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哪里逃》墨十一

22、离魂，入梦

　　“师父——”

　　漫天冰雪席卷而过，她一身皮毛仍旧觉得冷。小九拱了拱古烁的手，看他还是紧阖双目没有丝毫的反应。她顿时急了。

　　那年大哥带着兄弟姐妹几个一起出去玩，自己一不小心跌进初冬的河水里，那冰冷几乎要让人丧命。如今师父这幅模样只怕再不醒来多半是要出事了！

　　她想回求仙山找阿爹来帮忙，可她又害怕一旦自己离开这里师父没人照料。左右为难之下生生急出一身的汗。

　　却说古烁，顺风而来确然听到这一声呼唤，他回头却只看到飞花入眼，山河寂寂。似乎记忆里那只憨傻的狐狸真的只是自己曾经的一场梦。他自嘲笑笑，起步朝容薇追过去。

　　小九急得跳脚，依稀想起师父曾说人若陷入沉迷必要潜入元神方才能够与之感应，此番瞧着师父的境况却是别无他法了。她从衣兜里翻出来那本提炼修为的小册子，哗啦啦翻起来。

　　要说小九不杀生自然有不杀生的好处，天可怜见竟真的叫她翻出了那则法文。只是……她瞧着那法文，十几个字里面她竟只认得一个魂字……

　　魂……

　　元神里三魂七魄自然有魂了，可是，怎么才能钻进去呢？小九蔫了。

　　她绕着古烁心急的转了几圈，突然给他腰上的封鬼锁吸引住了目光，往日情景竟然飞雪一般涌入她毛茸茸的小脑袋。

　　她犹记得那时冠花楼的嫣儿姐姐给秦娘占了身子足有月余，秦娘离开后嫣儿姐姐便出现了离魂的现象，一个人能够离魂自然也能够归魂，若要潜入师父的元神只怕除了咒法便只有这一条路了。

　　难道要学嫣儿姐姐那样？

　　小九犯了难。

　　她错着眼珠瞄一眼古烁，又朝一边看上去无比坚硬的岩石瞥去，不自觉咕哝咽了口唾沫。天寒地冻，本就坚硬的石头看上去更加不摧，真的要一头撞上去么……

　　小九凑到古烁身边又拱了拱他，可是他本就俊俏的脸上却连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没有。小九摸摸他的脸颊，又试试他的鼻息，终于一咬牙一跺脚挪到了石壁跟前。

　　古烁燃起的幽蓝篝火仍自燃烧着，将小九倩丽的身影拖得老长。她回头可怜兮兮的吸着鼻子，咬紧嘴唇一副泫然欲滴的模样。

　　“师父，小九为了你可要吃大苦头了，等你脱了险记得报答小九……小九不要别的，翠微楼的烤鸡腿就行了……”看古烁没反应，小九故作老成叹了口气，然后咬紧牙关一头撞上石壁。

　　“砰！”“噗通！”

　　接着，石洞里沉寂半晌，响起一声哀嚎。小九歪在地上捂着流血的伤口大叫道：“疼……疼死了。”叫了两声觉察出不对，又揉着摔疼的屁股惊道：“我怎么没死啊！”

　　山洞外头的风雪一瞬间似乎刮得更甚了，那声音呜呜作响，似乎在嘲笑小九的愚笨，又似乎怜悯在这只笨狐狸。几片雪花裹在风里刮进来，落在古烁的袖口，须臾便没了踪影。小九一面哭一面爬起来，一头又朝着石壁撞下去。

　　可这石壁却似乎有意和小九作对一般，这一次分明将她头上的伤口研搓的更加血肉模糊，但她除了有些微的眩晕却并没有垂危的症状。小九哭得气结。想活的时候魅姬一尾巴就把自己的灵珠捏碎，想死的时候却费了这么大的力气都死不成，难道老天爷是有意难为她不成？

