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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自绝 ...

  •   “昔年移柳,依依江南。今看摇落,凄伧江潭……”
      姑苏从《诗经》回到现实。他搓搓手,把上衣拉紧了一点儿,好挡住冬天阴湿的寒气。黯淡光线下的阅读令眼睛发昏,他挑了挑灯芯,又移近书卷,但对原料快要枯竭的油灯无济于事。灯光有气无力的闪烁中,布着裂纹的墙上映出他纤细的影子。
      姑苏的眼角膜因为情感袭上一股物理上的刺痛之时,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家里人提着灯笼,拥入了这个即将陷入黑暗的屋子。“哥!”为首的无锡气喘吁吁,“越国好像要下决定了,春雷之前,您应该能被放出来了!”
      “哦?会籍有这个意思吗?”姑苏挑眉。这表情很柔和,全无昔日吴都王的凌厉。
      “不,现在还难说……”广陵叹气,女孩子秀气的眉眼微微蹙着,“总把您关在这自然不行,怕就怕他们翻旧帐,尤其会籍王……”
      她不再说大家心知肚明的内容。
      镇江有点恼。他和广陵的思维很早就不太合拍,这份微妙的不合到2000年后还在延续:“尽说丧气话,姑苏兄长被关了这么久,你就不会照顾下他的情绪吗?”
      “别以为你就多温柔体贴了,该知道的兄长必须知道!吴国……眼看着都亡了……我们唯一的盼头,不也只剩下兄长出来吗……”
      广陵捂着脸啜泣起来。她提到亡国这件事和之后流露的软弱令镇江更加不悦,又说了两句。广陵也不是只会哭,立刻反击回去,不知不觉又干起了嘴仗。一群半大的孩子很快忘记正事,江北的帮广陵,江南的帮镇江,愈演愈烈要从吵嘴晋升为打架。唯一还算冷静的无锡提着灯蹲在姑苏边上,惶恐地看看孩子们,又看看姑苏。
      “都给我——闭嘴!!”埋没在人堆里的南京忽然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叫。架也劝过了,人也拉过了,没人睬他了,姑苏又不管了,他只好豁出去了。
      这一声意外地气势惊人,大家讪讪收了手。
      因为亡国,他们变得有点神经;也因为亡国,他们容易很快地安静。
      无锡讲起了最近越宫里听到的消息。

      春秋末年,勾践攻陷吴国都城姑苏。由于勾践二十年的卧薪尝胆,也由于夫差二十年的荒淫无道,越国终于一雪耻辱,灭掉了它最可恨的敌人。
      宗庙倒塌,吴室倾颓,人民游离失所。姑苏随王室一同被逮了起来,关在郊外一座临时改造的牢房里。让会籍略感惊讶的是,刚开始的慌乱过后,姑苏很快接受了一切,向他称臣。既无咬牙切齿的悔恨,也无当初会籍那般刻意的逢迎。
      会籍并没有虐待姑苏。他受过大难,忍过屈辱,看问题比以前的姑苏冷静许多。他明白姑苏的才华,打算关他一年就放出来。牢房条件还好,狱卒对他也算客气,允许他的家人探访。虽然物资缺乏了点,好歹最冷的年初快要结束,姑苏似乎也熬出头了。
      “对您的事情,最终由会籍王决定。朝中很多大臣都说您同越国有水火不容之仇,且多次阵前辱骂过他们,令他们都王蒙受侮辱,不能这么简单了事。范蠡主张该过去的就过去,但他马上要辞官了所以……会籍王自己还没表态。”
      “他啊,大概在使劲想一个比我当年更厉害、更让俘虏印象深刻的做法吧。”姑苏自嘲地笑笑。
      “您别这么说……”无锡垂下眼帘,轻声道。
      无锡和姑苏的年纪相仿,很有经商治城的才华,但低调得多。姑苏信任他,他也默默地回报着姑苏少年时这些对他人难得的关怀。家人们看到姑苏不再笑了、变得有点哀伤,他们不知道,姑苏是在怜悯无锡等家人为他的辛苦,还有一日日的提心吊胆。
      “我看你们灯也亮不了多久了,赶紧回去吧。”几句家长里短后,姑苏说,“不必太紧张了,会籍的人品好像也没我当年差,不是吗?”
