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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故人商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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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玉殊脑中轰的一声,仿佛有惊雷在头顶炸响。
许了郎君?连庚帖都换过了?
在反应过来裴三爷说的是什么以后,愤怒瞬间盈满了她的胸腔。
她知道三叔本事不大,向来都只是在前出力的那个,没什么好怕的,家中只有大伯阴险,可她也没想过,大伯竟能阴狠到这个地步,阿耶将商铺留给她做嫁妆,他抢夺不来,便要将她嫁给伯娘的表侄么?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她不是没防备过叔伯插手婚事,只原想着等接稳铺子,就放出招赘的名头,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今年二月将将出孝期,如今才三月,大伯就瞒着她把婚事定下来了!
这世间,还有什么比成亲嫁人,更能困住一个女子?
先前她还和进宝说,叔伯们又不能吃了她,可原来,他们竟是真的要吃了她呀。
裴玉殊将手心掐得生疼,脸上却仍带了笑,装作一派天真地试探道:“三叔这是在同我玩笑?定亲这样的大事,大伯从未和我提起过呀。况且若我没记错,伯娘的娘家是在洛阳吧,三日后就文定……这如何来得及?”
看着裴玉殊茫然又吃惊的模样,裴三爷心里说不出的畅快,先前那些郁气都一扫而空。
哼,再有能耐又如何?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小女娘,既已许定了婚事,日后成亲,是搓扁还是揉圆都要任由夫家做主,谅她还能翻出天去?
裴三爷慢条斯理地啜了口紫笋茶,“是不是真的,等你晚间回府自然知晓,那陈家郎子已经带了媒人上门,在府上的跨院安置下来了,等完婚后,再带着你一道回洛阳。”
说着,他又拿出一副长辈的口吻,施恩似的教训道:“你一个小娘子,操持生意抛头露面像什么话!嫁人成亲,安守后宅,像你伯娘婶娘一般,相夫教子才是正理。”
裴玉殊听着他说的这些话,一颗心不断地下沉,原先的愤怒已经变成森森寒意,明明是站在三月明媚的春光里,整个人却好似被浸在了一片冰水中。
依照大邺律法,她耶娘离世,身上又无兄长,叔伯便有绝对的权力去决定她的婚事,即便是她告到官府,这桩亲事也不会有什么可辩驳的余地。
更何况,只要他们还是她的叔伯,就算她想尽办法推掉了这一桩婚事,还能推掉第二桩、第三桩么?
除非有个法子能釜底抽薪,一劳永逸。
应付走了裴三爷,裴玉殊立刻找来进宝,让他悄悄回裴宅打听一下消息,看看裴三爷说的是否确有其事。
过了许久,进宝带着消息回来,一进门便急急道:“小娘子,不好了不好了!三爷说得都是真的!那陈家郎君当真来了府上,还遣人出去采买过礼要用的三牲呢!”
裴玉殊心中有所准备,点点头应下,吩咐进宝去将铺子的账册文书和大印全部收拾好,给她拿过来。
进宝见小娘子镇定自若,他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忙领了吩咐去了。
日影轻移,雅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裴玉殊一人静静坐在圈椅里,脑中思绪却在剧烈地翻腾。
她自幼苦练手艺,又随阿耶学习经商之道,立志要在长安的珠玉行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难道就要这样随他们摆弄么?
不,她绝不认命!
她不甘心!
从前那个冒出来过无数次的念头又浮了上来,甚至仿佛野火燎过枯草一般,越燃越烈一发不可收——
既然身边虎狼环伺,家中玉料难求,那她为何不可像阿耶一样,西出长安,搏一线生机?
西域途远路险又有何惧?
就算再坏的结果,还会坏过像现在这样,稀里糊涂地被人定了亲事、从此做个仰人鼻息的后宅妇人,一生要看夫家脸色过活么?
不会。
人活一世,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阿耶西行时曾留下许多手札,裴玉殊反复翻看过无数遍,对西域诸国的地形人文也算颇有所知,并不是一时冲动。
和少府监的往来也不算白费功夫,待日后再回到长安,也可凭借白玉簪打出的名声,重新立足。
裴玉殊打定主意,转而思量起接下来该怎样做。
先前她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自己组建商队,如此就不必再担忧玉料的问题。
可建起一支商队不只要花费大价钱添置骆驼,还要雇佣护卫、驮夫、向导,短时间内很难筹措到足够稳妥的人手,只能暂且作罢。
眼下最便捷的办法,莫过于加入一支可靠的商队。
裴玉殊想到一个人。
那人是她阿耶带商队行走西域时结交的行商,胡汉混血,姓杨名凌,手下有一支数十人的商队,阿耶曾盛赞他为人义气可靠。
她既然决意西出寻玉,那最好便是去找杨凌,说服他,让他同意她加入商队一道出行。
裴玉殊打定主意,见天色未晚,还来得及在坊市关闭前返回,当即叫人套了车,直接往西市而去。
午后西市开坊,正是喧腾热闹的时候,两面开明兽旗高高悬在坊门两掖,迎风摆动飘扬,波斯人,粟特人还有汉人,操着各异的口音,形形色色往来不绝。
杨凌的货栈就开在西市十字街口,面积颇大,十来个驮夫里里外外地搬运着箱货,一派忙碌景象。
“路上的胡饼肉干买齐了没有?胡饼好买,肉干要多带些,还有弟兄们的葡萄酒,莫要忘了!”
