里的人来说,下雨多很难带来什么闲情,动不动就又湿又冷,被褥晒不干,徒增烦恼罢了。
姑苏没穿上蓑衣。任凭衣衫湿透,水珠顺着发丝滚进领口。会籍半分紧张半分不好意思地再次偏开了目光。
“我烦你了。”姑苏说,“本王现在有个想法……”
“听候大王发落……”
姑苏嗤笑出声:“听候发落?好的,会籍,整天对着你们越人的社稷牌位我实在无甚好感,把祖庙还给你,你重烧高香去,如何?”
“……!”
“又怎么了……?这是本王的心愿。”
会籍突然记起了宫中的一些传闻,终于明了。他从来不是计谋的主策划人,但他思念他的国家,思念他的社稷,思念他的兄弟姐妹。所以他一直配合着,忍辱负重到今天。
他一定要回去……带着弟弟杭州,带着雪耻的决意。
扑通。
雨中的一跪声响不大,这也不是会籍第一次跪倒他面前。听在姑苏却振聋发聩,甚至小小后退了一步。
“臣顿首顿首,死罪死罪。当年感大王不杀之恩,臣尽绝前尘,唯视吴国为我主。今冒犯抗旨,希求永留吴地,伴大王左右!”
姑苏心中是巨大的失望,仿佛一个竭力维持的虚像,到最后仍被打了粉碎。孙武练兵,剑影如梭,眨眼间不也成了破铜烂铁么?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过一个怎样的人生。过去所信仰的,所实践的,乍一看都轻飘飘地灰飞烟灭了。杭州,他懂得享受生活;而他自己,远比他以为的虚弱。
又有人马来了,是一大群。信使报告夫差已经放走勾践及随从,问姑苏怎么办。
以前有过一次,夫差被伍子胥说动,用假释放试探勾践,勾践一旦答应就杀掉他。等来的是一番赤胆忠心的表白。
姑苏慢慢地笑起来。
“你起来,会籍王。滚回去,做他们越国的王去——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他让士兵们强硬地拉起了会籍。“跟勾践一起走吧。让杭州也走。”他又说。
会籍转过头来。“姑苏……”他欲言又止。下跪后,他的衣服下摆一片污泥,狼狈不堪,姑苏倒感到他从来没这么顺眼过。
“只有一件事。别忘记每年上贡。”
勾践、范蠡、文种,还有会籍和杭州……他们的身影都消融在湖的那头了。
晚上,姑苏回到了宫殿。遇见西施走来,说他气色不好,是否需要传仆人过来照顾?
姑苏摇头。没什么,倒是你,吴宫里真正只剩你一个越人了,不会难过么。
西施静默许久,泪流了满脸。
她仰起头说,不会了,很早就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