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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你很厉害 ...

  •   医院里人满为患,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味道,队伍曲里拐弯折了三折,排了半天才轮到我,被告知没有多余的床位,只能将就坐在走廊里临时增添的长椅上。

      有位置坐哪无所谓,坐地上也不成问题,快给我扎上吧,脑袋要晕死了。

      三个超大的药瓶放在我手边能碰到的位置,护士说如果有需求请摁铃。

      市里私立医院什么时候高端大气上档次,走廊输液还配备呼叫铃,开始全方位服务于社会了?

      然后她呸了一声,解释自己是说顺口了,歉意地对与我同行的陈揽朝说:“如果我没及时到来的话,麻烦您帮朋友换药。”

      陈揽朝爽快应下了,坐在我旁边的位置拿出平板办公,时不时抬头看了一眼吊瓶剩余的药水。

      要不说有些人认为没必要兜圈子、绕弯子,他来医院办事的意思就是简单的表面之意——坐在医院办自己的事。

      也许本就是拿来哄我,那我更没理由去计较了。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他待在这挺好的。

      大厅里的人摩肩接踵,平铺成现代版的“清明上河图”,呼吸一口气怕是要和别人交换一次菌群。

      狗熊掰棒子,拿起这个丢了那个,要是感冒好了,又染上肠胃炎,全当是医院的赠礼,不白来。

      我把这句话跟陈揽朝说,他先是配合地笑了笑,然后严肃地让我别乱说话,没病最好。

      开玩笑嘛,乐呵乐呵得了。

      以防万一,我硬是给陈揽朝戴了两层口罩,自己也加了新的一层,看他因说话而掀开的缝隙,我下意识伸手拽了两下,可不能害他感冒了。

      医院的长椅又滑又硬,我闲的没事干只能闭眼睡觉,结果可想而知,根本找不到舒适的姿势,睡着睡着打出溜滑。

      陈揽朝坐在我右边,偏偏我脖子落枕,往左动弹不得,于是笔直地坐在椅子上,歪着脖子往右偏。

      幸好戴口罩了,要是被别人看见以这种姿势坐着,还龇牙咧嘴淌口水,虽然是因为口腔溃疡还没好,那我这辈子算是解释不清了。

      没撑一会儿开始小鸡啄米,无奈头太沉了,大概是里面的浆糊全凝结成块,误以为还在高中教室犯困那几年,点着点着就能趴在课桌上。

      失重的感觉太强烈,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倾斜了一大半。

      Hello,不知道被多少人鞋底踩过的地板,我来了。

      陈揽朝眼疾手快捞住我,动作很唯美潇洒,很有英雄救美的男子气概,要是我是个美人,早哭得梨花带雨,喊着这辈子非他不嫁。

      唯独不能忽视的一点就是他手里拿的电容笔卡我肋骨了,生疼。

      Goodbye,漂亮的小地板,丧失一次亲密接触的机会。

      “那什么,我鞋带突然开了。”

      我疯狂找补丢失的脸面。

      只要他稍微低头看一眼,就能发现我今天的鞋子根本没有鞋带,完全没有系的必要。

      “是我多心了。”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反应过来后紧绷着下巴才没笑出声,放开我坐回原位,“不过输液的手不方便,还是算了。”

      瘦骨嶙峋的老人拄拐杖站在我正前方不远处,膝盖是弯的,腰背也是,形成犹如新月初生的轮廓。

      他用手帕捂住嘴,然后愈咳愈烈,手帕染了红色。

      一群人蜂拥而上,医院里顿时乱了套,好像一种带我前往梦境的讯号。

      在我记忆里的东屋乌烟瘴气,散发着一股臭味和血腥味,臭味源头来自床榻上那个瘦弱的男人,地上堆积着布满血迹的棉被。

      “这半年花的钱是我半辈子挣出来的三倍,害你们受苦了。”

