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不同风》吉祥的猪

16、十日限（一）

　　清晨的路遥镇一阵人声沸腾，赵捕头一张铁面如刀削一般神色严峻，一双鹰眼目色复杂地检查石基上的尸体。
　　人是昨夜三更后听到有人呼救发现的，倒在地上半昏过去的，是打更的老良，靠在木柱上大约三更死了的，是他的徒弟小姜。距离两人不远处，一处门前台阶上，同样出现大量的血迹刀痕，初断是在那里将人杀了，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搬到木柱之后，佯装活人坐在那里。
　　时至五更，尸体已经又硬转软，年轻的仵作这才衣衫规整地匆匆赶来，正巧撞上赵捕头检查完尸体起身回眸，一双鹰眼如清晨灰际中的一束冷光，吓得仵作一个刹车，咽了咽喉口赶忙低头侧身，捂着差点吐出来的嘴埋头检查起来。
　　鱼鳞状的刀痕太是明显，赵捕头锁眉检查四周，除了那户溅了血的门户台阶外，四周甚至连拖拽的痕迹都没有，更别提有脚印之类的印迹。为什么要杀一个打更的？又为什么要把死了的台阶门前挪到距离几步开外的灯柱石基上？赵捕头俯身察看石基边缘，一侧是打更的老良坐的位置，一侧沾了内脏的残留，满是血迹，但并无其他。
　　本已经忍不住想到一边先吐一阵的仵作一抬头，只见赵捕头正肃严着脸，看着那些沾在灯柱石基上的肠子粘膜正思考着什么，那距离，只要再近一寸，捕头的鼻尖就该碰到那些粘膜了…仵作脸色一变，心叹纵使自己验尸数人，也绝不愿有那种东西碰到自己脸上，内心顿时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连本要吐出来的东西，也被生生咽了回去化作一股动力，继续面对眼前这个肠开肚烂，血肉淋漓的尸体。
　　赵捕头自然不会直到自己这一例行检查，还能检查出一个“迷弟”来，所以哪怕知道边上有人注意过来，也惯例头也不回地起身往另一边走去。
　　啊，大哥果然有风范！年轻的仵作心里狂榜捕头的英姿飒爽，连捕头往一处毫无痕迹的街角走了几米开外也丝毫没觉得奇怪。大哥要做的事，总有他的道理！小弟仵作内心标榜…
　　捕头自然不会理睬什么“迷弟”崇拜又向往的眼神，这年头人多怪事蹲，什么中二已经都不算病了。嗯，无赖加脸皮厚，偏偏还是关键人物，才算病！
　　赵捕头大步走向距离灯柱十米开外的街角，果不其然看到一个蹲在那里的布衣，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一处草甸看。
　　赵捕头一点不奇怪，不，是见惯不怪，反正哪哪都有这人的身影，哪怕他没说他忆起那日挑灯查卷，换班的岗哨有人偷懒没来，外面有梆子轻撞的声音和普通人的脚步声两次地由远至近到了门前，赵捕头猜这个布衣也能从蛛丝马迹中，挖出想要的线索来。
　　“赵老哥，你看这草甸，是不是似曾相识？”布衣的人头也不回，一心一意就蹲在那里“欣赏”草甸。
　　赵捕头内心强压一口气，上前看了看，嗯，确实似曾相识，因为，草甸都长一样！
　　“赵老哥，你有没有觉得，那两个鬼魇每次杀人，都喜欢用草甸盖住血？”何欢回头，一脸认真地看着赵捕头强忍怒气的冷脸。
　　是吗，可杀人现场在十几米之外，那里血流成河…赵捕头蹙眉蹲下身，一手翻了翻那几张其貌不扬的草甸子。草甸子就是草甸子，就算那两个鬼魇对草甸这种东西真有什么癖好，这一张张的草甸也还是几乎一样…赵捕头心中狂吐槽，手中一提，突然眉鬓一怔，伸出刀鞘霍地翻开压在最下面的那叠草甸…