“剑南道的锦布行情甚好,今年多装几驼……载不完?你去老孙头那里,再买两头好骆驼来。”
一个年岁三十有余,身穿双翻领栗色胡袍、满面虬须的魁伟大汉正站在院子里,大声说着话,给来往的货栈伙计分派事做。
裴玉殊认出他就是杨凌,理了理披帛,上前笑着行礼:“杨世叔。”
杨凌闻声愣了愣,叉手回了一礼,打量她片刻,迟疑道:“小娘子识得我?”
裴玉殊仰脸笑了笑:“杨世叔您忘啦?我阿耶姓裴,族中行二,曾在凉州与世叔一同遇过沙匪,后来结伴回的长安,前年在阿耶的丧仪上,我曾见过世叔一面。”
杨凌微讶,神色中不由露出了几分怅然:“原来是裴兄家的小娘子,如今竟都长这般大了。不知小娘子来此有何贵干?”
裴玉殊眉眼弯弯,低声问:“世叔可否借一步说话?”
杨凌虽有些不解其意,还是点头应下,招呼掌事来盯着驼夫装货,自己随裴玉殊出了货栈,到不远处的一间酒肆落座。
裴玉殊吩咐酒博士添上好酒,举盏敬向杨凌,笑盈盈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来寻世叔,就是想随世叔的商队一同前往西域,做些买卖,收购玉料。”
杨凌闻言愕然,“小娘子这是开的什么玩笑?西域一去万里,路上千难万险,有匪患有流沙,还有四处劫掠的北戎人,哪里是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娘子去得的?”
裴玉殊也知道自己的念头惊世骇俗了一些,但若是不能说服杨凌,仅凭她自己,想要西行搏一条出路,那只能是妄想。
可如果不这样做,上有叔伯宗法压着,总有一天要将她拆骨吸髓,盘剥干净。
只是这些心里话,不能轻易说与杨凌这样的外人听。
裴玉殊坚定道:“世叔放心,阿耶生前留下不少手札,我都细细看过,我会骑马骑骆驼,知晓如何躲避风沙,也知晓如何寻觅水源,绝不会成为商队的累赘。”
顿了顿,又笑眯眯地夸赞他:“更何况从前便听阿耶盛赞世叔为人可靠,若是能和世叔的商队同行,有世叔这样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领队,我半点都不怕的!”
杨凌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来,沉吟片刻,仍是拒绝:“若是小娘子要我帮忙捎带货物,便是分文不取,我也义不容辞,但是带小娘子西行,此事万万不可。”
裴玉殊心下清楚,杨凌虽讲义气,但终归是个商人,但凡是商人,都会看重利益,既然想说服他,还是得证明自己的价值。
她想了想,转而提起别的话头:“我看世叔的货栈主要做的是布帛、皮货和药材生意,这些大都是应季之物,收益多寡要看天时,世叔为何不做珠宝玉器这样的大买卖呢?”
杨凌笑了一声,“小娘子也知道,珠宝玉器是不靠天时吃饭的大买卖,自然有大把的人精盯着这块肥肉,商队里没有精于辨识珠玉的人,难免吃亏。”
裴玉殊等的就是这话,当即笑道:“呀,这不是巧了么?我自幼随阿耶习学碾玉,分辨玉料优劣也不算什么难事,世叔若是能带着我一道,旁的不敢说,在玉石生意上,断不会让世叔吃亏上当。”
杨凌神色微动:“小娘子这般年轻,竟会识玉辩玉?”
裴玉殊自信点头:“正是。”
杨凌闻言放下酒盏,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打开道:“正好,日前我花三百贯买了一块糖白玉平安扣,想着等回到甘州,给我家二娘添作周岁礼。小娘子能否替我鉴赏鉴赏?”
裴玉殊接过平安扣,仔细瞧了瞧,眉头不由微微一跳。
从玉料来看,是实打实的昆仑籽玉没错,可问题出在玉身浅褐的糖色上。
若她没看错,这绝非天然形成,应当是用铁器和药材处理后,人为染上的皮色。
只是……这话要怎么说?
看杨凌的神色,显见是对这块玉颇为满意,三百贯更不是小数目,足够在长安买一座位置稍偏的小宅了。
自己又是个年幼小辈,说实话么,怕是会伤了他的面子,倘若惹得他羞恼,还怎么让他同意自己加入商队?
可要是说假话,一旦日后被人知晓,就显得自己根本没有真本事,只会说大话。
等了片刻,杨凌抬眼看向她,问:“依小娘子所见,我这三百贯花得可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