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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二,苔枝 ...

  •   由东华门进入禁城,同行之人皆变得肃静沉默,连那个一路都在说话的小珰也敛容噤声,仿佛一下子便老成了许多。入门便经一座石桥,桥后两株高大合欢,茎可围抱,花期固然尚早,却也并无丝毫绿意。我旧家门外便植此树,每至六月,花开如海,我便携小萝与三弟在树下拾取落花。那花朵如小小羽扇,虽无芬芳,但明丽柔软,十分可爱。三弟年纪尚幼,头上梳着总角双髻,我和小萝便将落花插他满头,再嬉笑取乐。他性格温柔,任凭我们摆弄,从不抱怨生气,亦不会跑去向父母告状。此刻在异地忽遇故物,加之受到了他们凝重表现的影响,更兼暮色恼人,我心中不由怅怅。展眼向南望去,目尽处是一堵红色宫墙,不可复见我的乡关。
      我随他们再过一桥,途经文华殿、清宁宫,取道元晖门,行走半里皆是空旷广场。再转入宝善门,便是一条两壁危墙相逼的狭长街道,深无尽头。晚风掠过,如秋水般泠泠清冷,这条长街便似一条悠长河流。过往宫人们身上的衣裙被风鼓起,哗哗作响,即如涌动的波涛声。那青衣内使,默然引我等前行,我将他看作持桨的舟子,紧紧依随在他身后,不敢稍作停留。
      在东华门外时,尚可见落霞瑰丽。行至此处,天已全黑,西方一弯更细弓月,如眉黛已残。我一日之内两回见月,亦是头遭,仔细思量,清早所见之月其实是昨日之月,不过又留至今日而已。
      “沈姑娘。”那内使忽然开口提醒,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此门之北既是宫正司,再北便是六尚局。以适才宝善门为界,姑娘便已经身处内廷了。”
      “是。”我不知该如何回复,只好应声而已。面前是苍震门,借着已燃的灯火我尚可辨认那匾额上的题字。
      “我先引姑娘去尚宫局,见过郑司簿,为姑娘登籍。姑娘已比众人晚了六七日,有许多事情,本应在宫外便安排妥当,可眼下情形,也只有留待今晚了。”
      “是。”我只得又应一声。
      他点了点头,似想起什么,便吩咐那小珰先返回住处。另二人许是要用晚饭,也急忙散开去了。只剩他引我沿着那逼仄长街继续前行,从此处到六尚尚需行走一段时间,他便一边引路,一边随意地向我讲述了六尚大略的职司。
      我从他口中得知,尚宫局为内宫六尚之首,下辖的司簿司,专掌宫人名籍的登录。这位郑姓司簿年约四十,眉目平淡,乏善可陈。她身体已经微胖,着红袄蓝裙,衣衫窄小而贴体,短仅过腰,裙倒甚为阔大,虽不及我在庙市上所见,却也相差无几。加之头顶狄髻并不似外间妇人佩戴,顶心处竟是纯尖模样,宛如端午粽子的一角。这上窄下宽的通身装扮便不由使我感到既乏美感又形状怪异。然而她身旁另几人也都是同样打扮,我悟出这大概就是外间所传说的“宫妆”罢。
      那内使将我的勘合户帖及湖州府和乌程县开具的文书一一交割与她。
      在东华门接受询问时,我已大略听见,他姓何,名文鼎或文定。此刻郑司簿对他的称呼是“何公公”。
      郑司簿仔细检验了这些证明我身份的文件,并要求她的两名属下重做复验,在确认一切无误之后,她方开口发问:“你便是乌程沈氏?”
