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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晓月 ...

  •   御柳青青燕子愁,万条齐水弄春柔。
      东风不与闲人赠,谁去江南水上洲?
      ------沈琼莲《宫词》

      当小萝为我泼去梳妆的残水时,窗外天色尚未明。一弯弓月如少女初学画眉,纤美温柔,展目可得。
      她折回身来,又为我拉扯了一下袖上的褶痕,抬目时双泪已下。她的童音尚未退尽,眼角犹带娇憨稚气,牵着我的衣袖向我哭诉:“姑娘,我只能送你到此。你千万保重,小萝在家中等候你回来。”我伸手为她抹去泪水,心中伤感,却对她微笑:“我回去的时节,你不过才十六七岁,想必爹爹还未将你嫁出,我总是可以再见你一面的。只怕你到时长大,我就认你不出来了。”小萝便用手点着她右颊边的一枚小小红痣,认真对我说:“姑娘只要记住这个,便一眼能认我出来。我是一直等着姑娘,谁人都不嫁,哪里都不去的。”她提起婚嫁时尚无少女的羞怯,我但觉可爱,随口取笑说:“倘若我一世不归来,你便要守在我家里吃一世的闲饭不成?爹爹现下还在侯补,家里只出不入,哪里养得许多闲人起?”这话大约使她产生了危机感,她于是思索了一下,才回答:“小萝可以去服侍太太,也可以去服侍小相公。”她未谙世事,言语如此天真,我反而难过,不忍再笑话她,便只对她说:“那就都托付给小萝了。替我向老爷太太请安,也请多多看顾住小相公,莫让他再偷偷跑到池边去。”
      隔窗五更漏下,声声催人离别。原本以为千里路途遥遥,却也终于有走完的一天。
      “姑娘!”当我登车的时候,忽然又听见了她的声音。我回头望她,她一面用手背抹泪,一面皱着鼻子抽抽噎噎:“姑娘说好了五年便回来,我一天天算着。”
      “是。”我点头再次应承她:“五年,迟则六年,我必回家,小萝一定要耐心等候。”又转头嘱托护送我等前来之人,他本是浙江镇守太监的属下:“一路多烦大人的照应。还望大人回程时多多照拂于她,她年纪还幼小,务请亲自送她回到我父母手中。”也许是临行时母亲所赠的银票尚未失效,此人将笑容堆了满面:“姑娘放心便是了。常言道:‘但得一片橘皮吃,且莫忘了洞庭湖’。姑娘此去前程锦绣,到一飞登天之时,须不要忘了在下这点绵薄之功。”
      车行至那座石桥,因为石上夜霜未褪,马蹄打滑,便迟缓了许多。我方忍揭开车帘,朝身后张望,他们的身影果然早已隐没不可见。
      我眼前是一座伟丽石桥,长逾数百步,宽可并行三四车。栏桥柱头皆镂刻石狮,顾抱负赘,神色不一,但皆匠作精致,栩栩如生。桥下河水流势湍急,轰鸣作响,不知是水汽还是朝雾,濛濛半天,扑面而来。远处峰峦如聚,曙色中如泼墨而成,山顶树影历历可见,如工笔画就。近处隔水可见村头残破墩堡,循河蜿蜒,有如败毁城墙。不闻其间鸡鸣狗吠之声,一片死寂,似乎并无人家。
      我留心看那桥头石碑,果见其上篆有文字,在曙色中依稀可以辨认,是“卢沟桥”三字。而桥下的河水,竟浑浊有如黄河。
      我不禁开口发问:“大人,这是什么河?”
