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昭辞》燕识衣

1、碾玉娘子

　　三月初春，长安城内乍暖还寒，坊市里的柳枝将将抽出嫩芽，春风拂过，青烟袅袅。

　　一大早，裴玉殊便收拾利落，带着新制好的白玉簪来到少府监罗大人府上，递了名刺。

　　大邺设少府一职，专掌百工技巧诸务，罗家对长安城中的手艺匠人再熟悉不过，罗夫人下帖子遍邀十余家技艺出众的珠宝工坊，想要从中择一家为罗小娘子研造首饰。

　　虽未明言，裴玉殊却猜得到缘故，下月长公主要办宴为小昭王选妃，听闻小昭王生得俊美冠长安，又是唯一一个还未娶妻的亲王，眼下适龄的贵女都很是看重这场春日宴。
　　罗夫人多半也是想让自家小娘子在宴上显得出挑一些，所以从首饰到衣料都要精中选精。

　　这个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

　　叔伯一直觊觎她阿耶留下的玉坊，明里暗里使了不少绊子，她根基不稳，可若是能借此机会在官眷中扬名，看谁还敢对她承继家业说半个不字？

　　裴玉殊为此用足了心思，连完工日子也比原定的提前了三天，只是还不知这簪子能否让罗夫人满意，此刻等在门外，心中难免紧张忐忑。

　　日光穿过桂树伸展的枝桠，细细碎碎地洒在背上，不算热，可捧着锦盒的手心却腻出了一层薄汗。

　　门房通禀过后，不多时，便有仆妇前来接引。

　　裴玉殊精神一振，微微挺直了些腰，目不斜视地随仆妇入府，穿过石阶回廊，进到会客的花厅。

　　罗夫人端坐在主位，罗家小娘子亲昵地挨着母亲坐在下首，母女二人生得颇像，颌窄唇薄，面相上带着些刻薄，似是不大好惹。

　　裴玉殊大大方方地上前见礼，眉眼一弯，露出甜笑来，嗓音清亮：“见过夫人，小娘子。”

　　她天生一双笑眼，弯弯似月牙儿，看着就容易让人心生亲近。

　　罗夫人不禁也略微带了些笑意点头。

　　裴玉殊将缎布锦盒捧到罗夫人身侧的桌几上，轻轻打开盒盖，笑盈盈地一比手：“民女手艺粗疏，还请夫人和小娘子掌眼，看看可有什么不合心意之处。”

　　罗夫人母女闻言看向锦盒。

　　裴玉殊无意识地微屏住呼吸，心脏不受控地啵啵急跳了两下。

　　“好美的簪子！”罗小娘子低低惊呼了一声，忍不住将玉簪拿出来迎着日光反复端看。

　　玉簪质润色白，簪顶镂雕两朵并蒂白玉荷，以枝蔓缠绕相连，中间缀以云纹，大气舒展，最难得的是连细微处花叶经络都纤毫毕现，远观雍容大方，近看生动精绝，足见碾玉技艺之高超。

　　她迫不及待地将玉簪插到鬓间，问身边的女使，“好不好看？”

　　女使都忙不迭点头。

　　“这支玉簪的雕工当真不错。”罗夫人眼中也稍露出几分赞许之色，可随即却眉头微蹙，话锋一转，“只是这纹样稍显不足。白荷作簪，算不上新奇出挑，若是同金钗银钿放在一处，容易显得素淡，与我想要的不大相同。”

　　此言一出，室内有一瞬的安静。

　　“夫人果然独具慧眼。”裴玉殊心头一跳，面上却丝毫不显，只上前打开锦盒的夹格，眉眼一弯：“您瞧，还有些余料，我制成了整雕流苏，用来缀在玉簪的镂空处，配成步摇。”

　　“簪体纹样简单，正是为了搭配流苏，倘若簪体过于繁复，就难免失了主次，不如删繁就简。如此，既可单独做簪，取其端庄大气，也可配做步摇，灵动华美，正和小娘子相配呢。”

　　罗夫人眸光微动，取出盒中的流苏端量。

　　在看清雕琢细节后，她倒是真的奇了，讶然：“这是，活环术？”

　　裴玉殊笑盈盈道：“夫人见识渊博，这正是活环术。每个小环都是一体雕成，环环相扣，连成了穿缀流苏的细链。”