　　血迹斑驳，碎肉满铺，不知名的红色肉布满草甸下的地表，血迹和肉沫渗入地面，变成了另一片血肉模糊。
　　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要把人碎成如此，皮开肉绽开肠破肚还不够，还要断肠截肉，似要把人剖得粉骨碎身。
　　何欢默然地起身。
　　那彩衣女子说的没错，鬼魇已绝非她手下，也已非听她指令而为。十日期限未到，这个素不相识的打更人，不是十日之限的“惩罚”，而那些散碎的肉，也不是凭空兴起。
　　“赵老哥，你看他们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布衣的人随手拣了一根竹竿，轻地戳了戳地上的肉屑。说是肉屑，但其实也已分不清哪些是表皮下的肉，哪些是肉层下某些脏器的某一部分。
　　“找东西？”在人的肚子里？赵捕头蹙了蹙眉。画面有些恶心，他不想过多想象。
　　身后传来一个衙役上前禀报的声响，赵捕头起身往仵作的方向走去。
　　地上一块白布，面色死灰的打更人被平放在布上，身边是一堆堆红色的东西。
　　画面太不美，一旁的衙役纷纷捂着鼻子捂着嘴，生怕一个挡不住呕出什么来。
　　“验出什么？”赵捕头一点不在意那股内里散发的浓烈味道，鼻口不挡地站在那地上那人前，看着一坨坨不知名的血红色东西，神色复杂。
　　“报告捕头！”看到自己偶像走过来一时激动的仵作一个起身立正，站姿一时比一旁几个衙役还要挺正三分。
　　赵捕头的面色僵了僵，摆摆手让这位神态有点二的仵作赶紧恢复正常，一边又问了句：“为何要把脏器都分出来？”衙门的仵作验尸，不求体无完肤，但也力保完完整整。这种把内里器官都一个一个拿出来的做法，若真需要，在衙门里操作便可，在这大街上，难免不会被百姓议论，甚至可能引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官司。
　　“回捕头，这，这也不是我弄的，是他本身的器官都已经剥离了…”仵作本在脑袋里纂写了一串自己的发现，首先什么然后什么，结果被捕头一问，脑袋里瞬间空白…啊，偶像的力量！
　　“脏器剥离？”赵捕头俯身察看那些暗红或是血红，且都已经有些干涩的肉坨，皱眉道，“这些是他自己的？”
　　这话问得突兀，但仵作却是眼睛一亮，立马又一副崇拜的神情看向捕头，激动道：“是，是，是不是他自己的！”
　　“……”赵捕头内心，这仵作嘴叼得那么厉害的吗！
　　“是不是他自己的！”年轻的仵作又重复了一遍，一面依旧一脸“啊，好厉害啊，不愧是赵捕头啊”的“粉丝”特有表情。
　　赵捕头觉得，自从遇到何某人，自己的包容心和忍受力都在无限扩展，现在面对这么一二货，居然毫无撼动。
　　“他…我对比了这些器官的切口，没有一处是可衔接的，中间是有断面，但，但还不影响，而且，而且这些脏器的时间不对，并非同一时间取…”话说了一半，赵捕头便听身后有人忍不住“呕”了一声，紧接着，一个两个“呕”声一片…路遥镇风调雨顺这么多年，十年都碰不到一个开膛破肚，还器官转移的，赵捕头身经百战不算，衙门的衙役们哪个见过这种场面…要怪，只怪这里的环境太好了…
　　身后声响一片，一旁的仵作却兴奋得连恶心都忘了，还有一个不知何时已站在一旁观看的布衣，真是什么热闹都不落下。
　　赵捕头的面色不是一般的青，一群缺乏锻炼的捕快衙役，还不如一个来路不明脸皮铁打的布衣。
　　何欢在一旁正看得兴致勃勃，冷不及一个喷嚏，感觉自己好像着凉了。
