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一章 擦肩,缘错(一) ...
-
一切,缘起于错的时间,错的缘分。
如若能未卜先知,我一定不与你擦肩。
————————————————————————————————————————
“我本来不该再见到你。所以我知道自己在冒险,冒很大的险。”
徐衍之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微微牵起唇角。很久以后,当我想起这句话,心里依然仿佛有一只手搭在上面。千斤的重量,苍凉又温暖。
曾经冒了那样大的险。而今回首维艰。
两年前的那个清晨,下了最后一场冬雨。母亲打来电话,说新房子要开始装修,催促我赶紧和建峰去接洽室内设计师。
我答应下来。但是和于建峰一起去,只怕商量一整天也难以有结果。建峰是我的男朋友。我们都是太过主观的人。
我独自打车去了江滩的新居。
车子驶过江汉路,我看见米罗剧院门口新剧目的巨幅海报:哪一只鞋子——明天醒来,你会在哪一只鞋子里?若能未卜先知,你会选择错过谁?
若能未卜先知,你会选择错过谁?短短一句,仿佛禅语,将人和时间包裹住,如海潮汹涌而至。
我心里反复念着这句话,新房到了。
父母亲苦心盼着二十六岁的女儿尽快出嫁,所以生意人的父亲很早就在江滩帮我置了一套新房。它和家里的复式公寓一样,远离地面几十层,宽敞明亮。尤其是阳台,视野开阔,临江望去,看苍生如蝼蚁。这里甚至能看清我工作的电视台大楼,在龟山脚下,斜睨着整个江滩的灯红酒绿。
江对岸有一排酒吧,清晨刚好能看见零落的红男绿女从里面出来,很小的影,即刻四散消失。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即使我们彼此曾经在刚过去的几个小时内跳贴身热舞,甚至度过一夜情。
我忽然想起那本熬夜三周完成的,却又被老板枪毙了的剧本。呵,我真该写点都市一夜情或者三角四角恋之类的故事。
但今天空气大好。
我用带过来的咖啡壶煮了一壶咖啡。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享受人生,时不我待。这是大道理。
半杯咖啡的时间,门铃响了。我放下杯子去开门。
是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灰色休闲西装,柔和的眼睛,俊朗的面孔透着英气,瞳孔深处仿佛有星星在闪。这是似曾相识的一张脸。
“单伊?”他竟然先开口。
我一怔:“你是徐衍之?”
他点点头笑:“好久不见。很高兴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是好多年不见。”我笑了。
少年时,我们都住在浦街的老房子里。他是比我高几个年级的大孩子,优秀上进,父母常常以他做榜样来教育我。后来,他去了法国留学,我们已经有十来年不曾见面。没想到,当年那个风风火火的大孩子,现在已经成为室内设计师。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如果母亲能够未卜先知,她一定不会让徐衍之来设计新房。很久以后,我也才知道,二十六岁的春天,我重逢一个男人,将会怎样地平地波澜。
我给徐衍之倒上一杯咖啡。我们礼节性地相互寒暄。原来他一个月前刚从法国回来,开了一间设计室,伙计和老板一共只有他一个。即便在法国多吃得开,回来以后,也要从零开始打拼。人脉是至要紧的东西。
多年不见,曾经的少年现在已经是一个挺拔俊朗的男人。但他没有变太多,只是眼神更加沉静和睿智,并且多了岁月沧桑的积淀。
他说,“没想到回国这么久都没接到生意,第一笔生意居然是伯母找我来,帮你的新房做设计。”
我笑道:“想必,国内的生意比法国要难做一些。”
“想必,国内的设计师早已让我这种伪海归自叹不如。”他也微笑。
“你这句话,揶揄了一船人。”
“你看现在还有谁像我这样,西服配休闲鞋。”他玩笑地说,但声音仍然沉静。
我摇摇头说,“没有谁穿西服配休闲鞋能够好看,但你是例外。”这是实话。他并不很精致,但好看,那种温和的好看。
他轻轻抬眉,嘴角上扬,“这顶大帽子戴得很舒服。他们从来只说,我太不修边幅。”
他笑的时候,瞳孔的颜色更深。不修边幅却仍然气质上佳的男人,必定洒脱不羁,不会患得患失,亦不会纠结于因果利弊。让人心服。
我又想起我的男友于建峰。他是常年的正统西装和金边框眼镜,俨然一个生意人。他可会像徐衍之这样,毫不在乎有没有生意做?不,他已经是一个拥有一支小股票的生意人,股票下跌一分他都会火急火燎。
我忽然滑稽起来,对徐衍之说,“我在庆幸,幸好你不是西装革履衣冠楚楚,否则一定会把我的房子设计成积木堆。”
“哦?”他有兴致地看着我,“那么你希望你的房子变成什么样子?罗马圆柱广场或是迪士尼城堡?”
