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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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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的人顿了顿,问道:“今也,你对如今的修真界,了解多少?”
左今也的课业从来都是甲等,对这样的考校对答如流:“上古洪荒,混沌开天辟地,着分三界,是为人界、天界、鬼域。”
屋里的人叹了口气,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意外:“今也,你听说过建木吗?”
这次不等左今也回答,他一口气说了下去:“建木乃是上古神木,史传为黄帝所植,是沟通天地人神的桥梁。”
“后来,龙之二子睚眦降临人间,引发战争。为免三界生灵涂炭,黄帝无奈,只好砍断建木,断绝三界联系,史称绝地天通。”
“从此人间皇权更迭,天界始建八十二天宫,各不相干。又逾百年,天道交接,包括混沌在内的上古十巫被镇压于鬼域,由玉门灵子看守。”
“今也,你听懂了吗?在上古,为人嗤之以鼻的巫,和高高在上的天神,本质上是一种东西。”
“甚至,巫和天神曾相互通婚,诞育下伏羲氏一族。伏羲氏身负上古神力,群居于人界最高的雪山穹顶,他们不为天道承认,也不为鬼域所接受。”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今也,你的母亲,曾是伏羲一族的圣女。”
“当年,她在暴风雪中不顾一切救下左千秋,左千秋将她带离雪山……在那之后不久,便有了你。”屋里人的嗓音,在叙述这段过往时变得异常苦涩。
左今也对这番话将信将疑,坦白讲,她已经不太记得母亲的模样:“然后呢?”
“……”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左今也以为他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了。
岂料屋里的人又开口了:“今也,我能说的只有那么多了。”
屋里的人一口气讲完这些话,闷声咳嗽起来:“往西走十里,有一块无字碑,触碰碑石,你就可以从这个阵法中出去了,想必你的朋友已经在那里等你。”
屋里的人强聚的一口气,在此刻终于散了,只听他喃喃自语道:“是你来接我了吗,圣女?”
“前辈,前辈……”左今也急急呼唤,屋里却没了声响。
身后忽然下起雪,六月飞雪,像是对亡者的哀悼。
而在左今也不曾关注的角落,傅从雪用水镜窥听了对话全程,嘴角勾起一抹笑:“有趣,想不到她竟是巫血后裔。”
傅从雪记得上一任神官曾对他说,巫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妖,巫血可以生死人、肉白骨,是人人求之不得的东西。
傅从雪垂眸思索了一会:“左今也虽不是纯净的巫血后裔,她的血说不定依然可以助我恢复功法。”
这般想着,傅从雪不再犹豫,当即动用身法瞬移,在左今也面前现身。
只听左今也有些欣喜地唤他的名字:“子书公子,你是如何找到这儿的?”
傅从雪随口编了一句谎话搪塞过去:“传讯纸人中有你一道灵息,我便顺着这道气息找过来了。”
左今也不禁放心下来:“那便太好了,此地布下了一处阵法,有你这个阵修在,何愁找不到阵眼破阵?”
左今也虽对屋里前辈的话将信将疑,然而逝者已矣,她还是希望破了这处阵法,带前辈的尸骨出去好生安葬。
傅从雪沉吟半刻,故作为难道:“可是这整座山都处在阵法笼罩之中,以我的灵力恐怕难以勘破阵法。”
“除非……”傅从雪巧妙地卖了个关子。
左今也急道:“除非什么?”
“除非左姑娘愿意借血一用,”傅从雪淡淡道:“左姑娘修习水法,血脉里的灵力和这阵法的五行相冲,正适合破开阵眼。”
“这有何难。”左今也闻言当即从腰间抽出匕首,正欲割血祭阵,变故陡生。
越发稠密的妖雾包围了二人,分明二人相距不过一尺之遥,却也看不清对方身形。
左今也刚要开口,一股极其浓郁的异香飘入鼻端。
这香初时闻起来像左今也寝宫中常点的郁金沉水合香,仔细闻起来却带着一股腐肉与枯木的气味。
左今也感到一阵晕眩,脚踩在云端虚软无力,甬道尽头站着一位神女,冲她颔首低眉。
神女身穿五彩千结羽衣,丹寇为龙凤呈祥纹样,身姿弱柳扶风,单看背影就知道是个美人。
出于礼貌,左今也对上神女的眼睛。
但见神女微微一笑,轻轻抬手,细长指尖飞落千万片桃粉色的花瓣,在半空中化作一道道鸿光,向左今也的眼睛袭来。
同一时间,傅从雪也见到了那位“神女”,暗道不好,当即厉声道:“快闭眼,这是烦恼浊,掌控人的七情六欲,会将人拖入幻境。”
还是晚了一步,身后修为尚浅的左今也已然中招,眼瞳呈现淡淡的粉色。
计谋得逞,“神女”嘴边露出一抹古怪的微笑:“二位,好好享用,有关你们的苦痛过去吧。”
傅从雪脑内飞速闪过灭门之日的种种场景,慌忙默念清心咒。
伴着佛经念诵声,傅从雪的身后出现了一个较为模糊的法相。
那位“神女”见到法相,花容色变:“竟有人类,未及神位,已现神像,还是小瞧你了。”
伴随傅从雪自幻术中脱身,那“神女”的身影重新隐没进那片妖雾中。
傅从雪抬步欲追,却受了掣肘。
左今也伸手拽住傅从雪的袖子,一边晃荡,口中一边呢喃:“阿娘,你来看今也了吗?”
