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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邪术拘魄,秘法补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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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阮岚同那北海太子说话,若说梅逾星完全放心,也是假的。
他不知道当年北海之事中到底有何等内情,亦不能确定那龙狂是不是会忽然占据他的神智,走时便在阮岚身上留了一道神念,准备着一旦出现异状,便立刻赶去护住那小龙,不让阮岚再做一次错事。
好在他担心的事情终究没有发生,阮岚情绪虽然有些失控,但心志足够坚定,始终牢牢守住本心保持清醒,并未被龙魂蛊惑。
直到虚泽哭累了,被他哥哄睡了,梅逾星才松一口气,将注意力放在了自己面前的书上。
他如今坐在新建起来没有几日的枕峦斋里,凌抱瑜在外面和其他三个剑修玩耍,那三个孩子也乐得逗弄这么个好看的小娃娃,梅逾星在屋里时不时便能听见凌抱瑜和曲明笙的笑声,便伸手起了个消音的术法,房间里又归于寂静。
若只论环境,这间书斋的确比起他以前在那小院子里面读书要舒服些,只是他总觉得这样缺了些与天地万物为伴的道中意趣,最后仍是让李元江建房的时候在屋里留了一片天井,一丈见方的空地用白石铺上,又以法阵撑了一个避寒的结界起来,中间栽了一棵白梅花树,如今正舒展着嫩绿的叶子,漆黑嶙峋的枝干正是梅逾星喜欢的模样。
他便坐在这天井旁边,赤着脚踩在细碎的白石头上,身边起了一个茶炉煎着碧潭飘雪,膝上放着一册泛黄的帛书,书卷上字迹古雅,抬眼看去讲的皆是三魂七魄之事,淡黄色的封皮上写了“灵魄海辞”几个字。
凌广遥和他提过要送凌抱瑜来玄珠门的第二天,他便抽空去万卷阁找了这本书来,果真如他所记得的一样,那补魂的秘法正是写在这本书里。
和百年前不同,如今他再去借这书,却发现它被放在了邪法禁术的区域。不仅是这本书,他去看的时候,发现一切与魂魄之法有关的书,不在峰主以上的位子便不能借阅,清宁那新收的徒弟不认得梅逾星,还拿了他令牌去问了人,才放心放他进去,最后还几番确认他的确只拿走了《灵魄海辞》这一本书,方才放他出了万卷阁。
他那时候还想,若还是姑姑在这里,定没有这么麻烦。
他亦问了他们为何改了藏书的规矩,那后生却只摇着头避而不谈,最后说了一句,上人若是想知道,便去问掌门仙尊罢。
他想过去问柳下舒,可他师尊那之后又闭了几天的关,直到大典前一日才出关,之后又发生那些事情,他便忘了去问这件事,如今再拿起这本书来才想起这件事,心里便牢牢记住了这一件事,若是回到卧房里柳下舒还在,便要问问他这百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连数百年未怎么变过的万卷阁都改了借书的规矩。
他快速翻过前面讲三魂与肉身的部分,一直翻到七魄一卷,才开始细细往下读。
凌抱瑜胎光、爽灵、幽精三魂无恙,若是仅仅缺了灵慧一魄,那么只要补全这一魄便能让她多少恢复些智识,今日看了这小女孩模样,又以心眼判了她魂魄,果然是眉心色泽黯淡,连带头顶的天冲魄与喉间气魄也有些许损伤,这大约便是她修为倒退、甚至无法长时间化为人形的原因了。
他不仅需要补全灵慧魄,还需要修复她的天冲与气魄,同时将她这三处关窍所受损伤也温养起来才行,好在他是太阴命格,修习的亦是柔和的太阴法,太阴灵力用来给这样一个脆弱的孩子修补魂魄再合适不过。
读着读着他便以灵力从案几上拿来了笔墨宣纸,在上面绘起符篆来,他画得极慢,每一笔都极其谨慎仔细,生怕有丝毫纰漏,绘了一炷香时间才完成大概,又在旁边写起批注。
和数百年前那囫囵吞枣的看法不同,他如今再来看《灵魄海辞》,便能明白它为何被放在了禁术里面。
这书记载的是炼魂之法,此种功法可正可邪,正用能像梅逾星如今这样给人补魂修魄,而邪用则能毁人魂灵,甚至断了受术之人转世投胎的路子。
这本书若只是单单讲七魄还算好些,毕竟身死魄消,会留在三界的唯有三魂,胎光归天道,爽灵归地府,幽精则留在尸骸之中,徘徊于墓地之间。但它偏偏又细讲了三魂,甚至那三魂讲得比后面七魄还多,再看它对七魄之事讲得如此详细清楚,梅逾星便知晓,若是有心之人定能从这里面总结出控魂的方法来,一旦控了魂,那此人必定会成为施术者的活傀儡,而施术者若是有心,直接让被控制的人魂飞魄散亦不是难事。
他越是看,越是记录,心便愈往下沉,最终循着书里的讲解完成那修补魂魄的术法时,攥着帛书的手指已经发白,额角更是沁出一层薄汗。
待他停下笔来,才发现自己竟已是浑身冰凉。
——这等书籍,那么多年竟然就普普通通的放在万卷阁的书架上,为何姑姑没有早些把它放进禁术区域?