“哈,”我呵呵大笑起来,“我不介意你把它弄成山寨茅屋。”
“那我就自由发挥吧。但总得听从客户的要求。”
我想了想,说:“只用把阳台设计成咖啡馆露台,其他一切从简。”
他朝我举一举手里的咖啡杯,“你的咖啡,比得过上好咖啡馆的味道。”
我微微有些意外。父亲和于建峰喝我煮的咖啡,常常像吞咽白开水一般,仿佛索然无味。而徐衍之却大加夸赞。
“如果有爵士乐更好。”我笑。
“最好还是老头King Cole的声音。”
他居然也喜欢King Cole。多年来头一次见面,我与他竟可以谈笑如老友。他夸我的咖啡上好。这些年,岁月已经将他磨砺得气度沉稳,那种比实际年龄更加老成的沉稳。但他骨子里还有浪漫的情愫,包括额头上那条隐隐的纹。
这时雨已经停了,太阳露出她的半边脸。
“当年你说去巴黎是为了学金融,但是现在为什么做起室内设计?”我记得问。
“当年?”他微微一笑,“昨天的事情都会变卦,更何况是当年。”他站起来,背影在阳光里有模糊的轮廓。
昨天的事情都会变卦。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可以长久或是永恒,这道理亘古不变。
“不过,”他转过来,笑容柔和,“我倒确实做过一年的海外市场部经理,那时候,算得上工作狂人,整天为了打拼业绩,废寝忘食,却不知道累。唯一令我疲惫的是人际关系。一次开会,与顶头上司争辩,我很激动,大骂他管理不够人性。后来递辞呈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某些人终于不用再全神贯注地等我出错。”
“你是我见过最自由的人。”我由衷地说。自由的人活得轻松。他生性不羁,所以不容易被生活左右。
“如此自由的代价,是三年的事业空白。”
我深深吸一口气。这个男人跟我一样不信命,所以容易对命运冒险。
“当年,我记得你还是穿白纱公主裙的小孩子,头上戴一个大蝴蝶结。”他忽然说。
“那时候我至少十二三岁,怎么是小孩子?”
他一怔,又玩笑地说,“大概我老了,所以即便看到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也觉得他们是小孩子。”
“三十而立,怎么就老了?况且,男人四十一枝花。”
这下轮到他大笑。
他放下杯子,缓步走到阳台前,推开玻璃隔窗。不久,他转头对我说:“这个阳台很好。”
“居高临下,脚不着地,又可以看过半片城市的山水两重天。自然是很好。”
“就是说,地势难得。”他说,“这个地段这个楼层,通常贵得流血。”
“这是托父母的福,我并没有这个能力买下它。”
他看我一眼,温润地笑,“你太谦虚了。我在法国的时候,常常上中文网,都能看到你在杂志专栏里面的文章。”
“你是说女人花开那个专栏?”我讶异,他竟然看过。
“嗯。写得完全不像一个二十多岁女子的手笔。”他赞叹地说。
我有些不好意思,“那是不知天高地厚,老气横秋还以为自己事事都看得透。那种文章,只能骗过高中小女生。”
“老气横秋?现在能够如此冷静地老气横秋的人,已经不多了。”他眸子里却是完全的赞许。
我真的有些惭愧。业余时间胡编乱造的一些爱情故事,竟然被他认为是不寻常。“谢谢,头一次这样被人夸奖。”我说,“但是,单看笔名,你怎么知道是我?”
“笔名罗百合。”他抬眉看着我,“没有哪个人像你那样在十二岁的时候迷恋浦街的罗氏百合。况且你在《一场寂寞的歌剧》里写,一个大男孩戴贝雷帽,当时你很羡慕那顶灰色的旧帽子。那个大男孩,不是我又是谁?”他说完爽朗地笑了。
“都是些无病呻吟的文字,亏你还记得。”我更加不好意思。
“记忆总是珍贵的,人生珍贵的事十之八九。”他认真地说。
“人生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我说完立刻就觉得自己老气横秋。
徐衍之眉头微皱,“不该像你说的话。”
他似乎很了解我。
“英国人称生活为‘买生活’。”我笑着说,“为了支付各式各样的账单,人人都容易陷入平淡和麻木。一旦麻木,就很难分辨什么珍贵什么不如意。”
他笑着朝我举杯,“同道中人。”
此时的阳光已经很好了。春天的晨光透过客厅的玻璃窗照进来,室内一片干爽明亮,没有暖气也足够温暖。
他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接起来靠在耳边,只说了两个字,“好的。”他满脸焦急地收起手机,对我说,“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得走了。”
我从钱夹里取出钥匙递给他,“这是房子的备用钥匙,你可以随时过来。”
“好的。”他接了钥匙。
他匆匆忙打开大门走出去。关门的瞬间,我看见太阳光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拉到我身边,印在我脑中。深邃如他的眼窝。
我转个身,发现窗台上还有徐衍之的公事包。他似乎有急事,所以甚至落下了东西。再拨打他的电话时,却被提示机主已经关机。
人人都有不便相告的难处。我只好下次再把公事包送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