　　小九一面不抛弃不放弃的死命撞墙一面不住回想，她到底之前做了什么孽，现在居然要遭受这份罪。

　　古语有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在小九第七次撞向墙壁后，石洞内彻底安静了下来。小九闭着双眼机械性的想要第八次冲向石壁，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出现了异常。

　　她偷偷眯了个缝。

　　嗯，师父还在昏迷，靠着石壁席地而坐，像极了羽化而去的道外仙人。幽蓝篝火还在燃烧，寂静却又源源不断。风雪也仍旧猖狂，仿佛要将整个洞顶先去一般。而自己……

　　小九吓了一跳。

　　她就坐在师父左手边的地上，可是……可是在师父右手边居然也有一个人。那人躺卧在他身侧，一袭脆嫩纱裙，头上也插了一朵碧色菊花。小九不由得暗自称赞：这姑娘穿着打扮和自己如出一辙，还是很有品位的。

　　小九继续看，那姑娘裙摆之下居然还露出了半截儿尾巴，毛色雪白，竟还带了一圈他们求家特有的玫瑰状的纹路。

　　小九一哆嗦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颤巍巍朝着篝火伸出手，那火焰竟然穿透她的手掌径自跳跃。

　　“我……我死了？”迷茫的走了一会儿神儿，小九突然欢呼雀跃起来。“哦也！我死了，我终于死了！”

　　还好古烁在昏迷，不然他一定又要给这个笨徒弟气得吐血三升。这个世界上为了自己的死亡而跳跃欢呼的，小九姑娘，你是第一人，也一定是最后一人吧！

　　小九一拍屁股连忙站起来，狗腿朝着古烁作了一揖，学着戏文里的唱腔念道：“小相公，你且莫要心急，婶婶我这便来救你喽~”说着，比比划划竟是要寻得一个好的角度，好一头扎进古烁的身体里去。

　　就在这时——

　　“嗬嗬嗬，小姑娘你确定你进得去吗？”

　　小九本已作势要冲，却被这一声笑吓得收住了脚步，惯性使然，身子一个不稳就砸到了古烁的怀里。小九狼狈的挣扎起来，伏在古烁膝头偷偷看那个朝她笑的人。这一看之下，她发现竟是一个裹着毡子的妇人。

　　那妇人就立在山洞口，漫天飞雪在她身后自成一景。她虽站在景前却似乎完全超脱了世俗所累一般，独在一处。她的模样并不俏丽，若要硬说最多只能算是端正。可是她眉眼之间却有一股气，每一次抬眸都异常能带动人心底的忧思。小九读书很少，可是此时她的脑子里却莫名蹦出来一个词语。

　　寂寞。

　　小九想，她一定是寂寞的。

　　妇人拢着身上的大毡朝小九微微一笑。她也不说话，只是和小九互做探寻的对望。直到小九沉不住气。

　　“我要去救师父了，茂山风雪大，婶婶早些回家吧。”

　　妇人没做声，竟捡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似乎对于小九如何救师父颇为好奇，定要看过之后方才能心满意足离开一样。

　　小九本想着待会儿她咻的一下就消失了，婶婶不吓坏了才怪，所以执意想等人走了再说，可是古烁生灵的气味却在一瞬间蓦地弱了下去。小九的心突然停止了跳动，好半天才恢复知觉。她凝着古烁发紫的嘴唇，突然恨极了自己。

　　师父这般凶险，自己竟还管得着别人害不害怕。她一咬嘴唇，也不回头去看那妇人，只暗暗道了句抱歉，头顶头一用力居然真的没进了古烁的身子。

　　小九走得急，只来得及匆匆瞥了一眼，那妇人的脸上果然布满了惊诧。

　　古烁曾在魅姬事件之后教导小九，告诉她为什么她本来已经怀疑了魅姬的身份却还是在听到玉为之受困之后上当受骗。那时，小九第一次听到一个词，叫做关心则乱。师父告诉她，这个词的意思就是，因为关心所以失了理智，所以才会被骗。