她那么通透聪慧的一个人,不该想不到的。
梅逾星擎着竹节笔怔愣片刻,听到窗外有些响动,便隔着琉璃的窗子看了出去。
外面夕阳正好,有两张小脸从窗下探出来,正是曲明笙抱着凌抱瑜。曲明笙冷不丁和梅逾星对上了眼,红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一下缩到了窗户下面去,唯有一双玉藕般的小手扒着窗棂,然后又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给抓了下去。
他这才从那歹毒的可能性中脱出了思绪,收起帛书,挥挥手散了屏声的术法,对外面朗声道:“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们,进来罢。”
门外便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最后吱扭一声是凌抱瑜推开了书斋的门,头两步还是小女孩模样,再走了两步便就地一滚,变成了那只雪团子般的小狐狸,同手同脚地跑过来到他身边,四脚一跳便蹦到他手臂上扒着了。
“怎么变成狐狸了?”
梅逾星笑着问了一句,顺手把这小狐狸从手臂上摘下来,放在自己膝盖上,后面跟着进来的便是有点拘束的曲明笙,她先是在门外廊下蹭了蹭脚,才走了进来,站在门口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虚红见过师尊……抱瑜师妹呢?”
梅逾星回身举起手中的狐狸:“你的九尾天狐师妹在这儿呢。”
曲明笙顿时瞪大了眼睛,凌抱瑜在梅逾星手上蜷起四肢,一堆尾巴垂落下来,眼睛里全是无所适从,那动作像只被路边贩子举起来的小狗。
“抱瑜师妹,是,是狐狸?”曲明笙差点喊出来,最后结巴了两句,把声音给压了下来。
“是,我刚还在问她怎么又不用人身了。”梅逾星把凌抱瑜放回地上,这件事他其实心里有数,但还是要从凌抱瑜嘴里得到确认才行。
“因为变成人身很累啊。”
小狐狸往他身边凑了凑,贴着他大腿趴了下来,小小地打了个呵欠,尖嘴里发出的声音奶声奶气。
“怎么个累法?”
梅逾星一边示意曲明笙坐下,一边一手捞着这小狐狸从天井里站起了身。
“说不好,感觉脑袋晕晕的,痛痛的,总是没力气。”小狐狸摇晃着脑袋。
他怕牵拉到伤口,站起来的动作很慢,曲明笙便没坐,而是走过来一手接过凌抱瑜林另一手搀住他,待他从天井里出来,又给他把鞋子拿上,最后反倒是扶着他坐下了以后,自己才随便找了个蒲团盘坐到那里。
“灵力呢?感觉怎么样?”梅逾星想了想,又用了另个方式去描述一遍,“就是那股在你身体里流动的气。”
“哥哥说那是水。”凌抱瑜趴在酸枝木的桌案上,眯了眯眼睛,“不过鱼鱼不喜欢让它动,因为从脑袋和喉咙过的时候都会痛。鱼鱼不喜欢痛。”
梅逾星刚才看她的时候便已经运起了心眼,仍然在她额头该明亮的地方只能看到黯淡的光,只是同她人身时不同,如今有丝丝缕缕的光亮从她头顶喉间朝着额头涌动,看起来这么多年来,她都是靠本能,在狐身的状态下用天冲与气这两魄补上了灵慧魄的功用,才只是心智倒退,没有完全痴傻。
而狐仙的三魂七魄同凡人不同,就算如凌抱瑜这样有传承,也是要自己修来的,没有传承的野狐更是要上人间去讨封方能被天道认可,生出三魂七魄来,所以他们的三魂七魄之间比凡人联系更紧,凌抱瑜如今这样被人活生生撕去了一魄,也不知当年那个小狐狸是如何熬过去的。
这样一看,也难免凌抱瑜运行周天会痛,毕竟她有三处灵窍都破了,灵力行经此处必定刺激窍穴,甚至溢出经脉,而不受控制地流入筋骨之中的灵力有多么暴虐,修行之人都体会过的,梅逾星前几天才刚刚又体会过一次。
“师尊,照姬姑姑总是说鱼鱼有痴症。”凌抱瑜侧过来头,一双深紫色的圆眼睛眨巴眨巴看着梅逾星,“师尊,什么是痴症啊,是很不好的东西吗?”