      芜湖说:“可是,兄长,我们该不该做点事去改变他们的想……”
      “那还说不准越搞越糟呢。快回去,路上灯一灭,小心被楚国跑来的妖怪吃了哦?……啊,石头,你留下来。”
      西邻楚国尚巫风,那种从密林沼泽散发的诡异气息是中原和吴国都敬而远之的,孩子们更害怕。姑苏的话起了作用,其他人都散了。南京双膝着地默默坐了下来。
      粗心的自家人忘了留一盏灯,二人在一层薄薄的月光中对视着。
      “听说范蠡看上你了?”
      “兄长见笑。他只打算在我那儿暂住些年,然后去齐国定居。”
      临淄吗?会很高兴吧,那个无比欢迎外国人到他家发财的家伙。“暂住些年是多少年?石头,你以为他的安排会随随便便吗?”
      “……”
      “其实,我也挺忽视你的。只觉得你力气比其他江南的小家伙大一点……到现在,我都分辨不清他这么做的原因呢。如果有一条勉强能算,那就是你和这国家所有的人,感觉都不太一样。”
      “兄长的期望是什么?”
      “我没有所谓期望,也没有资格要求你什么。”话音未落,姑苏抱住了弟弟。
      月光无声无息地从房顶流过。
      怀中的身体僵硬得厉害,他猜南京一定脸红了。真是的……他对家人真的关心太少了吗?杭州可是一边称着“大王”,一边大大方方地抱上来呢……
      “只有几句话……不要在乎吴国。他是我的过去,不是你的。你的未来在前面,在更远、更远的地方。这个世道太乱了,我被卷进里面,成为一朵自以为是、到处喷溅的浪花,被另一个浪头扑灭了也正常……别去想那些,看到我,你也不要和任何哀伤的、悲惨的东西联系起来……”
      “我们把以前失去的东西找回来,好好地、一起过……”
      姑苏哭了。没有抽噎也没有颤抖,不知算轻松还是悲伤。
      两人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小心就睡过去,睡了一整晚。

      春天。去年被严重损毁的街道在悄然复苏,惨烈和悲哀,也被蜿蜒河道流淌着的河水一点一点地洗去。男人们聚众闲侃,妇女们蹲在桥头洗衣,孩子们追追打打。走在自己的城市里,姑苏除了感伤,也有一种重获新生的小小喜悦。
      他可以……好好审视一下自己,然后开始新的生活了吗?
      他移步向南门。杭州早在等候,一见他影子就奔过来:“苏!”
      “啊,杭州。”一年不见,杭州几乎长到和他一般高了。姑苏瞥见他挽着一篮东西,便问:“你带了什么?”
      “一点土产。你刚出来,该换换胃口了。”杭州笑着说,并不羞涩或别扭。好像时光和人事未曾改变,姑苏和他仍然不是朋友却胜似朋友一样。
      他是天真到忘记当初一声央求给吴带来多少后患了吗?还是掩饰太成功,想把不快的记忆从头脑中清空?
      杭州下一句话,倒解除了姑苏有关如何处置两人关系的烦恼:
      “你听了别打我,我只是凭感觉——苏,你比以前更像苏了。”
      姑苏怔忡半晌。
      青山绿水间写下兵法的孙武;手持吴钩笑如旭日的阖闾;紧蹙眉头白发飘动的伍子胥;两军对阵时喷溅的泥土和血花、冲天的呐喊声……它们似乎很近,却又离自己的心很远了。肩头刹那间轻了大半,想和过去道别又鼓不起的勇气终于被充满了。
      [我果然不是能成大事的人。换一种活法也是必然吧?]