左今也被幻境困在有关亲人的回忆中,将傅从雪当成了母亲。
幻象里,左今也的母亲,一位宫装丽人,神色悲悯地望着左今也。
左今也记起来了,她的母亲被下了讳言咒,无法说话。
母亲微微倾身,抚摸左今也的发顶,印象中,这好像是她们母女二人难得的温情时刻。
左今也的母亲对她总是冷淡的。
与左今也的体质不同,母亲不惧风雪,常年泡在冰玉砌成的冷池中。
母亲乌黑如绸缎的长发,漂在池水上,被破碎的月光一照,仿佛下一刻便要踏月而去。
她不太管左今也,起码不像左长老一般,对宝贝女儿投入过分的关注。
女儿对母亲有天然的依赖,可是哪怕左今也在地上撒泼打滚,母亲也从未多分给她一个眼神。
母亲白日里总是将自己关在阁楼上绣花,通常是兰草或者梅花。
几年刺绣下来,手艺并不见得有所长进,反倒是指尖留下针线伤痕。
左今也于是时常往阁楼上跑,分摊针线活计。
偶有一次,叫她看见内门某个顽皮小儿,往母亲坐着的窗口掷石子,叫母亲妖精。
左今也当即跑出去和那小男孩打了一架,挂了彩回来,被母亲狠狠扇了一耳光。
那是第一次,左今也瞧见母亲眼里沁了泪珠,讷讷抱歉:“今也错了,母亲。”
母亲无声悲泣,泪珠划过清丽的脸庞,左今也怔怔地接住那滴泪,冰凉的。
可是感受久了,那滴泪竟隐隐透出几分暖意。
傅从雪无言地挥开衣袖,岂料左今也拽得越发紧。
上好的云锻锦落在左今也手里,竟叫她用寸劲绷成了丝丝缕缕。
幻境总算进行到了母女分别,母亲的讳言咒第一次被解开,她牵着小今也的手,逆着人流穿梭在夜市。
远处城楼上有人在吹笛子,笛声浩渺悠扬,母亲拉着今也停驻在石桥头:“今也,你想吃糖葫芦吗?”
左今也点点头,于是母亲停在路口的商贩处,给今也买了一串糖葫芦:“拿好了。”
左今也咬了一口甜甜的糖葫芦,被哄得眉开眼笑:“甜,谢谢娘。”
“今也,往后可不要这么容易满足。”母亲的嗓音柔柔的,没有什么起伏。
这句话像是敬告,又似是悔悟。
她们仍在向前走,走到一处石桥停下来。
母亲望着一片漆黑的夜空,等了半晌,语气里带些惶惑:“我记得,在这座桥上,是能看见城里最漂亮的烟火吧?”
凡间的烟火,并非时时都能见到,往往要等到佳节盛会,才有千灯齐明、万人空巷的震撼场面。
左今也和母亲分别的这一天,太过寻常,凡间并没有烟火。
好在母亲早已料到,只见她单手翻过石桥,坐在石桥的边缘,两腿自然垂落,慢悠悠荡着。
夜凉如水,夜风撩起母亲月白色的裙摆,她像是回到了少女时期,神情轻盈灵动:“我在这座石桥上,第一次见到左公子。”
“我从雪山偷跑出来,看见他站在那艘画舫上吹笛子,笛声那么动听,我听入了迷,从桥头跳下去,落进他怀中。”
“我问他:你愿意做我的夫君吗?”
“因为山上的长老们总是对我说,只有嫁了人,我才能离开那座雪山。”
“左公子害羞得不敢看我,耳朵悄悄红了,过了很久才出声,说他愿意。”
“于是我和他约定好,他会在下月十五上雪山迎娶我。”
“他如约而至,按照凡间的婚俗三书六聘,八抬大轿迎娶我。”
“他送我东夷海市最漂亮的明珠,带我看栖霞山最美的落日,亲手替我植下一盖梧桐木,许我一生一世。”
“然后,他将我锁进那处院落,对我种下讳言咒,强逼我诞育下你。”
母亲嘴角挂着恬静的笑,扭头看向一旁的左今也:“一转眼,你都这般大了。”
左今也后退了一步,眼前的母亲令她陌生,连笑容都令她感到不适。
“你害怕我,今也?”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
只听她歇斯底里笑起来,一步步逼近左今也,鲜红的丹寇指甲掐住左今也的咽喉。
她用了那么大的力气,左今也拼命挣扎,脸颊涨得通红,发出“嗬嗬”的气音,她毫不怀疑母亲要直接掐死她。
母亲又在哭了,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滚落,落在左今也的面颊上:“你的出生就是一个诅咒。”
“噗嗤”一声,是冷箭穿透血肉的声音,母亲呕出一口鲜血,双手颓然地滑落。
左长老神色微寒,从远处赶来抱起女儿,关心道:“今也,你没事吧?”
左今也摇摇头,悄悄回身看母亲,母亲倒在一片血泊中,唇角动了动,嘶哑出声:“不要爱上任何人,今也。”
母亲好像还想说什么,然而左长老抬手挥出一张符纸,母亲瞬间化作烟灰。
左长老抱着小今也,头也不回向前走,一面告诉今也:“那不是你的母亲,那只是一只幻妖。”
左今也问道:“父亲用了什么符篆,杀死了那只妖怪?”
左长老又往前走出几步,终于离开了那座石桥,长出一口气:“她和我曾经有过交易,不能伤害你,违背誓言者,灰飞烟灭。”
左今也伸出小手指,要和阿爹拉钩:“那阿爹保证,今天所说的一切,并没有骗今也。”
左今也并没有等来左长老的保证,她望着那座萧瑟的石桥,隐隐有些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