      三十多岁的男人瘦得皮包骨,比村口垂暮的老人还要沧桑,皮肤松垮地挂在骨头上。

      我小时候老爱穿不合身的大人衣物,现在他也穿着比他大好几圈的衣服。

      “妈妈说会好的。”我想为他倒一杯水,岂料这个屋子的水壶早已空了,壶底积了厚厚的一层水垢。

      刚烧开的水就在隔壁的厨房,我握住空水杯,不知为何挪不动半步。

      早上我妈会打开窗户通气,九点的阳光倾落,投射在床尾的影子呈现他往昔的风采。

      我仿佛看到了他生病之前的样子,高大的身影是神话中的不周山,宽阔的肩膀是我最早登上的通天塔。

      他眼睛浑浊,笑了一声后闭上眼,药瓶从无力的手中掉落,咕噜噜滚到我的脚边。

      塑料瓶中的声音是那么空灵,已经不剩下几颗药丸了,我知道他再也醒不过来了,至于眼角的泪是因为遗憾还是亏欠,我不知道。

      我妈让我哭,我能感受到胸口传来堵塞的感觉,好似偷吃枣子被发现后吓得一口塞嘴里,结果枣子卡在喉咙不上不下。

      明知道糟糕的结果是无法更改的事实,那么让他被病魔拖着,究竟是爱他还是害他,我猜测是家人盼望他能病愈的寄托。

      他的病,再多钱也治不好,那是心病。

      顶梁柱最怕成为家庭的负担,下定决心要走的人有一万种方法,我和我妈谁也拦不住。

      她拧我的胳膊,随手拽断还插在插头上的充电器,折叠成两半,皮绳抡起时划破空气,“白眼狼,亲爹死了不知道哭吗?”

      真庆幸旁边不是棍子。

      我哭了谁去安慰她。

      岁月拖垮了曾经漂亮温柔的女人,她一定是承受不住打击变得疯癫了,我抱住她的肩膀,任由她在我身上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又打出几道火热的红痕。

      “算了,哭不哭的吧,一家子没一个好东西。”

      可不是嘛,一家三口人,两个男人都要她一个脆弱的女人照顾,现在走了一个。

      她总是心软,事后为自己的冲动难过得睡不着觉,我怕她发现端倪,穿了一个夏天的长袖。

      然而最可怕的事发生在出殡的第三天,一群要债的手执棍棒,进了只有我和我妈住的、残破不堪的家。

      十几个人站在院子里,足以挤满。

      吩咐完给别人的任务,为首的那个人叼着烟,斜挑的眼扫过堆满杂物的庭院。

      卫生间有个可以从里面上锁的大箱子,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藏在那里从来不会被别人发现。

      这次的捉迷藏我连躲藏的机会都没有,刚挪动一步,被那人发现了,他挥了一下手,“把这个小的扔出去,碍眼。”

      被指使的人得令来抓我,“卖到窑子里去还钱算了。”

      为首的吐了一口烟,烟雾缭绕间他的目光狠戾,“男的,能值几个钱。”

      “那这张脸长在他身上可真恶心。”

      那是我一生中跑得最快的一次,逃命嘛,谁跑得不快?

      四周围满了他们的人,我无处可去,只好窜上了院子里的大枣树。

      七月份枣树枝繁叶茂,正是枣蝎子安家的天堂,带毒的毛刺沾满衣服遮不住的皮肤,一摸就刺痛。

      为首的老大骂他废物,从脚边捡起石头砸我,现在我眉毛上方还留有一道不深不浅的疤。

      再高点,枣树的枝头是敞开的天地。

      我顾不了枣蝎子还是花皮蛇,闷头朝上爬,心脏不受控制地怦怦跳,顾头不顾尾,一个不留神被人拉住脚腕拽下树。

      还没等我缓过痛感,他揪住我后颈往老大旁边拖,啐了一声,“小崽子,跑得还挺快。”

      那该是猫妈妈叼小猫的动作,充满爱的动作,后来有好一阵我特别恐惧别人捏我的后颈。

      我慌得手脚发抖,着急地大声喊妈,他们指着我哈哈大笑。

      求你了妈,快赶回来吧。

      我妈忙完一天回来,扔下东西推开所有围堵的人,从那人手里把我抢过去,她的手劲依然很大,勒得我喘不过气。

      “没事,妈在这,谁不爱你妈也爱你。”

      谁不爱我,妈也爱我。

      她总是说爱我,我以为爱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东西,至少能抵挡住恶言泼语。

      有一天她告诉我,“郁郁,债还完了。”

      “真的吗?”当时我听到这个消息,抓住她的手急切地是真还是假,如同雨水冲洗了一切钉在我身上的罪恶,心想往后的日子终于可以轻松起来了。

      她的表情沉重,和我的兴奋形成鲜明的对比,反而很平静,大概也有难过吧。

      “真的,妈要再婚了。”

      我还是在医院,清醒的,睁着眼的。

      “闭上眼,没事,我在这。”一双手遮住我的眼睛,黑暗降临赋予了特殊的安全感,“头歪过来睡一觉。”

      他为什么站在前面挡住找麻烦的人?