　　为了不成为师父的累赘，小九不止一次警告自己，以后做事定要三思。所以她从来没想过，关心则乱这个事儿还能出现第二次。

　　也许她应该走得慢一些，也许她应该想得多一些，这样她就能发现一些她用眼睛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冰天雪地，古烁作为远古上神都走得异常艰辛，一个女人又是如何翻阅层叠山丘的。比如她作为一个魂魄的形态，女人又是如何看的到她的。比如在女人的身上为什么没有一个正常人进到山洞看到血泊里倒了一个姑娘后应该出现的恐慌。

　　再比如——为什么她除了古烁和自己的气息都没有闻到其他生灵的味道。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当古烁醒来，敲着小九的脑袋质问她这些问题的时候小九也蒙了。这么多显而易见的破绽，她怎么竟都没瞧见呢？

　　却说小九进了古烁的元神彻底蒙住了。触眼所及，竟是一片荒原。烈日炎炎，飞沙走石。怎是一句断壁颓垣所能言尽的。

　　她突然觉得冷。不是身子上的难过，而是一种来自于心上的荒凉。她突然很想抱一抱古烁。不是那个平日里见到姑娘寡妇就眼冒桃心的登徒子。不是气场爆发三两下就能摆平魅姬的全能战神。

　　她想要抱一抱那个月色下临风而立的人，想抱一抱那个举杯独酌却偏要笑得漂亮的人。抱一抱那个明明担心自己却还要态度恶劣数落自己的人。

　　小九突然就红了眼眶。

　　“古烁……”这是她第一次直呼师父的大名，带着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感，也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踏实。“古烁……古烁！古烁！你在哪里！”她先是喃喃自语，而后竟对着辽阔荒原大喊大叫起来。

　　有风盘旋而起，一种庄重肃穆的梵音透过云层传散而来。似乎是一首梵曲，却又像是苦行僧侣念的咒语。小九以手遮眼，在不远处的一座沙丘之上看到一个绰约的身影。

　　那人着着僧侣的模样，盘膝而坐，双手合十。他双目紧闭，带着一种莫名的威严之感。似乎是听到了小九的呼喊，慢慢张开眼，竟滚落下来两行泪水。

　　“世间疾苦，莫问，莫问。”

　　小九听不懂他在叨咕些什么，只盼在这荒无人烟之地能问出古烁所在，却不l料那苦行僧只留下这寓意不明的八个字便倏忽没了影踪。小九不由大急，正要寻他，却看天上云海诡谲，地上黄沙奔腾。竟有要吞噬天下一切的势头。她吓得抱住头缩成一团，只听耳畔风声咧咧，之后居然寂静下来。然后，她竟听到了鸟叫声。

　　有人来推小九的肩膀。

　　“你是什么人？”

　　小九睁开眼，入目是一双绣着粉色蔷薇花的绣花鞋。往上则是一抹粉红裙摆。

　　“诶，问你话呢，你是什么人，居然敢擅闯咱们十七公主的府邸！”

　　“和绿你跟谁说话呢？屋里的茶水都凉了，公主和上神下棋难不成要就着西北风？叫你烧壶水怎么就这么难！”

　　那名叫和绿的婢女拽着小九的胳膊连忙辩解道：“翠玉姐，我可没偷懒，只是我正走着就瞧见花丛里藏了个人，撅着屁股不知道在干什么。你看，她也长了狐狸尾巴，不知道是谁家的淘气居然闹到公主府里来了。”

　　翠玉闻言也生了好奇，照理十七公主的性格，这青丘的大小狐狸没有传召是断然不敢擅闯的，她和和绿也随着公主有些年头，知她的性格不喜生人，更没听说最近请了谁回来。如此，这人的身份倒是值得推敲了。

　　她撩起一层爬山虎从另外的院子过来。捏着小九的尾巴沉吟道：“你看这纹路，瞧着倒像是求仙山那一支的。”

