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章 林中空地的谈话 ...
-
罗伦斯上校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蜡烛也不点。从窗外透进来的一抹青白月光，被灰布窗帘晕开，给整间屋子染上了阴冷凄清的色调。
上校坐在办公桌前发呆，所谓办公桌，也不过就是一张大一点的板条木桌，上面钉着一张佐亚北部边境的地图，上校已经这么呆坐了好几个小时了，不要说开口说话，就是连动都没有动过一下。
一阵风从半开的窗户灌进屋子，桌上代替烛台的高脚杯“砰”地一声倒了下来，把桌子都砸了一个凹痕。罗伦斯的手微微一动，好像是想避开摔倒的高脚杯，这一动，军服袖子的下方露出了一个白点，是信纸的一角。
上校低头看到了那个白点，目光就直勾勾地移不开了。终于，他伸出手，抽出那张信纸，展开，上面的文字他已几乎可以背出来了，但是，他还是像第一次看到似地，重又读了一遍，一字一句，甚至一个标点都没有漏掉。
“斐迪南公爵的承诺？”罗伦斯放下信，喃喃自语。公爵的信诚恳真挚，但这仍不能打动罗伦斯上校，他和他的部下一样，对所有从那座奢靡的宫殿走出来的人充满着不信任。
原本他不必面临这样的选择，既已决定了和其他团部联合抗议再次开战，他就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不达目的绝不回头。可是今晚，他却像是逐渐走入了一个死角，连这条路都要被封死了。
“部队南下？”当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惊讶和疑虑占了大半。
“是的，往泽兰的方向！”来人像是还嫌法鲁上校带来的话不够明白，又语气强硬地加补了这一句。
泽兰……一次对国王的抗议渐渐有了谋反的影子，罗伦斯上校还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吗？
不久前，当法鲁上校提出联名抗议战争的时候，罗伦斯上校几乎是欣然应允的。没有人再想要战争了，他们一定要让国王知道，要让宫廷知道！
然而，事情一点点变得不那么简单了，当罗伦斯听到报告说，在法鲁上校的军营发现了俄国人的时候，他开始意识到，法鲁上校提议的，绝不是一次单纯的抗议。沙俄，这个国家，就和它的象征北极熊一样，贪婪、凶残，时刻觊觎着别国的土地和财富。但是回头呢？他又该怎么向士兵们交代？没有达到反战的目的，还成了反抗国王的暴乱者。他很清楚，没有法鲁上校的火炮营，他的重剑骑兵团是无法与拉莫上校或者其他忠于国王的部队相抗衡的。他不能拿士兵们的生命冒险啊……
在这样进退两难的处境下，这个战场上果决坚强的军人彷徨了，究竟该怎么做呢？
罗伦斯丢开了信，连剑也没拿，只披了件斗篷，就走了出去。守在门口的士兵要跟上来，却被他摆手拒绝了。他需要一个人把这件事想清楚，没有人可以帮他。
在团部的后面，有一大片山毛榉的树林，树木很密，长得也很好。从枝桠重叠的缝隙间挤身穿行百来步，竟出人意料地有一小块空地，好像有某种神秘的力量，阻止山毛榉蔓延到这块空地上。自从在这里驻扎，罗伦斯就很喜欢到这块林中空地来，这种与世隔绝的静谧气氛，能让再烦乱的心绪都安定下来。
这块地方，罗伦斯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既然喜欢这里的清静，他便一直自私地独享这片世外桃源。士兵们对安静的地方不感兴趣，再加上这里又有山毛榉林遮挡，事实上，除了罗伦斯，也没有人会到这里来。
然而今天，出乎罗伦斯意料的是，林中空地竟已有了一个人。他坐在一段横倒在地面的断木上，裹了件斗篷。罗伦斯既看不见他的面貌，也辨不清他的身材，只能隐约看见他的背挺得很直，不像大多数骑兵那样微弓着背，将肩膀耸起，他一定是和罗伦斯本人一样，出身贵族世家，有着良好的教养。
既然这块地方有人占了，而罗伦斯又是希望一个人独处，他便默然转身，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一个声音打破了原有的平静：“罗伦斯上校。”
罗伦斯回过头，原来背朝他坐着的男子已经站了起来，礼貌地向他躬了躬身。罗伦斯不能再这样走开了，他只得走过去，向那个男人伸出了手：“是你。”两人握手的时候，罗伦斯上校已经认出，这个人就是今天跟随菲奥娜小姐送信来的那个随从。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虽然心里并不舒服，罗伦斯还是这样礼节性地解释了一句。
