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六章 校兵 ...

  •   校兵这日,天气阴得厉害,厚厚的黑色云层在天边翻卷堆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远远的天际不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鸣声,

      曹懿一早起来处理过一些紧急公务,巳时将过才换了衣服赶到校场。

      胡宗宪听到军士的禀报,已带着浙江总兵俞大猷在辕门迎候。却见曹懿一身戎装,带了十几名甲胄鲜明的亲兵骑马过来。他是个玻璃心肝的剔透人,见到这个阵势,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明白对方是有备而来,当下向俞大猷使了个眼色,便将曹懿往首座上让。

      曹懿打量了一下校场,五千将士黑压压站了一片,队列正前方设了点将台,上面悬挂着“浙江总兵官俞”的旗帜,旗下设了三张公案,公案边站着几名参将,旁边两列盔甲整齐的守备、把总,全部是手按佩剑,杀气腾腾,一眼看过去,有认识的,也有看着陌生的,便摆摆手,在正座右首懒洋洋地坐下,胡宗宪只好在左首陪着坐了。

      看到将台下有三名军士被五花大绑,低头跪在台前。曹懿询问的目光看向胡宗宪,胡宗宪欠欠身子,低声解释道:“俞总兵今日要行军法正军纪,为的是劫掠民财那几个案子,这三名军士是祸首。” 他的笑容清淡,看上去却意味深长。其实曹懿到达之前,他正满心不痛快,脸拉得极长,却又不能和俞大猷当场翻脸。

      曹懿抿着嘴唇静静听着,半晌才点点头,目光越过人群,凝视着远处若隐若现的西山,显然有些走神。

      眼见得三名吓得魂不附体的士兵被拖至将台边验身,其中一个挣扎着不肯就范,大声尖叫着:“大帅开恩,饶命啊……”

      俞大猷脸色阴沉地命令道:“拖下去,人头挂辕门示众三天。”

      下面的中军校尉立刻雷鸣似的答应一声:“遵命!” 拖了三人便拉向辕门。

      “等一等……”曹懿忽然站起来,朗声道:“我有话要问。” 那几个校尉闻声停了下来,众人的目光一起转向他。

      曹懿起身走至将台边,问那个军士:“你是犯在哪一宗案子里?”

      那人抬头看看他,忽然叩头号哭道:“曹提督,冤枉啊,我没有想过抢劫谭家金铺,当日只是一起进城……我上有老、下有小,求求你……”

      “噢,谭家金铺,”曹懿转过身,面对着公案后的胡宗宪和俞大猷两人,脸上讥讽的笑意似乎深入骨髓, “谭家当晚值夜的伙计共五人,会武艺的有三人,却一夜间被劫掠一空,如此锐不可当,难道仅凭一人之力?参与抢劫的其余十二人呢?似乎还应有一位总旗大人吧?”

      他重重哼了一声,没有理会两人尴尬的神色,大步走回座位,忽然重重一掌击在案上,声音因为愤怒有抑止不住的颤抖,“这哪里是兵?这是匪!百姓竟有防兵甚于防倭之说,真是给朝廷丢脸。军心不整,将士离心离德,难怪稍一交手便溃不成军。他日在战场上血刃相见,真刀真枪拼命的是你们,做这种把戏给我看,有什么意义?” 他顿了顿,强压下心头的怒气,勉强坐下,放缓声音问道:“哪位将军能将军令重申一遍?”

      那些军官都将眼光移向胡宗宪,一时无人应声。胡宗宪便朝一个年轻的参将点点头,“戚参将,你来。” 年轻参将答应一声,上前一步朗声道:“现在重新宣示胡大帅军令-凡违命不遵者、临阵畏缩者、救援不力者、抢掠民财者、杀戮良民者、□□民妇者、杀无赦!”他的声音中气充沛,远远地传出去,校场的每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

      曹懿双眉紧蹙,站起身走到将台口,大声问道:“胡总督的军令,去年八月已经申明,这其中含义,大家可明白?” 下面参差不齐地回答:“明白。”

      “好,既然人人都说明白,那就看看这军纪是怎么恪守的。” 他向自己的亲兵招招手,继续说道:“提到谁的名字,谁自己到前面来。不要闹得大家都没脸。”

      那个亲兵立刻上前,展开一本册子,一条条读下来,全部是某人在某年某月抢劫财物、伤害平民、□□妇女的纪录。等到结束,将台下已经陆陆续续站了一百多人。俞大猷和几个参将早已悚然变色,只有胡宗宪不动声色,屡屡用眼睛压制住他们的异动。

      看着下面军容不整、站得歪歪斜斜的兵士,曹懿脸上有遮不住的轻蔑之色,“杀敌时不见你们争先恐后,祸害百姓却是人人奋勇向前。你们知道什么是军令?军中无铁律则不刚,凡军令所指,无有违逆!凡军令所向,虽刀俎当前,亦不得退!”

