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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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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我有阵子没有见到梁家的兄弟了。
那天从教堂回去后,梁英浩就再也没来找我。而梁英致则托人来带过一句话,说他不久要暂时离开港城,回来时会立刻让我知道。
我心中竟然空落落的,这几天,时常疑心窗外有杜鹃的叫声。一次与阿妈一起在院子里收番茄,隐隐约约听到婉转的鸣叫声,我放下小剪刀,竟然当着阿妈的面冲向院外。
明媚的蓝天下,空无一人。
我又失落地走回来,唾弃自己的不体面。竟然会对虐待和强迫上瘾,更不愿意承认自己竟幻想向梁英浩赔礼道歉,卑躬屈膝,只为换回他再度垂眸关照。
“你去做什么?”阿妈十分诧异,“谁在外面,是牛奶员吗?”
“没什么,”我轻轻说,“我以为有杜鹃停在咱们树上呢。”
“你真是傻女,”阿妈亲昵地推了推我的前额,“城市里哪有杜鹃?杜鹃都在农田里呢。就算要有,也是在绿化好的城区,譬如维多利亚。咱们这里——”
明明是闲聊,阿妈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下只角,烂泥沟。哪有鸟愿意停在这里呢。凤渚,你也要飞出去,飞出去才有广阔天地呢。对了,功课做了吗?在新界中学还跟的上吗?”
话题竟然崎岖绕到了这里,这恐怕是东亚家庭永远逃不开的课题。
我的国文和外语还算过得去,数理却常年徘徊在中游线上。
“功课做了,”我有些窘迫,如实告诉阿妈,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只是数学太难,怎么也学不会。”
“找人教教你,”阿妈顿时凝重起来,思索,眼睛一亮,“对了,等成驹回来,问问他擅长不擅长?他能进港城三中,成绩必然不差。”
“嗯……”我有些不乐意,却也一时找不出理由推脱。那个虎头虎脑的青年,看起来四肢发达,没想到头脑却也不简单。这怎么公平?
我在香界的同学们要取得好成绩,各个学的面有菜色。正是发育的年纪,却没几个平头正脸的,更别提人群中英俊出挑。
这更显得梁家兄弟的卓尔不群。
他们时常若有似无地试探我在香界是否有心仪对象,却不知与他们厮混过后,我怎能再看上那些庸碌、无聊,戴着厚底眼镜,满脸青春痘的男学生呢?
更别提在中曾沙这片喧闹庸俗的土地上,到处是辍学参与帮派,涂着发油勾搭女仔的更低劣男人。
我未来想必也会嫁给这些人其中一个吧。
抑或是做着梁英致见不得光的情人——假如他果真不愿意放手。但热情总有褪去的一天,譬如梁英浩,我对他有着不自觉的依赖。无论床榻上他如何粗暴,平日里他都是如同兄长一般关怀照顾我的人,现在却说疏远就疏远。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竟然如此脆弱。
我不知道梁家的座机号码,就算贸然联系,接起电话的恐怕也是管家女佣一类人,竟然想不出能直接与他们联络的方式。
想到未来,只有一片灰暗与寒冷。
而在芸芸众生,平凡人中,霍成驹居然也可以算得上优质青年。
阿妈若有所思,怂恿我热情点,主动去向他求教。
“暑假还有那么长,成驹这些天约了邻居家孩子去打球。等他回来,到吃晚饭还有一两个小时呢。能跟他学到点东西,自然是很好,不过要是能拉近些关系更好——”
“这是什么意思?”
阿妈讪讪的,“成驹是个好孩子。这些天他住在家里,一言一行我都看在眼里……”
我还有什么不明白?在阿妈看来,能跟霍成驹走到一起,竟然是我最好的下场之一。
不可言说的烦躁升腾。
“你从来不允许我恋爱的。你说我还是个孩子。”
“是,阿妈现在也当你是个孩子,”阿妈小心翼翼地走来,握着我的肩头,苦口婆心劝说,“只是在阿妈看来,如今好男儿难找。你们如今也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先相处着,互有好感是最好不过的了。但要发乎情止乎礼,最好等中学毕业后再有进展……”
阿妈描绘的愿景过于一厢情愿,我几乎笑了出来。随后是更加被冒犯的恼怒。
我把装西红柿的竹篾搁在竹几上,撇过脸去,“阿妈少操些心吧。我对他没有半分好感。”
阿妈着急,“怎么会呢?我是看你对成驹那孩子不假辞色。到底是哪里不喜欢?”
我气上心头,自然不能告诉阿妈,我已经有了男友。
那算什么男友,在阿妈看来只能算无耻下流的坏种、仗势欺人。
我大声说:“哪里都不喜欢!不喜欢他从不穿正装,在人家家里一身背心短裤;不喜欢他不矜持讲卫生,总是一身汗臭气,把白袜扔在脏衣篮;不喜欢他吃起饭来像猪仔,没一点餐桌礼仪!——还有太过心软,是个十足老好人,竟然来了一周就被街角假乞丐骗走全部零钱。谁要是跟他过日子,保准穷得揭不开锅,饥一顿饱一顿都是轻的!”