      前来迎接我的内使身着青袍,骑马行于车侧,半晌沉默。我方疑心自己不应当开口,或是他根本不曾听见,却闻得他低声回答:“无定河。”过片刻,他又追加了一句:“又名桑干河。再有三十里,便可行至广宁门。”
      他开口之际,我才发觉他声音低沉清澈,不做北语,而似江浙南音。
      “桑干”这二字我似曾相识,仿佛曾在哪首诗中见过,一时却不能够清晰回想。可是它仍然立刻牵扯出了一种类似于去国和作客的意象,在我胸臆间氤氲开来。我慌忙抹了一下眼角,放下了车幕。
      他应当是看见了,目光温和如长者,却什么都没有说。此时东方漫出淡漠白色,天外七八点疏星跌入山崖,桥头晓月已残。
      随着天色愈明,可闻车马人行声愈发啁哳。时近午后,车方行至广宁门外。那内使喝令停车,勒马低声问我:“姑娘可需更衣?”
      他文雅的言辞让我一时有些不解,待我明白他言语中含义时,颊上不由发烫。然而我依然感激于他的细心,我正怀有此意,只是一路上羞于启齿,此刻便略略点了点头。他命人引我进入了一间茶肆,洗手更衣。待出来时同行几人正在打尖饮水,他亦要求为我添加了一只茶盏。我这才仔细打量他,但见他人近不惑,身材修长,气质儒雅,虽着内使青袍,却更似一青衿生员。
      他亲自为我斟茶,却只弯起两根手指将茶盏推至我面前的桌边。我以双手篡拳,交叠于腰侧,敛衽向他致谢:“多谢大人。”
      他略显尴尬,终是回答:“姑娘请不必如此称呼。”我偷眼望去,只见除一名年幼小珰外,同行几人的眼角似乎都带着嘲讽笑意。我心知自己言语疏错,然而并无人肯告知我究竟应该如何唤他。
      他身着青衣,品阶应当不高。乡音未改,想必并非自幼入宫。我猜测不出他的身份,但低头饮水。待得结账之时,那掌柜见一行人皆是内臣装扮,本不欲索要茶钱,而他终究是结算清楚才肯上路。
      广宁门西向而开,为外省陆路进京的必由之途。由广宁门再取道京师九门之一的宣武门,便算进入了内城。我们的车承行至某处,只闻帘外人声鼎沸,便变得逶迤容与,不可直前。我偷偷揭帘外窥,见脚下宽阔道路东西直向,方位竟然不偏分毫。夹道尽是琳琅商货,自永宣成官窑、唐纸宋墨至泥金聚骨扇、孤善图书等无所不备。路上各色行人流转不息,检点翻查者、高声估价者,以至于东张西望、随波逐流者,各各摩肩接踵,竟将路面阻塞得水泄不通。其中亦颇多碧眼胡人,操着生硬的华语与人估价争吵。又有数人,虽为华胄面容,装束却颇为怪异。不知缘何,身下的衣裙撒开,如一华丽伞盖,时常被过往行人带得东倒西歪,就像风雨中被击打的荷叶一般。我觉那情形甚为滑稽,便不由笑出声来。
      那内使回头看我,我方觉察到自己似乎不当抛首露面,正要放下帘幕,忽听他温雅笑语:“这是城隍庙市,每月朔望和廿五日都要开市,今日恰好赶上。”复以马鞭东指:“那里是教坊司,西边就是庙墀庑。”我欲答谢他,却不知该当如何称呼,只好向他点头微笑。
      这繁华的东西道路,常有小巷沿南北延伸,民居便依附其内。主道上虽熙熙攘攘,可见巷内却颇为清净。几名男女儿童正在巷口戏耍,一面向对方抛掷红色的山楂果,一面高声笑嚷。那声音含混不清,我努力倾听,却无法辨识那言语中的含义。
      “姑娘在瞧些什么?” 那个小珰突然在一旁笑嘻嘻地插口。
      我看了看那内使,见他正面向别处,便压低声问道:“那巷子口的童子们在吵闹些什么?”