　　和绿也蹲下来摸着下巴点点头，俨然一副好学爱问的乖巧模样。

　　小九不爽了。

　　你们怎么可以拎着我的尾巴做研究！你们居然拎着我的尾巴！

　　她朝着这两个俏生生的姑娘露出一口小碎牙，又威胁性的摆了个进攻的架势，不料那两个姑娘竟都捂着嘴吃吃笑起来。

　　“哎呦，这是哪里来的小可怜儿，长得倒好看。和绿，你带到院子里拴上。等我禀了公主再作打算。”

　　小九一听急了。她怎么可以被拴上，她还要去找师父呢。“不许栓我……”

　　和绿歪了歪头。“翠玉姐，你看这小狐狸似乎有话要说。小淘气，你要说什么？”

　　“我说不许栓我！我要找我师父去呢！”

　　“似乎不会说话……”

　　小九一愣。张张嘴，果然没有声音。那些她以为她说出口的话竟不过是脑子里所想，在心头过了一遍而已。花园里蝶舞翩跹，鸟语花香，确然是没有她半点儿的声音的。

　　她凝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张嘴用力，却只发出一声“啊”的声响。小九突然怕了……她瑟缩的朝后躲了躲，眼泪便噼里啪啦滚落下来。

　　“哎呀，你别哭呀……”

　　“和绿。”院子那头，一个柔美的声音懒懒传来。和绿一吐舌头连忙答应。“你做什么呢，竟去了这么久？”

　　和绿连忙跑过去，“公主，咱们府里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一只小狐狸，瞧着年岁不大，可是却有人型，只是，她不会说话。”

　　容薇的眉毛蹙了蹙。“去镇子里问一问是谁家的孩子丢了，我房里有一瓶丹药，你取了给她服下，若是后天受损多半还能好起来的。其他的你看着办吧。”

　　和绿偷偷吐吐舌头。公主不喜欢生人，既是叫她看着办，多半的意思就是让她把人趁早带出府去了。她答应下来准备和翠玉一起去把小狐狸带下去，却听翠玉在那院发出一声嗔怪。和绿一面走一面问道：“翠玉姐，你怎么了？”

　　翠玉气呼呼过来，指着手背上一处牙印儿道：“这小狐狸倒是生了好大的脾气，我想把她带后院去，可她却径直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

　　容薇落下棋子，斜眼看着那个泛红的牙印儿。不由冷笑。“这狐狸倒是好大的胆子。你们两个却也厉害，竟能让一个孩子欺负住。”

　　翠玉语凝，只道：“公主不知道，那小狐狸性子实在是野……”

　　坐在容薇对面的男人闻言却是颇感兴趣，张开手掌把掌心里的黑色棋子扔回棋篓里哈哈笑道：“性子野？我倒是要见一见这个性子野的小家伙是个什么样子。”语罢，竟也不等容薇，只自顾自的朝着那一帘翠色屏障去了。

　　小九怕极了。她捂着嗓子躲在花架底下，发丝凌乱，衣裳也在方才的围追堵截里刮破一大块。她不知道她接下来还要面对什么，她只希望她能早早找到师父，若是师父在，她便是安全的了吧。

　　小九想着，突然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她摆出一副自己能做出最吓人的表情严阵以待，只等有人把手伸进来便毫不留情咬下一口。一双墨色盘蛟龙的男靴出现在小九的视野里。接着，她看见那人拽起衣摆缓缓蹲下来。小九露出一口小牙，眼睛里都逼出了一抹血红。

　　然后在她看见来人的那张脸的时候，她所有的防备倏忽之间就全部都卸下了。她躲在阴暗的花架底下，泪流满面。而蹲在她面前的那个男人也宛如雷击一般愣在原地。

　　就在刚刚，古烁他看到那个曾经在梦里如同真实一般存在的小狐狸哭着比了一个口型。

　　她叫他：师父。

　　她如同梦里那般叫他：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