　　“要是内脏都是剥离的，这人又该怎么活动？”年轻的仵作只听一旁不知是谁的“路人甲”突然冒出一句，心里咯噔一下，一时脑袋又是一片空白。
　　对啊，器脏都是剥离的，人早该就是死了的，死人怎么会动，怎么会巡夜呢？！可是这些确实不该是同一人的，也不是同一时间的，虽然这人的身体是刚死…慢着，身体刚死，内里脏器却是剥离的，那这人不该早死了吗，怎么还会活着？！！！
　　何欢同情地看着仵作一时纠结又纠结又呆滞又纠结的神情，深觉自己似乎问错了话，于是忙补充道：“会不会是先杀人，又特意调换了器官？”
　　对哦，这也可以！年轻仵作的眼神一亮，就听赵捕头在旁边冷声道：“没这个必要，定是有东西藏在这人身体里了，所以才会被分尸。”
　　没必要？没必要？！仵作面露灰寂，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又被泼灭了。那这人是怎么活着的，是怎么活动，还能巡夜的？！！！
　　何欢默默地替这位仵作小兄弟默哀，本来好心给个能通的解释，这下好了，又被捕头堵成了死路。但无论如何，能让死了的人还能行动如常的，路遥镇里不会有第二人，也只有那一人。
　　衙门的牢房，路人召左看看右看看，一脸莫名地望着眼前的捕头大佬，还有那个布衣。这两人一人一张椅子，一个坐得端整，一个坐得惬意，唯独自己盘腿在一堆烂稻草上，莫名其妙。
　　“你可听过杀手鬼魇？”赵捕头开门见山，语气不善。
　　“听过呀，□□的人都听过。”路人召回答。
　　“那你可知鬼魇为何要杀你安插在路遥镇中的死尸傀儡，且还将其开膛破肚？”
　　“……”路人召冷汗，一张本还撑着书生文弱的脸一下子崩了崩，下一秒却又陪笑道，“这我哪知道呀，要不然，是我那傀儡惹到他们了？”
　　“是和一本武林秘籍有关，还是与一只梨花竹筒有关？”何欢眯眼，眼看着那路人召神色一愣，眼中戾色一闪而过，不由又补刀道，“你藏在那个傀儡肚子里的东西已经被鬼魇抢走了，你若现在还不说，东西可真找不回来了！”
　　冷笑声起，散着黑气如缕缕黑丝的指甲紧握身上铁链，瞬间将其中一环弯压成梨形。可惜这是扣押重犯所用的寒铁，一般人根本挣脱不断。
　　“你们去找也是一样，你以为你找到就舍得还回来？！哈哈哈，你太天真了！”皙白的面颊吐出冷嘲的话语，朝天的冷笑声回荡在牢房的四壁。
　　“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你怎么断定我就一定不会还你？”赵捕头剑眉紧锁，一手已暗握刀柄，何欢一脚搁起，神态如常。
　　“你想要什么，它就可以是什么！它可以是响绝天下的武功秘籍，可以是富可敌国的巨额财富，也可以是权利，是地位！只要有了它，你想要什么一切都会有！”
　　“哦？那它可以让人起死回生吗？”布衣的人不冷不热地问了句道。
　　“……”冷笑声乍止，一张惨白的面孔不可思议地盯着那语气轻松，毫无戒备之态的布衣。确实，它不能起死回生。
　　“不能起死回生，那有什么好抢的？”
　　“……”
　　“我是要找一册秘籍，不过那不是我自己要找的。我是要找一只竹筒，也是别人托付的。至于你说的东西，我原本觉得应跟这两样有关所以才问你，不过要是毫无关系，那就当我没问。”何欢说完起身，完全忽视眼前这个路人召一时语塞、惊讶和纠结的表情。
　　“…你若找到，真的会还我？”一杵，牢房中才传来那人干涩的嗓音。
　　“我拿赵老哥的官职担保！不过前提是，你说的都是实话。”
　　赵捕头：“……”这干我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