　　罗夫人在心中暗加赞赏。

　　活环术曾是玉雕一绝，到如今已经近乎失传，连少府监中都寻不出会此技法的匠人，裴家小娘子这般年纪竟能有此造诣，当真难得。

　　她几乎可以想见，这样独特又精巧的流苏步摇若是簪戴出去，她的小女儿能出多大的风头。

　　“这玉簪样式新，工艺精，与茵娘很相配。”罗夫人又端量半晌，终于赞许道：“裴娘子心思灵巧，手艺过人，只怕全长安都再找不出第二份了。”

　　裴玉殊眨了眨眼，笑道：“夫人这话可真是折煞我啦，自然是因为小娘子天生丽质，肤白若凝脂，又正是豆蔻好年华，这才不会被玉饰喧宾夺主，若是换成旁人，反倒不美呢。”

　　话音落下，她就见罗夫人面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毕竟，还有什么比夸赞女儿更能讨一个母亲的欢心？

　　罗小娘子腼腆一笑，扯了扯母亲的衣袖，撒娇道：“阿娘，我们就要裴娘子这个，再多付些银钱，让她莫要再把这个式样的簪子做给旁人，好不好？”

　　罗夫人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

　　裴玉殊忙接过话来，笑着道：“小娘子放心，我们琼石轩素来都是依着贵人衣饰样貌定的样式，所谓‘玉遇有缘人’，这纹样独配小娘子，断不会再做给第二人，更何况像这样质地的玉料，如今可再难寻啦。”

　　这话却是半真半假。

　　琼石轩的纹样确实是一人一稿，从不复出的，只她家中府库里，像这样优质的玉料其实还有几块。

　　先前裴家是由她阿耶带商队行走西域，同胡商买玉，琼石轩自然不缺上好的籽料，可自从阿耶患病以后，家中商队交由三叔打理，再给到琼石轩的玉料就大不如前了。

　　她想要在长安的珠玉行打出名声，当然不能只将宝压在少府监一家的身上，像这样的好玉，每一块都要用在刀刃上，库里剩下的那些，是要留给其他贵胄世家采选的。

　　倘若罗小娘子一时欣喜，开口要她再琢一对跳脱相配，她再推脱未免显得敷衍，不如先将话头堵上。

　　罗小娘子眼中果然先是露出惊喜之色，转而又带了点失望，“当真？”

　　裴玉殊面不改色地点头，“自然。”

　　罗小娘子有些遗憾，“还想着裴娘子手这样巧，若是有相配的玉料，能再做个腕钏就好了。”

　　裴玉殊俏皮一笑，对罗小娘子说悄悄话似的，“家中商队这两日就要回来了，若是能带回好料，我先给小娘子留着。”

　　罗小娘子眼眸一亮，喜滋滋地应好。

　　罗夫人也心情大好，让人封了厚厚的荷包，塞到她手里。

　　走出罗府，裴玉殊心中暗暗松一口气。

　　今日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只是这口气还没松完，小厮进宝就迎上前来，皱眉道：“小娘子，商队已经到长安了，三爷让人带了玉料上门，传话等您回去挑，您看这……”

　　裴玉殊不由冷笑。

　　三叔和大伯早就眼红她家的铺子，阿耶阿娘去后，三叔更是找到族老，说天下没有女子执掌家业的道理，要将阿耶留给她的铺子分去，只给她分红便是。

　　若不是阿耶生前将一应家产都在官府留了契、盖过印，说明要留与她做嫁妆，她又在族老面前示弱扮可怜，允诺传授大房三房碾玉技艺，早在一年前，她就留不住琼石轩了。

　　可即便是这样，这两房也一直不安分，她三叔送来的玉料哪会有好成色的？说不准还埋着什么暗坑。

　　裴玉殊心中有数，理了理披帛，从容道：“不怕，他们还能吃了我不成？”

　　她乘车回到琼石轩，裴三爷果然已经等在了大堂后的雅间里，身侧的桌案上放着一个乌木托盘，盘中用软布红绸垫着，盛了大大小小十余块玉料。

　　裴玉殊脸上露出乖巧的笑容，上前行礼寒暄：“三叔辛苦啦，这一路都还顺利罢？未能远迎，这倒是侄女失礼了。”

　　裴三爷纹丝不动，只道：“咱们一家人，还讲究什么虚礼。”

　　裴玉殊年纪轻，又是小辈女娘，裴三爷打心底多多少少总是对她有所轻视。

　　裴玉殊看出他的轻慢，倒也不以为意，只忙着招呼进宝快来斟茶。

　　裴三爷颇为受用，冲托盘上的玉石比了比手，“这次商队运气不错，得了不少籽玉回来，七娘你看看，愿用多少钱收？”

