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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崇景二十八年(穆云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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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归晋,为西晋,时士家大族当权,奢靡成风,其奢侈之费,甚于天灾,于王恺、石崇之互攀可见一斑也。后,汝南王亮、楚王玮、赵王伦、齐王冏、河间王颙、成都王颖、长沙王乂、东海王越,八王作乱,惠帝崩。
元帝奉天运而生,平乱党,攘外夷,天下始平,开升平之世,号崇景。崇景十四年,五胡作乱,推大单于刘渊,据平阳。帝长皇子凌时年十四,领兵平叛,大捷,然心生不轨,欲自立。帝亲帅兵迎战,大破叛军于苦县,凌赐死,株连皇子二人,士族一十三家。帝妃文氏,羞愧自尽,帝心慈,追谥文孝皇后。”
——《后晋书》
崇景二十八年二月底,乾泰殿一道旨意下来要为王孙贵族内所有待嫁闺秀画像,以待膝下早已过弱冠之龄的四皇子平燕王司马轩选妃。
这一年,我十六岁。
京城洛阳。
暮春的清晨还有些许凉意,带着层薄雾,似乎推开窗户都会湿了衣裳。
一大早,右相府的绣锦园里就忙碌了起来。
芸娘急急地喊着:“巧荷,你们怎么还不给小姐换衣。”
巧荷一边应着一边跨进门将铜盆放在架上,然后用珐琅瓶中倒出来的热水兑了,将脸帕透净递给芸娘。
我透过状台上菱花的银镜子,看着她们说:“不打紧,怪我昨夜个看书睡晚了,没起来。况且爹爹不是说张念他要迟一些来么。”
芸娘替我拭了脸。帕子放在台上,还热腾腾地窜着热气。
“小姐,这终身大事可是马虎不得的,你就别袒护她们了。”
终身大事?我心中咯噔了一下。
那日,端灵问我,想不想选上。我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她,便顺口回道:“你呢?”她摇着手中的绣扇苦笑:“文家上下哪个不盼望着我能接此光耀门楣呢,不像你。右相穆府的小姐,万人之上,千金之尊。途不途个皇子妃已无所谓了。”说罢,长叹一声。
我知道她心中的苦处。
幼时文、穆两家本来是家境相似。可惜崇景十四年,她叔父文公卿、文凡举,被牵扯进大皇子的逆谋案,关了十年终于查实,赐死后,文家就一落千丈。
青梅竹马的许多玩伴里皆怕受他们一门牵连,避讳起来。我却请她到我的绣锦园闲聊、戏耍。爹也没有异议。她当时就落泪说:“云深,只得你待我好。”
她是如此想,那我呢?
爹爹总是对我说:“深儿,你的一言一行在外面都是我们穆氏的颜面,为父的不求你攀龙附凤提升家势。只要你早些懂事,好自为之。”
这句话从小便印在我脑中。好自为之,太意味深长的四个字了。
此时巧荷问:“小姐,戴这可好?”我这才慢慢回过神来。垂眼看到她手中青玉菊瓣托盘上放着的黄金耳铛配的芙蓉百珠步摇。微微点头,想了想,嘴里又说:“还是换点简单的样式。”于是巧蓉又到隔壁重新再取一副。
此言一出,芸娘呆立了一下,似乎擦觉出什么,放下手中的玉梳。
“小姐,你……”
我浅笑:“芸娘,你看你,我没有不高兴,只是你知道我从来就戴不惯。”
是的,我又怎么能够不高兴呢?即使爹爹并不勉强于我,我也明了。穆家的女儿,这生来就是注定了的。
芸娘叹了一下:“小姐,我看着你长大,你的心思我还能不明白?只是这不比往常,还是听我一句好。”
说完接过巧荷换来的首饰,捻起一只碧玉攒开始一一替我插上。
之后,芸娘上下左右将我又细细端详了几遍,皱眉:“脸色还是这么差。巧荷把胭脂给我。”于是又有了一阵摆弄。
稍许,只听见巧荷叹道:“小姐真是好看,书上说哪个闭月什么雁的。”说完傻傻一笑“奴婢没念过多少书,也道不完整。”所有人均跟着她乐了。