      这问话分明是多此一举,但我也只好作答:“是。”
      “你为何比众人晏了七日?”她的语气似乎并不友善。
      我仔细忖度自己的言词,然后作答:“我在临行前罹染风寒,不能即行。此事浙江镇守张太监已经上报司礼监,获批遄行。”
      郑司簿抬起头去看何内侍,目光中有询问的意思。何内侍遂回答:“是,此事确是经由司礼太监萧敬的许可。”
      “只是风寒?”她从何内侍口中得到证词后,又转回头来,对我面露疑色,所出言语句句皆不中听,“你可是身怀恶疾?”我偷偷看了看何内侍,他似乎也有些无奈。
      我摇头否认,她不置可否,只是命我背诵了《尚书》的《洪范》章和《论语》的《季氏》章。接着又让她属下之一的李典簿唤来了两名年老宫人,引我进入暗室检查身体。
      其间的过程漫长而屈辱,我不愿再做回想。在那昏昧的烛光下,我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千里之外的母亲。自从去秋命吴楚举贤媛充宫掖的诏令下达,县府旋即层层将我上报,母亲先前虽不情愿,但在事情大抵已成定局的情形下,倒是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在人前也很欢喜,笑语应对亲友们的致贺,似乎是安然接受了。然而一天午后,我为取一幅针黹模样行近她的房间,本以为她在午睡,却意外的听见她和父亲在争吵。这使我极感诧异,因为在我的记忆中,父母二人相敬如宾,从未发生过任何争执。母亲坐在床边哭泣,低声痛斥父亲没有尽力阻拦乌程县,以致我终将成行,不可更改。其内一句,我记得尤为深刻,彼时她的手边正是我现在身上穿的这件褙子,她为我新制,尚未完工。她将衣服抓在手内,泪流满面:“莹中是我捧在手里的心肝儿,是我的宝珠命根,你竟舍得送她去与人充奴作婢,呼来驱去,寻气觅辱?”父亲站立在一旁,反复叹气劝说,只道女儿衹应天家,侍奉至尊本应是光宗耀祖之事。更何况朝廷体恤,五六年便可放归,并不至耽误婚嫁。母亲只是冷笑反驳:“莫说侍奉天家,她便是侍奉了玉帝观音,当了善才龙女又如何?我竟不稀罕!跟随讨饭爷娘,也能把她当成公主娘娘般看待;好去送与人做奴才,哭不敢哭,笑不敢笑?我不怕她耽搁了青春,若能平安归来,我情愿奉养她一世。我只怕你叫她从小读的那些书,养成的那一个心性,现在又送她去那虎狼之地,不是促她的速死又是如何?不是促我的速死又是如何?”
      母亲的泪光如同这年老宫人尖利的指甲一般,刮在我的身上,伴随着这份被她言中的耻辱,使我痛入骨髓。
      我们终于重返外间,老宫人向长官仔细汇报结果:“确是处子无疑,无体气,无病喑,肌理细腻,骨肉匀称……”我木然站在一旁听着,只当她是在叙说一个旁人。何内侍已经不在室内,这免去了我许多尴尬。他应当是回去复旨用饭了——这也到了晚食的时间,此处郑司簿手边便有几个刚送来食盒,她现下的态度显然是想赶紧打发走了我——出城去迎接一个迟到的无名预备宫人,想来于谁都不是一件美差。对着这几张冰冷刻薄的脸孔,他日间那宽和的笑容更像是一个骗局一般。
      我的名字终于登录在了宫籍上,郑司簿又命人去尚宫局的司计司为我领取衣服簪珥。待我更换衣饰后,她们才将已经检验的几件随身物品交还于我,但是换下的衣物,似乎并没有退回之意。
      我开口相讨,李典簿只说我尚有为期一月的查用期,若届时并未获留任,自然会将衣物归还。若届时留任,身为宫人,便食国家俸禄,四季衣服,簪珥首饰皆由尚宫局统一配发,无须亦不可再将宫外服饰携入内宫。
      我并无意与她们作对,但是这褙子实在于我意义重大,所以仍然努力争辩:“这是我娘亲手给我做的,我只想留着当一个念想而已。”
      我并不寄希望于那个看上去铁石心肠的郑司簿能够动情,但是她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还给她吧。——只是不要再穿出来,宫里和外头不一样,是绝不许穿这个颜色的。”
      如此种种无聊琐事一一安置妥当,我跟随一个老宫人出了门,才诧异的发现何内侍仍在晚风中站立。我不知他为何仍在等待,只当是他尚有未了结的差事,便向他行礼,呼了他一声“何先生”。在宫内尊称他为大人似乎不合规矩,但“公公”二字我实在又未习惯,难以出口,只好如此折中。
      他打量了一下我的着装,微笑着向我点头,问道:“沈内人的事情可否都安置妥了?”