      [不需要忘记往事,毕竟它阻挡不了我们。任何事。]
      [那么,谢谢你们。谢谢……再见……]
      “我还舍不得打你呢。你等着,我会在往后变得更像苏。”姑苏也笑着回答。他的笑容没能保持很久,因为会籍来了。
      而且穿的是正装。远远一看,真有点儿姑苏以前死不承认的威严气。
      他欲施一礼,被会籍急忙制止:“别浪费时间了。姑苏,跟我上车,我们去你家无锡的地盘。杭州你到后座,和四明玩去。”
      杭州踟蹰了一下。见后一辆马车跳下了四明(宁波),活泼灵动的黑眼珠紧紧追着他,只好走过去。姑苏被会籍半拖半催地上了前一辆。
      车出发了,姑苏才得空问:“有急事?”
      会籍不愿挑明,反而问:“我听说一出来就奔着阖闾墓去了?”
      “老朋友一场,能不看看吗?你们越国人别紧张,我没有另外的企图……这次过去,我很久都不会再去看了。”
      “那你准备下对付楚国的问题。某些大臣觉得你战斗力不错?”
      “哎呀大王你就别为难我了。我一辈子都不想打仗了,不给你们拖后腿,还是老实做后勤吧,保证你们出征路上有的吃。”姑苏仰望天际流云,话锋一转,“会籍王到底为什么着急?”
      “咳!”会籍忽然给马一鞭子,说,“这件事情,我觉得没有必要,但太多人偏要……快一点,可能还赶得上最后……”他忽然闭嘴。
      “……与我何干?”
      “你还有一个想见的人,不是吗?”
      会籍深深看了姑苏一眼。

      太湖的湖风凉凉的、冷冷地刮过来了。再一看迎面而来的无锡的脸色,一股久违的、不下于越兵破城时的恐惧袭上姑苏心头。
      西施,那个他在牢里提不起一丝恨意、一直挂念的女子。她一身粗布衣服站在湖边,根本不是想象中该受英雄待遇的人。她的周围有一大批持戈的兵士。
      越王室在想什么……?
      在他们抵达之前,湖边的高台上,一个官员正在念一串长长的状纸。姑苏只听到了最后几字:“……女西施,已为吴国余孽,理当处死,以绝贼人之念。顾其功绩,供其选此刑场……”
      姑苏差一点跪下去。他们都疯了吗?他急切地搜寻着西施,希望从她的眼神中得一个否定。好不容易,才对上她目光。西施的脸不能说失去了昔日绝美,但显得憔悴。耗尽力量般的、马上要从人间飞走的感觉。
      她隔着被风刮乱的发丝,对着姑苏一笑。
      然后几个兵士押着她向高台的尽头走。一直走。
      “住手!”姑苏控制不住地嘶喊道,“住手!她不是你们的英雄吗?没有她,你们的勾践王早没命了,你们的会籍城早成废墟了!你们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谈吴国余孽,有什——么!”
      会籍从后面捂住他的嘴:“你在找死吗?别说了!”
      越国一堆臣子低声笑了。这个姑苏傻到家了,替自己的仇人这么卖力地辩护,难怪会输……
      兵士推着她,加快了步伐。
      姑苏不记得自己后来喊过什么了。吴宫清冷的月光,她仰着头流下的泪水……她不应该这样被对待。西施,我想你活下去的啊,你怎么可以……
      杭州扑到他身前,挡住那帮人异样的眼光,陪他一起流着泪。
      路再长也有尽头。
      西施站在岌岌可危的高台边缘。脚下,一池太湖水。
      她最后回望一眼。看的是范蠡,那个把悲痛都埋在心底的男子。
      她又拨了拨凌乱的头发。然后,被搡了一把。
      扑通。
      那一瞬间,姑苏想推开杭州,用他此生的力气掐死身边这明明是王却阻止不了一切的会籍。他还想穷尽难听的词语骂死他,但哽噎的喉头发不出声音。
      忽然又有一个场景夺取了他的注意力。银鱼。它们环绕着西施缓缓下沉的身体,越来越多。波纹从太湖上荡漾开去,西施在水光中渐次模糊的身影,还是那么倾国倾城,那么美……消失在银鱼的舞蹈中。
      而姑苏知道,从这个时刻起,他再也不可能追忆过去了。
      或许他才做了一场长梦,刚刚惊醒;抑或此前皆为现实,而从今将……
      坠入一场更长、更大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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