话音落下,树影摇曳,我意识到自己过于急切,说完这番话,竟然周身都出了小汗。
阿妈则愣愣地看着我,轻声说,“凤渚,你在说什么啊?世上哪有你说的那样人,天天穿正装,讲究这那,半点不沾烟火气。咱们都是普通人,我活这么大,即使你叔叔发达时,也不见他像你说的那样。”
“再说,善良热心不好,难道你要找个冷心冷血,恶毒自私的?”
我哑口无言,才意识到在所有抱怨与不喜的反面,我内心潜意识给出的正确答案,呼之欲出。
“阿妈……”我垂头丧气,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全身只有嘴最硬,“你就当我喜欢那个冷心冷血,恶毒自私的人吧。”
阿妈见我都说到了这份上,只当我抵赖,无奈摇头,端走了番茄。
而身后传来天真无辜的声音:“什么冷心冷血,什么自私?”
是霍成驹。
我转身,他站在通往小院的铁纱门前,扶着墙,正用毛巾擦着满脸的汗。他才打完球回来,剑眉星目,满脸通红,高大的身上穿着一身老旧、打着补丁的球衣。已经浆洗地褪了色,看着也比正常身量偏小,不难猜到是以前的旧校服,他不舍得丢弃,便凑合着穿。
老天保佑,他怎么总能挑着最不合时宜的时间出现?
难怪我不喜欢他。
我默默攥起小剪刀,淡淡从他身边擦过:“我和阿妈在说菜市场卖鱼的摊主。总是缺斤少两,但谁要阿妈就爱吃那家鱼呢。”
“缺斤少两?”这人顿时来了劲,热血涌上头,一甩毛巾,义愤填膺道,“姨竟没有告诉我这事。他一定是看姨势单力薄,没有亲人丈夫给她撑腰,便偷奸耍滑。我来了些日子,在港城见了不少这样的人。”
“下次我跟你们一起去,我好歹是个身强体壮的青年人,有什么事,站在你们这边,至少让他们不敢造次。”
我经过他身边,他便一把握住我的手腕。无关旖旎,他的掌心温暖粗糙,熨帖着我冰冷的腕骨,“好不好,凤渚妹妹?”
我几乎没有办法,只能扬了扬下巴,“手。”
“噢!”仿佛被电光火石打了一下,他慌张地松开手,将手掌在球衣上无所适从地蹭了蹭。像只莽撞的大狗一样偷眼看我,“我不是故意……”
“行吧,下次就带你去,”我置若罔闻,自顾自越过他,走进幽暗的小客厅。他身上潮湿的热气、汗味和皂角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难闻,“你身上湿透了,赶快去浴室洗澡吧。臭死人了。”
他的脸腾地红了,高大的身形蜷缩起来,揪着衣摆,仿佛要扼住风,不让它吹向我,“真的难闻么?我今早出门前才用香皂洗了球衣。”
又嘟嘟囔囔,“广告上说出汗也有清香的,我多花了三块钱特意买的呢。因为凤渚妹妹爱干净,我也怕熏着你……是么,广告果然没有几句真话……”
我烦躁的心情竟然好了不少,阿妈已经将洗好的番茄放在小桌上,我拿起一颗,放在唇齿间。
……真好骗。
逗起来也有些意思。
不经意回头,我以为他要去浴室了,没想到竟看到那人正双手抓着衣摆,在庭院里脱下了球衣,露出肌肉虬结的胸腹,瞠目结舌,“你在干什么?”
棕榈树的树荫下,盛夏的鲜艳瓜果前,青年原本平淡正气的眉眼在斑斓光斑照射下,竟也有几分难忘。他腼腆一笑,“庭院里有水井,我就在这里用葫芦瓢打水,冲一冲凉算了。”
“姨不是还占着浴室呢,”说是浴室,其实那小小的空间内,也囊括了破旧的蹲式马桶,阿妈果然在里面如厕。霍成驹红着脸说,“我不想让凤渚妹妹难受,先冲凉一顿,好歹干净一些。”
话是这样说……我不是没有见过男性的裸体,便强作镇定,不想在他面前落了下风。
我收回眼,第一次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我手中的番茄。这番茄,可真红,真新鲜。
“我可还在客厅里坐着呢。”
我选了木桌旁,侧对着他的位置坐下,手肘搁在桌上,装作心无旁骛地吃番茄,“你快一点。”
他似乎这时才意识到不妥,绿纱门阻隔在小客厅与庭院之间,虽有一层荧绿的遮罩,实际上却没有任何阻挡视野的功效。
蝉鸣声声,我连余光都能看到青年的局促,他裸露的上身,连同锁骨下与胸口也一并泛起了粉。
他挪到了水井的另一边去了,就在棕榈树下。
棕榈叶凌乱,似遮非挡。蝉鸣声嘶力竭,青年压抑着舒畅的声音,水哗啦从头浇在光滑紧绷的躯体上,四处飞溅。
我闻着手中番茄诱人的甜香,咬下一口,汁水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