      “京城里头不兴叫巷子,都叫胡同。”那小珰纠正说,同时也没忘了我的问题,“他们说的是达达话,我们都叫那‘打狗吣’。我打小的时候也经常说,好生容易才更改了回来。”那内使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面上却并无愠意,这使他愈发的口多了起来。我忽而回想起,过了卢沟桥,我的车中假寐时,耳畔依稀一直听得有人说话,起初以为是乱梦,现在想来应当就是他。
      “北京城里的达达多,也有太祖爷驱逐胡元的时候留下来的,也有后来才迁过来的。”他见我听得仔细,得意洋洋地向我介绍,“华夏的小孩子们从小和他们厮混,也把那套鸟兽言语学习来了。”
      他至多八九岁的模样,颅上发皆剃尽,仅留顶心编结成髻,上顶小冠,左耳戴着一枚金环,随着他的动作闪烁发光。他叙说时口齿清楚伶俐,便是京音。我留意到他说“逐”字时,舌头似乎微卷,与“祖”字绝不混同。
      “那又是什么人?”我从窗角伸出一根手指悄悄点着一个唇上涂脂、裙如圆伞、手持一柄川扇招摇过市的年轻男子。
      “那是服妖,时兴了有几年了。”他面上露出鄙薄神情,人虽不大,话却极多,“那马尾裙子是从朝鲜国传过来的,听说先时的万阁老不分冬夏的穿在身上。”
      我知道他所说的是前任内阁首辅万安,其时人已罢相。只是当时他年纪应该更幼,却不知是跟谁探听出了这些典故。
      “三儿!”那内使开口喊了他一声,语气中似有责备之意。他悻悻住口,只是过了片刻,便又和那内使商议,既然车行缓慢,可否放他到那胡同中去戏耍一会,他仍旧可以赶上同行。那内使自然不允,他只得极其无聊的缘在车前,用脚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轮上的椽条。
      车行依旧不畅,而我们又必须在日暮前到达皇城。那内使此时似乎亦有些焦急,因为我在车内听他催促了两三次。
      “这路上跟贴了封条似的,人都差挤成年画了,您老人家瞧瞧可是插得个针进去?”驾车之人似乎并不把他的言语放在心上,不满的回嘴。
      他似是又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道:“说是城隍庙,只是游寺者多,拜佛者少。祷祝者多,积善者少。尽是此等货色阻塞路途。”
      无人附和,我彼时并不知他言语中含义,也不明他心底所思。
      车行踯躅三四里,终又重上顺途。那是直通皇城的西长安街,笔直宽阔,毫无滞涩。在近于黄昏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那座禁城。先于一切震撼我的,是它的宏伟和威严。尚未及酉时,巨大的落日便已经沉落至城墙的边角,几片孤云如归港海船一般,正在缓缓向其压拢,日色和落霞沉重浓厚得一如这深朱红色的宫墙。琉璃瓦面被炫耀成了一种奇异的金赤色,观之如观烛火晕,非但不能正视其形,还会头目晕眩。我垂下了头来,此地实在不同于我那白墙青瓦,碧水绕过石桥的故里。
      北地早春的晚风一如残冬,清冽而洁净,扶起了我的衣裾。那落阳的光彩也同样也笼罩上了我身上所穿的玉色褙子,这一点点余泽竟使得这原本素洁简单的衣饰也产生了华丽的质感,并且妆点出一种温暖的假象。我落到车下,随他一道通过东华门守卫官军的检查。首先问清姓名字号、衙门职司、牙牌编号、出宫缘由等事体,再逐一与各人的腰上所悬牙牌及出宫时存留在东华门处的关防牌面核实,最后搜查衣内有无夹带。
      这套手续复杂而繁琐,待他及一干人等各自取回关防时,落日几已隐没,我们的头顶忽然传来了几声悠长而高亢的鹤鸣。
      他注意到我抬头去看那归禽,便微笑着解释:“彼处有山名万岁,其上养了鹤,现在正到了归巢的时候。”
      而此刻,我已经离家千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一,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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