“这片林子这样密，这样深，好像是在保守着什么秘密，我就……走进来了……”公爵四顾看了看这片山毛榉树林，情不自禁地低声道。
罗伦斯有些惊讶，他第一次穿过树林找到这里来的时候，也是出于同样的感觉。他不觉笑了笑，走过来，在断木的另一边坐下，又示意公爵也坐下。
两人在断木的两端坐下，虽然原因不同，两人的心里都很沉重，默默地坐着，不说一句话。风轻轻地在夜晚的黑暗中穿行，罗伦斯和公爵，竟似是在这样一片沉默中，达成了某种默契。
“什么是忠诚？”罗伦斯突然开了口，这一句话也不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向公爵问起。
“忠诚……”公爵顿了片刻才接了下去，“上校，您问的是对国王的忠诚，对职责的忠诚，还是对您的心的忠诚？”
罗伦斯一怔，他从没有想过这一连串的“忠诚”，喃喃道：“我还有忠诚吗？”
“如果是对国王的忠诚，我想，您是没有了。”公爵的语气很淡，好像他们并不是在说一个关乎名誉和道德的话题，“但如果说对职责的忠诚，您做到了，这从您部下的拥戴就可以看得出。至于对您的心，您既然到了这里，就一定是有了答案。”
罗伦斯呆了半晌，忽然失笑了一声：“您到这里来是因为有了答案吗？那只能说我与您不同了，我只在没有答案的时候才会来这里。”
公爵没有回答，好像罗伦斯话语中那点轻微的嘲弄意味对他全无影响似的，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上校，您已经感到了疑虑，为什么还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呢？”
罗伦斯又是一怔，面前这个人的话似乎总能触到他心里最困惑最难以决断的思绪。是的，这个人说得不错，他来到这里，是因为感到了疑虑，罗伦斯踯躅不前了。
罗伦斯烦躁地站起身来，沉滞地走了几步，林中空地上厚厚的落叶和沙土在他的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不走下去又能怎么样呢？请原谅，您的公爵无法让我相信。”
公爵轻叹了一声，他理解罗伦斯的犹豫，罗伦斯说的是实话，他不会因为这样一句心里话而感觉受到了冒犯：“上校，您不相信公爵，可是，您也该相信您自己的心。您真愿意与那些俄国人为伍吗？”
罗伦斯猛地一震，他几乎是惊恐地颤声道：“您是怎么知道那些俄国人的？公爵也知道了吗？国王呢？”罗伦斯很清楚，如果连国王也知道了这件事，这一个谋反的罪名，他是很难脱去了，那他就真的无路可退了。
看到罗伦斯神色大变，公爵连忙安慰他道：“上校，国王并不知情。”
听到这个回答，略放下些心来的罗伦斯又急着追问：“那么斐迪南公爵呢？”
对于这个问题，公爵不禁感到有些棘手，只得含糊其辞地答道：“我想，公爵还不知道……”要不是在教堂里听到那个白衣人无意间用俄语咒骂了一句，随后又得到拉莫的确认，俄国人的事，公爵确实是不会知道的。
心神大乱的罗伦斯没有注意到公爵语调中的异样，他终于松了口气，只要国王和公爵还不知道，他顶多也就是一个暴动的罪名，而不会成为谋反或者叛国。
“上校，我知道您和您的部下都厌倦了战争，但是，您这样做，真的可以避免战争吗？沙俄想要做什么，我想您不会不知道。即使国王真的承诺了不向普鲁士开战，他们会允许您就此罢手吗？”公爵没有能压住一声叹息，他和罗伦斯一样渴望和平，他很清楚，经历连年战乱的佐亚需要和平来恢复元气，但是，避过了普鲁士，沙俄却又挥舞着屠刀逼近了，“上校，你要是再走下去，将会是比您试图避免的那一场更严重、更残酷的战争，到那时，您的敌人不是普鲁士人，而是国王、佐亚的人民，和您自己。”
罗伦斯的身体颤抖了起来，他几乎站不住，险些摔倒。公爵伸出手，扶着他坐下，罗伦斯看着公爵，他一直阴郁的眼睛似乎有些亮了起来，他张开嘴，刚要说话。不料，“砰”地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迅速擦过了罗伦斯的头顶，不远处，一棵小山毛榉被拦腰截断，轰地倒在地上。如果罗伦斯还站在原地，那么倒下的本该是他。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林中空地的谈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