　　裴玉殊在蔷薇香露中净了手，用软布擦干，从盘中小心地取出一块玉料，对着日光细看。

　　端量片刻，她将玉料放回盘中，问：“这些都是三叔带回来的籽玉？”

　　裴三爷面有得色，“正是。”

　　裴玉殊眸光一动，笑盈盈地看向他：“都是自家人，我也不和三叔说虚话。这些玉料么，全部算在一起，我愿意出这个数。”说着，她伸手比了个“五” 。

　　裴三爷神色微喜，“五百贯？”

　　裴玉殊摇头。

　　裴三爷嘴角不自觉地向上翘起，试探道：“五千……贯？”

　　裴玉殊笑了，“三叔这是看侄女年纪小，拿我打趣呀？我刚接手琼石轩不久，哪里出得起这样高价？我说的，是五十贯呢。”

　　裴三爷脸色霎时一沉，声音里含了怒：“七娘这是何意？这些玉料都是我领着商队千辛万苦才带回来的，西域路远途险，那是拿命在搏利，七娘竟说出这样的价码，是存心消遣三叔的么？”

　　裴玉殊故作惊讶，笑道：“哎呀呀，三叔何必动怒？再怎样说，您都是长辈，我岂敢故意冒犯？”

　　“只不过盘中这些玉石，虽然质地油润，色泽纯白，形状浑圆，乍看起来的确很像籽料，但对着日光一瞧，玉皮不细，玉质也稍松，三叔向来做的是金器布匹生意，不熟悉玉料也是常情，这应当是奸诈胡商拿山流水料仿造的籽料才对。”

　　裴三爷面色一僵。

　　裴玉殊心中越发了然。

　　昆仑玉料按品质可分三等，以籽料最优，山流水料次之，山料最次。
　　一些品质尚可的山流水料经过打磨也能仿作籽料，可尽管如此，二者的价钱却是天差地别。

　　这摆明了是欺她年幼，以为她看不出细微处的差别，便拿仿造的料子蒙她。

　　裴玉殊笑了笑，继续道：“您和大伯做的是金器珠宝生意，见多识广，定然比我这样的小娘子更清楚，买玉的人家十有九贵，寻常质地的玉料根本入不了贵人的眼呀。”

　　“像这样的山流水料只能卖与商贾，就算全都卖出去，最多也只能得个一二百贯，其间还要费上我许多琢刻的心思和功夫，再算上铺子日常的周转和人工，不瞒三叔说，能出五十贯已经是侄女最大的诚意了。”

　　她嘴上虽说着拒绝的话，却始终弯着一双笑眼，嗓音清亮脆甜，又带着些柔软，好似骀荡的春风，让人想发火都不大好张开嘴。

　　裴三爷只道这回路上遇见高人，玉料已经伪造得足够逼真，却没想到竟会被这样个小丫头轻易看破，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忍不住冷笑道：“七娘既看不上我带回来的玉料，那自去别处收便是，只不过我倒是想瞧瞧，整座长安城内，七娘还能不能收到更好的籽玉！”

　　裴玉殊心头一紧。

　　这话戳到了她的痛处，眼下她最缺的就是籽玉原料。

　　自从四十年前丝路断绝之后，西域一直不算太平，如今虽重开了丝路北道，但能从昆仑运玉到大邺的胡商仍是屈指可数，再去掉专贡皇家的好玉，剩下的差不多都被几家更大更有资财的铺子收了去。

　　她初接手琼石轩，根基不稳，若是再找不到其他的收玉门路，一直被叔伯捏着软肋，只怕家中生意迟早难保。

　　见她眉头微蹙，裴三爷心中总算舒坦了一些，端起建盏啜了一口，隐隐得意道：“我今日来，还有一桩喜事，只怕大哥还没说给七娘知晓吧。”

　　裴玉殊心中越发升起不安的预感，面上却仍笑吟吟地，“是么，不知三叔有何喜事？”

　　裴三爷上下打量她一眼，道：“七娘今年就快满十七了吧？既已出了耶娘的孝期，再不定下亲事像什么话？大哥已经做主给你许了郎君，连庚帖都换过了，是你伯娘的表侄儿，生得一表人才，与七娘十分相配。”

　　“三日后便是个吉日，郎君家会请来媒人纳征文定，这桩婚事就算是板上钉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