      众人见他肃杀的脸色,个个心惊胆战,面如死灰,顷刻间跪下了一片,纷纷哀求道:“下次再也不敢了,请提督大人饶命。”

      曹懿双眼冷冷一扫,乱糟糟的校场忽然肃静下来,静悄悄一声咳嗽不闻。沉默良久,他才开口道:“违逆军令者断无赦理,可是国家正在用兵之际,我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他走下将台,指着八十步外的箭垛,“以此地为限,骑马通过,箭中靶者,死罪赦免,改五十军棍惩戒!”

      此语一出,下面立刻响起一片微微议论之声。那名宣示军令的年轻参将忽然排众而出,跳下将台大声道:“曹提督,今日水汽弥漫,视线受限,八十步的距离,实在是强人所难。大人既然没有赦免之意,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曹懿诧异地回头打量着那个参将,见他身材高大,皮肤晒得黑红,浓眉朗目之间透着一股冷峻和骄傲,略微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年轻参将平手于胸向他行了个军礼,“末将戚继光,盔甲在身,不能跪拜,请提督大人见谅!”

      曹懿挑起一边眉毛,再次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才点点头道:“原来是戚参将,久仰大名。”

      戚继光被他的目光盯得浑身一颤,却没有退缩,反而提高声音道:“”提督大人如果不信,可以亲自一试。”

      曹懿的眼睛里刹时有怒气一闪而过,他冷冷问道:“你平日骑射,要设多远?”

      “回大人,天气晴好的时候为一百步。”

      曹懿仰起精致的下巴,抬头看看乌云密布的天空,无声一笑,吩咐左右:“传令,将箭垛再挪后二十步。”

      那些亲兵与曹懿相处久了,听他说话的声音已是暴风雨发作前的征兆,不敢怠慢,立刻有人飞跑过去布置。

      将台上的胡宗宪紧张地站了起来,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曹懿咬着嘴唇,紧盯着缓缓退后的箭垛。对面红旗很快摇了三下,表示箭垛已就位。他走进队列,从一个兵士背上解下一张细木弓,试了试弓弦。亲兵牵过马,又从自己的箭壶中取了三只箭,连着缰辔一起递给他。

      周围忽然安静下来,诺大的校场寂然无声,几干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因曹懿生得过于清秀斯文,人人心里皆存了轻视之心。见他携了弓箭翻身上马,身姿曼妙轻盈,已有人忍不住轻轻叫了声好。待他双腿轻轻一夹马腹,那马便风驰电掣一般冲了出去,绕着校场跑了半圈,渐渐驰近放箭之处,他将两只箭咬在嘴里,双手放开辔绳,转身搭箭开弓,嗖嗖嗖竟是三箭连发。人群静寂了一下,忽然爆发出震耳的欢呼声,三箭居然全中红心。

      曹懿策马过来将弓箭扔在戚继光脚下,嘴角微微含笑,“戚参将,体恤兵士并不是一味护短。”

      戚继光窘迫得满脸通红,却依然不服气,“末将只听令于胡总督与俞总兵。提督大人在军营中行军法正军纪,已经超越权限。”

      胡宗宪登时变色,大声呵斥道:“戚继光,你胡说什么?给我退下!”

      曹懿瞪着他,顿时脸色发白,冷笑一声道:“我来浙一年,从未动用过钦差金牌,这先斩后奏的权力,今天用一下也无妨。” 他跳下马走回将台,将腰间镌刻着“如朕亲临”的金牌解下,“啪”地一声拍在案上,向胡宗宪一揖,“曹某今日要代皇上正一正军纪,胡总督,僭越了!”

      胡宗宪脸色有点苍白,点点头,走至将台口沉声道:“曹提督代天子暂行军令,所有将士谨遵圣命。”五千军士齐声应答。那些军官却全都沉默地盯着曹懿,神色各异。曹懿心里明白,此刻只要自己略一示弱,以后在这些人面前就别想再说一句话。

      两滴冰凉的水珠随风飘落在脸上,他长吸一口气,抬手缓缓抹去,声音冰冷无情:“将箭垛挪回八十步,所有人依次骑射。”

      最后仍有十几个人箭脱了靶,跪在地上已是面无人色。曹懿看着他们,神情复杂,眼神中既有悲悯,也有恨铁不成钢的惋惜,终于咬咬牙下令:“都绑起来,按军法行事。” 二十多名中军军校立刻上前动手捆绑。

      见那十几人当中还有两个小旗服色的军官,俞大猷当即站起来道:“对军士殊少管教,这是卑职的失误,所有训诫与惩罚,请由卑职代领。只望曹提督网开一面,再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曹懿看着他,黑不见底的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语锋凌厉:“卫所官兵职位世袭,每月有朝廷钱粮供着,这些人不念国恩,反而败坏军纪,修武不力,空耗朝廷粮饷,留着还有何用?不杀何以谢天下?” 他一声断喝:“拖出去,砍了!”