      我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替我出头,我自己可以应对。

      那些话我不想和他提,只告诉他,“我也想啊,可是脖子扭不过去。”

      他隔着椅子扶手将身体贴近,然后抬高肩膀,高度刚好可以安放我的脑袋,还不会让脖子弯折。

      我猜这个姿势对他来说应该是极其别扭的,委屈自己去成全别人的方式不可取。

      陈揽朝托住我的下巴,这次不再是凉凉的,让我觉得无论使多大劲,那温热的手掌也不会松懈一丝。

      困劲上来了,我迷迷糊糊地说:“我小时候爬过树。”

      “嗯,很厉害。”

      “从树上掉下来了。”

      陈揽朝轻笑了一声,一下一下抚摸我的后颈,抚平我因畏惧而被迫建设的心理防线。

      呼吸擦过我的眼皮,他似是安慰地说:“那也很厉害。”

      我和头身分离的变形机甲有一瞬间的感同身受。

      脑袋以上位于赤道,脸滚烫快冒烟了,我被塞进《西游记》狮驼岭里装师徒四人的蒸笼里;身体生活在南极,被冰封在三尺厚的冰川之下。

      我缩在毯子里来回翻滚,可毕竟不是在床上,翻滚又能滚到哪里去,还不是摩擦陈揽朝的衣服在他身上蹭。

      陈揽朝终于发现大型毛毛虫的异样,他用额头贴着我的额头,“怎么越来越烧了?”

      “传染,远点。”我考虑到自己是个巨大的传染源,心系他的身体健康,抵着肩膀把人送出一段距离。

      经这一推,陈揽朝确实听话离远了,不过离得过于远了。

      他竟直接起身走了,没有他的肩膀做支撑物,我骨头瘫软窝在硌人的长椅上。

      半晌,他复又蹲在我身前,“去床上躺一下,还能走路吗?”

      要是有床我早躺了,何必硬撑着,他比我还糊涂,“没有床位。”

      “没事,有位置的。”陈揽朝摘下吊瓶,有力的手臂架着我上了电梯,摁亮最高层的按钮。

      医院的最高层不枉是高级病房,空气清新,长廊空旷,和楼下何止不是一个档次,简直不能相提并论,瞬间没有那么压抑了。

      千万别是让别人空出来的,那我良心会有所不安。

      推开其中一间病房的门,我看见床便爬上去,然后来了好几个医生,测体温、做检查啥的,说捂出汗就好的差不多了。

      他们掀开被子,脱下我的衣服换成病服,在身上涂了酒精降温。

      哎哎,扶我起来,我自己可以换衣服,算了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谢了啊,善良的白衣天使们,善良的南丁格尔们。

      等他们折腾完,酒精开始发挥作用,我身上热起来,几次想伸出手,露个脚,都被陈揽朝敏锐地捕捉到,把我的手和脚放回去重新掖紧被角。

      “能不能给我眼睛贴个退烧贴。”我脑门腾腾冒汗,双眼肿得睁不开,只能看到床头的模糊轮廓。

      陈揽朝去卫生间涮了一条毛巾,用清洗干净的毛巾擦拭我的脸,“刚出了汗不能受凉。”

      他不嫌那水热啊,我脸皮那么厚还烫得发疼。

      嘴边抵住一支吸管,听见他喊我:“喝点水,柳寒。”

      啧,这人还搁那装,有话不都摊开说完了吗。

      “你明明知道我的名字,就你亲我的那天说的。”

      好吧,我承认自己有点不讲理,但我不是还没下手,他就摁住我脑袋亲上来了,说他亲的我也没错啊。

      既然他没反驳,那我就当他默认了。

      陈揽朝很无奈地笑,点了一下我的眼尾,“郁郁,喝点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你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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