梅逾星看了看旁边的曲明笙,斟酌一阵,慢慢同这小狐说起她自己的情况来。
“……抱瑜,你不是痴症,你是受伤了。”
凌抱瑜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你的伤不在身上,有人伤了你的魂魄。”他说得很慢,怕这孩子听不懂,听不清,“魂魄呢,就是生灵的神智所在,你失去了一部分的魂魄,他们就说你有了痴症。”
凌抱瑜显然还是没很听懂,大眼睛迷迷茫茫看着梅逾星。
他也知道同这痴痴傻傻的小狐说再多亦是无用,心里有种钝钝的痛,只一下下地捋着小狐狸头顶,就像小时候哄睡着的凌广遥一样。
“不过没关系了,明天师尊便给你补魂,等到补全了,你便不会再痛,可以同你师兄师姐一样修炼了。”
小狐狸眨眨眼:“那鱼鱼就能长大了吗?能长得和虚红师姐一样漂亮吗?”
梅逾星手便顿了一下。
“嗯,和你师兄姊一样长大,长得一样漂亮。”
梅逾星又和这两个孩子坐了些时候,等到阮岚来找他回去换药,又因为他不在轮椅上坐着反而到处乱走,还在房里光着脚,板起脸来怨了他一顿,梅逾星看着他泛红的眼角,知道那兄弟二人应该是说开了,只是笑笑,便接下了他这丹修徒弟色厉内荏的一顿训斥。
他又安置曲明笙带凌抱瑜与凌照姬去拂云坊,让她们自己选个房间先住下。离开书斋时,梅逾星把那张写了符篆与术法的纸揣在了身上,想着晚上再将它试验一遍,看看能不能捏出个魂魄的模样来,也好给明天要做的事情打个底。
他回到房里时柳下舒已经走了,阮岚便张罗着给他倒水换药,还往药里加了勺蜜。
“你这倒也不必,我又不怕苦味。”梅逾星靠在榻上看他忙碌,心里到底有些过意不去。
“药若是太苦了,在嘴里到底味道不好,苦得过头还会让人呕吐,这对哪个年纪的人都是一样的。”
阮岚低声道,亦只是低头忙活,不一会便端了一碗泛着微微幽蓝的药汤来给他喝,另一手还拿了一颗暗红的药丸,梅逾星接过便喝了,这几日来他也习惯了这两样药苦涩的味道,不再像第一日那样皱眉。
他放下碗,正看到阮岚手里拿着瓷瓶和纱布转身,便自己解开上衣,露出胸口裹得严实的绷带。阮岚把手上东西放到床头小桌上,从他腋下一拽便把绷带解了,一层层打开后是叠了好几层的纱布,正往外渗着泛黄泛红的液体。
阮岚一看便皱起了眉:“说了不能动,如今伤口又裂开了,师尊且再多躺几日罢。”
梅逾星有些心虚地移开眼睛,也不好说什么,今天一下午他确实做的事情不少,逼出那一滴精血封虚泽龙相的时候他便觉得这伤裂开了,只是在那么个小纨绔面前,他断然不能露怯,后来痛觉都麻木了,他便没再当回事,想来如果当时早些让阮岚来处理,应该不会变成现在这血迹斑斑的样子。
阮岚揭开纱布,那以他灵力维系着的伤口倒是还闭合着,只是血痂上裂开一道口子,有泛着红色的淡黄液体从裂口里慢慢涌出。他便拿着镊子与棉花擦去那些血液,用力压迫下去止血的时候梅逾星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甚至没同柳下舒说过,清仪上人其实挺怕痛的,整个玄珠门大约也只有梅千言见过他小时候摔一跤便嚎啕大哭的模样。
可几百年来他一直是现在这样无血无泪的模样,如今连他姑姑大约也记不清楚当年的小男孩有多么怕痛了。
休息一阵再去看那补魂秘法吧,他如此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