      校场中刹那间号角齐鸣,在风中呜呜咽咽回荡。接着石破天惊似的三声炮响,十几颗人头顷刻落地,一声炸雷响过,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人人惊悸,却无人敢动一下。血水和着雨水缓缓流淌,浓重粘稠的鲜红逐渐变成淡淡的粉色。

      一片死寂的校场上,只有曹懿清澈的声音透过雨雾清清楚楚地传过来:“大家都有父母亲人,他们在土地上劳作的苦楚艰难,你们比我体会更深。以已推人,地方百姓如此含辛茹苦,种田纳赋供养军队,如果不能保障百姓的家园生命安然无恙,要军队又有何用?朝廷也有对不住大家的地方,欠下的饷银,我以全部私人身家担保,一个月内定将全数发放。”

      胡宗宪怔怔地望着暴雨中戎装挺立的曹懿,只觉得嘴里发苦。公堂之上见他处事平和内敛,今日方得见真颜色,原来竟是一个极不好惹的角色,自己一直以来倒小瞧了这个年轻的御前钦差,他的心里反而生出了钦佩亲近之意。

      回到提督府,曹懿实在支持不住,一头倒下。他最近几日一直发着低热,勉强撑着办事见人,乏得精疲力尽。校场上被一场暴雨浇透,射箭时又脱了力,牵动旧疾,心口痛得死去活来。

      周彦问清缘由,气得浑身发抖,冲着他大发脾气:“你一向由着性子胡来。丝毫不计后果。先生当年为你四处寻医问药,差点送了性命,这番苦心,你竟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即墨扶着已经痛得直不起腰的曹懿,哀求地看着他:“彦哥,别说了。”

      曹懿按着胸口吃力地喘息,目光中透出无法言述的伤痛绝望,“生亦何欢,死亦何哀?这样苦苦求生,我早就受够了。”

      周彦登时语塞,半天说不出话来,忽然间勃然大怒,抬起脚向桌子踹去,“砰”地一声,桌上的茶杯碗盏、笔墨纸砚稀里哗啦滚得满地都是。恰好沈襄从廊下端着药进来,他一把夺过药碗,用力摔在地上,大吼道:“还吃什么药,有什么用?”头也不回冲出门去,屋内只留下沈襄、即墨两个人面面相觑。

      曹懿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是额头上一根青筋别别直跳,胸口起伏不定,显然也气得不轻。

      窗外狂风裹挟着暴雨,肆虐地倾泻着,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惨白的电光映得他脸色雪白,沈襄见他疼得嘴唇颤抖,额上一层冷汗,心中不忍,拧了一条热毛巾替他轻轻抹去。

      守到将近四更,沈襄才被即墨赶回房间,他脚步虚浮地摸到自己的床边躺下,立刻就睡得不醒人事,梦里只有哗哗的雨声。正睡得香甜,觉得有人拼命地推他,“端砚,快起来。”

      沈襄费力地睁开眼睛,见窗外已经大亮,晨光满室,雨倒是停了。即墨双眼熬得通红坐在床边。他一骨碌坐起来,问道:“怎么了?”

      即墨揉着眼睛道:“你忘了?今天要在烟波楼宴请杭州富商,胡大人请公子这就过去。我的脚伤了不方便,你一起去吧。”

      沈襄摸到衣服飞快地穿上,一面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即墨看了看沙漏,道:“巳时三刻。”

      沈襄系纽扣的手顿住,曹懿与胡宗宪商量宴席细节时,他就在旁边伺候茶水,这场筵席,听上去竟是一场鸿门宴,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想起昨夜曹懿白得吓人的脸色,疼得厉害时生生把嘴唇都咬破了。白天水米未进,又这么折腾一夜,铁打的人都受不了,如何撑过今天这一关?楞了一会儿才问道:“他后来有没有睡几个时辰?”

      即墨转过头,神色黯然,“ 卯时以后心痛才慢慢缓了,刚安静下来躺了半个时辰,胡总督的催命符就到了。”

      “老天,这不是拼命么?”沈襄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能改期么?你为什么不劝劝?”

      即墨苦笑了一下,“定好的日子,布署了几天,哪能说改就改?你来的日子短,以后就习惯了。咱们这位爷,外人瞧着儒雅斯文,实际却是个犟脾气,他认定的事,别人说什么都没用。唯一敢和他叫板说不的,只有彦哥。”

      沈襄登上靴子,一面跟着即墨往外走一面问道:“彦哥呢?”“天亮倒是回来了,然后拿着公子的手谕去了卫所,赶到烟波楼布置去了。”

      沈襄的心立刻扑通扑通狂跳,“真有这么严重?”

      “我也不知道,到时候看吧。”

      曹懿正坐在桌边若有所思地喝茶,见他们两个急急进来,温言道:“不用着急,去洗把脸,把早点吃了再过来。”他看看精神萎靡的沈襄,眼中有一抹怜惜,“即墨再辛苦一天,端砚就不要去了。”

      沈襄偷偷瞧了他两眼,除了两个明显的黑眼圈,和平常相比,他的脸色并没有什么异样,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听他留下自己,不以为然地笑笑,“你是怕我坏你的事?别忘了,现在我是曹府的家生子奴仆,名叫端砚。”

      曹懿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点头道:“也好。即墨脚受伤,出门总是不方便。”清晨的光线里,他的双眸看上去特别黑特别大,蒙着一层湿漉漉的水气。沈襄忽然有点不安,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六章 校兵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