      这陡然转变的称呼让我一时无法适应,半晌才回答:“是的,多谢先生。”
      “这就好,”他的笑容疲惫而温和,便如我的父执辈一般,“那就请沈内人多自珍重,在下便先行去复旨了。”
      我这才明白他一直都守在外面等候我,想要言谢时他已经转身走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竟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我在宫内暂时的居所位于六尚之北的一处窄小宫院内,已经临近西北宫墙。房内早早住进了四五个内人,年龄与我相仿,想是同批入宫。她们皆比我早到,彼此已经熟识,此时唧唧咯咯,互相低声叙说一些今日发生的新鲜人事,并不时发出惊叹或笑声。这声音使我愈发感到孤寂,就像一个生人陡然闯入了他人家中,却无意也无法融入这主人间的交谈。在一旁枯坐了半日,随众梳洗后便躺下了。
      一日的行程令我疲乏,所以并未择床失眠。但也许是夜半,我在朦胧中渴醒索水,轻轻唤道:“小萝?”
      半晌没有她的应答,我忽然想起这并不是她贪睡不醒,便翻身坐起。屋内的红箩炭在炭盆中安静燃烧,半晌才会听到一声“噼剥”的轻轻爆响。周遭年轻的内人们都已熟睡,她们的呼吸恬静而匀称。一枝摇曳宫烛下,照见的是全然陌生的地方,全然陌生的人。自正四初四日小萝伴我出发,直到今夜的二十余日当中,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离开了家,离开了父母兄弟,而且不知要等到何日才能重见他们。
      我悄悄下床,打开了自己携来的那一点行李,除了母亲送给我的几张银票和一些簪珥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绢包。
      我闺房的窗外,生着一株老梅,虬结的梅枝直直的指点到了窗棂上。每年腊月前后,它都要开出一树花,雪白的花瓣,翠绿的花萼,苔枝缀玉,夜雪初积,只需推窗,便可明白赏玩。有时午夜梦回,透过重重帘幔,躺在枕上便可闻见沁骨的暗香。每当它开花的时节,我的室内便不需焚香。
      去岁岁暮我将远行,不知为何花期已至,它却迟迟不发。我生怕错过它开出的第一朵花,每日皆在窗前焦急守望,直至身罹风寒。卧床数日,耽搁了行程,延至今年年初,它也并无春临的消息。
      今岁江南的梅花发的都很晚,到我动身的日子,也未等来花信。然而在我启程的那日清早,三弟却擎着一枝雪白的梅花,得意洋洋的给我看。我微感诧异,但素来和他说笑惯了:“古人赠别皆折柳,为何吾弟偏折梅?”他便老老实实的回答我:“现在柳树还没有发芽,但听说临水的花儿开得早,我便到巷后的塘边去找,果然寻到了几枝先开的。也许是去年便开了呢,只是我们不知道,让姊姊白守了这么些日子。”可是他将那花枝交到我的手中,又说:“幸好我们不知道,让姊姊多留了这么些日子。”说罢,他背过头钻进了母亲怀中,哭泣的情态仍旧是一小儿。
      我打开绢包,里面是一小截已经干枯的梅枝,花瓣早已零碎成粉末,唯有一缕暗香还在纠缠浮动,与从前窗外的梅香毫无分别。
      这梅花或许是去年的梅花,那月亮或许是昨日的月亮,但我这人却不是旧时的人,我所在的天涯却是定定的天涯。我终于无法遏制,任凭泪水打湿了梅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二,苔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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