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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织机/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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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老太太将热好的朝食全部摆上饭桌的时候,邵义仁夫妇这才施施然从楼梯上相携下来。
贺老太太看着儿子媳妇两人笑颜如花,颇觉得刺眼。她无意地攥紧了拳头,陪笑招呼道:“媳妇来了?饭菜早就好了,单等着你们呢,快入座吧。”
贺老太太将油腻的手随意在衣裙上擦了擦,殷勤地替儿子媳妇布好碗筷。
邵义仁偷偷觑了眼媳妇。
谢婉容表面平静无波,随声应着。心里却在想:什么叫“早就好了”?莫非是嫌我们晨起太迟?她行至桌边,正要落座,却想到适才婆婆搬开凳子时那粗糙油腻的手,感到一阵恶心,屁股略偏了偏,不着痕迹地避开婆婆的手碰过的位置。
若不是还顾及婆婆的颜面,她甚至想拿块帕子擦一擦的。果然是乡下来的老妈子!以前院子里伺候她的嬷嬷们都比婆婆干净多了。
唉……
谢婉容心中轻叹。父亲说自己如今已过摽榜之年,又是生母早亡的庶女,嫁个有品有才的举人也算不错了。父亲的同僚们都说,依邵义仁之才,是极可能金榜题名的。届时自己少不得混个状元夫人当当。且熬着吧。
贺老太太却是眼尖地看到媳妇避开凳子上自己手触部位的细节,心中的火蹭蹭就上来了。她待要出口讽刺两声,看到媳妇穿的一身绫罗绸缎(娘家的陪嫁),咬咬牙,忍了。
且等着吧,待仁儿金榜题名,自己也便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在对邵义仁前途的希冀上,婆媳俩倒难得取得了惊人的一致。而邵义仁却浑然未觉,只默不作声吃着饭。
“仁儿,多吃点。”贺老太太想着儿子金榜题名后的风光,心情大好,殷勤给儿子夹了一大块肉。
谢婉容本已伸出的筷子悬在半空,又默默收回。
贺老太太以前过惯了苦日子,如今哪怕生活好很多了,过分俭省的习惯还是改不过来。餐桌上总是没什么油水。菜本就少得可怜,肉只有零星的两三块。
谢婉容原本在家中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这几日下来,感觉自己唇齿都寡淡得没味儿了。好不容易见了两块肉,老太太给自己儿子夹一块,自己又火速吃了一块,仿佛毫未发现儿媳没肉吃似的。
“娘。”谢婉容看着桌上的菜实在提不起胃口,忍无可忍终于出声了。
“唔?”贺老太太嘴里塞满饭菜,抬头看向儿媳。
“饭后我取些私房给娘,烦劳娘买些肉菜来吧。”谢婉容面上微红。一个大家闺秀,不得不开口提自己想吃肉,似乎多少染了几分俗气。想当年她都是诗书琴画为伴,何曾操心过这等俗事?
贺老太太一愣,脸上有些尴尬,旋即低下头,掩过眼中的愠怒,含混地应了句,又泄愤似的极快扒了几口饭。
邵义仁停了筷,看了看母亲和媳妇两人,又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主动将适才母亲夹给自己的肉拨到媳妇碗里,又对母亲说:“娘,咱家是该多添些肉食了。容儿她大家出身,恐吃不惯粗茶淡饭。”
“唔。”贺老太太极为憋屈的应了声。
这哪里是娶个媳妇?分明是娶了个祖宗!
粗茶淡饭又怎么了?这些年我们母子不都是这么过的么?不也好好的吗?会吃死人?偏生就她金贵。矫情!想吃自己买、自己做啊。嫁到我们家就是我们仁儿的人了。哪有媳妇不操持家务,不伺候婆母的道理!
……
当然,贺老太太暂时也只敢在心中想想,抱怨几句。她就像一头被激怒的受伤的母狼,静静的潜伏,只等合适的时机一举变本加厉报复回去。
然而媳妇似乎总是在挑战她忍耐的极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娘,晚上您就不要再熬夜织布了。咱家现在家境尚可,左右不缺那几个钱儿。您的身子要紧,可不能熬夜伤了身子。”谢婉容仿佛极为体贴。
天知道她有多烦每晚那种讨厌的、甚至恐怖的织布声!
在寂静的夜里,“嘎吱!”“嘎吱!”
一想起那声音谢婉容就觉得有些不寒而栗。她觉得这老婆子可能是故意的。
“什么……织布?!”贺老太太停了碗筷,一脸错愕,“我这老眼昏花的,都不知多久没织布了。”
“哦?那就奇怪了。”谢婉容一脸的不信,偏偏口是心非的说:“我这几日晚上睡不好,总能听到隔壁间传来织布声。嘎吱,嘎吱响。许是媳妇听错了吧?”
贺老太太刹那面色惨白,手足无措,慌乱的说:“许是你听错了,在做梦吧?”
楼上空出的那间房一直当小仓库用的,里面确实有一架织布机,还是从桃花镇搬过来的。搬家那会儿邵义仁曾强烈要求扔掉它,可贺老太太是个俭省惯了的,平日里连根生锈的针都舍不得扔,哪里舍得那么大台织布机!
那台织布机自搬过来后,贺老太太起初倒也用过一两次,只是每次听到那“嘎吱嘎吱”的声音极为不舒服,头痛得厉害,后来索性门头上锁,闲置不用了。如今只怕是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哪有深更半夜“嘎吱”作响的道理!
贺老太太越想越惊,脸上慌乱。谢婉容看在眼里,只当婆婆是死不承认,心中轻呸一声,怪声怪气的说:“许是媳妇做梦吧。不过,这个梦也太真了点儿,就感觉在耳边儿似的。嘎吱。嘎吱!”
贺老太太浑身发抖,胡乱拿起碗筷扒了两口,却发现碗中早已空了。
邵义仁的心里同样翻江倒海,虚得很。
一顿饭吃得寂然无声,压抑得紧。
饭后谢婉容推说肠胃有些不适,便上楼休息去了。
贺老太太见媳妇一走,赶紧拉着儿子的手,颤着声说:“仁儿,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啊,该不会是那位……”
“娘!”邵义仁失态地低喝了一声,旋即意识到这样的态度不妥,马上缓下脸来,轻叹一声,劝道:“那事都过去那么久了……就不要再提了吧。再说,我们都已经搬离桃花镇了。娘,你就不要多想了。”
贺老太太面上有些僵硬。她犹疑了一阵,想了想,抿了抿嘴,咬咬牙说:“不行,寻个日子,你将婉容哄出去。我还是请个道士来看看,总归安心些。”
“娘……!”邵义仁急嗔,眉毛拧成一团,面色极为难看。
“仁儿,你不用多说了,”贺老太太态度少有的强硬,“这段日子我睡眠也不好,晚上胸口闷得慌,老是觉得喘不过气。正好请了道士一起看看。就这么定了!”
贺老太太打定主意,麻利地收拾了碗筷,再不管自家儿子是何等的纠结不堪,轻叹着,微微佝偻着身子,颤巍巍地走去厨房。
邵义仁仿若未觉,依然呆愣在原位,一个人无意识的喃喃:“娘,再看看吧,许是老鼠呢?她……素来心善,总不会作祟。”
回答他的是一片冷清的空气。
“冤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