我也不禁掩嘴轻笑。心里不免还是有些得意。可是转念又想,身体发肤,授之父母。何况,美貌在深宫侯门并不见得是件幸事。
在房里闲坐等待觉得无聊,就让人取瑶琴来弹。
午后,张念便到了。这张念是皇宫里御用的画师,四十来岁,一脸清瘦让他看上去稍微出老一些。
他见我作揖到地:“小官见过穆小姐。”抬头后又说:“早就听闻小姐才貌双全,姿色过人。方才在园里先闻其琴声,又见其人。果真名不虚传。”
我站起来道:“张大人说笑了。小女子才疏学浅,面容平庸还望大人神笔提点。”随后浅浅欠身,唤人端来凳子、桌案、笔墨纸砚,撤去琴台,挪出空地。
我端坐着,见他细细端详了我半时才开始下笔。
虽然他官位不高,从他青紫官服上的飞天玄鸟图案看书,只是个五品。但毕竟是陈皇后身边的红人,怠慢不得。
看着他,突然就想起了汉元帝时,去替昭君作画的,毛延寿。长像和书上写得都有些相似。心里琢磨着别的,时间倒也过得快了。
这时,一点尘灰从张念头上漂下。他下笔太过专注,没有察觉。
我好奇地仰头一看。
心中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个蒙面的女子坐在梁上。
她也看见我,楞一楞,扯下脸上的灰布,冲我灿烂一笑。若水的眼睛弯成两道好看的弧线,眸子晶莹璀璨如黑色玛瑙,脸蛋红仆仆的。她用食指放在嘴前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声张。那表情虽然焦急却又万分可爱。
我明白她的来意。
突然觉得好笑。穆臻总是在我面前夸耀自己把穆府内外打理的如何如何,听起来似乎比皇宫还要安全,没想到却也能随意窜进江湖小贼来。
此刻,张念提醒我说:“小姐请坐好。”
于是,我收回视线。
巧荷端来茶盏,先搁在张念桌上,才缓缓步来给我。
接过茶盏时,我还是忍不住抬头想看那女子。
没想巧荷说:“小姐,看什么呢?”旋即顺着我的目光想要转身。张念听到也很好奇。
就在他们即将抬头的瞬间,我突然心生一计。
松手。茶盏掉在地上。
“哐当”地一声。在地面滚了一圈却未跌碎。溅了我的金线白底裙一身茶水。
巧荷急忙“哎呀”一下,自责地蹲下身收拾。张念也放下笔站起来问:“小姐,没划伤吧?”
“不碍事。张大人请继续。”
画完时。已近傍晚。芸娘将他领下去。打赏定是必不可少的。至于轻重,芸自有分寸。
只是,他小心翼翼带走的那张作画的宣纸,不知将会承载着我怎样的人生。
我摆摆手:“你们下去吧。我想一个人歇歇。”
巧荷等人见我的倦意,也不敢发话,静静地带门离开。我暗自松了口气:“姑娘,你下来吧。”
接着,没有听见任何声响,只是感到拂面一阵轻风,她便跃到了我跟前。心里这才突然害怕了起来。万一她要是做出什么事。我那里能够拦得住她。
她却又是朝我一笑,拱手道:“多谢小姐相助。江湖常言: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阮无痕定会谢你。”
我也宽下心来。有如此真挚笑容的女子怎么会是恶人呢?
近瞧她,更是可爱、美丽。浓密的睫毛扑哧扑哧地一眨一眨,眼中透着灵气。肌肤仿佛吹弹即破,粉嫩粉嫩的。与我的苍白与呆板恰恰相反。
我问:“阮姑娘一身好武功,怎么却干起这‘鸡鸣狗盗’的事情来了?”
她眉头一蹙,无奈地说:“小姐有所不知,人在江湖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倒听过,良家女子坠入红尘酒肆时,才说这话。”
她眨了眨眼“小姐,这是大侠们的口头禅,而那些风尘女子讲的不是此句。”
“哦?那是什么?”我好奇。
“她们只会娇滴滴,用柔舒了人骨头的声音说:‘唉,奴家是迫于生活’。”随即调皮地笑出声来。如银铃一般清脆悦耳。
我也随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