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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天道轮转,梦魇再至 ...

  •   可老天仿佛就是不让他休息,阮岚换完药前脚刚走,后脚凌广遥便进来了,还带着樊玉书一起。
      他们进来的时候梅逾星尚靠在榻上,还没穿好上衣,樊玉书看见他胸口缠着绷带,整个人显得比起中午更加苍白,顿时变了脸色,几步走上前去,想要扳着他肩膀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却又不敢动他,两手伸出去又缩回来,最后还是凌广遥拽了他手臂一把,这北境剑修第一人才抖着声音开口:“……大师兄,到底怎么回事?”
      “……这事情已经过去了。”梅逾星有些疲劳地闭上眼。
      凌广遥按住微微颤抖的樊玉书,摇头道:“端元干的。”
      “他?他一个做长老的,怎么敢,怎么能伤师兄?师兄是玄阳峰主啊!”樊玉书连声音都变调了,“他难道不至少看一看师尊的面子么!”
      凌广遥看梅逾星不想说话,便把大典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说到梅逾星替阮岚挡剑时更是又用责怪的眼神看了一次他师兄,梅逾星听着也知道他没有添油加醋,便由他去了。
      他心里清楚,只要没有人告诉樊玉书在栖风馆里发生了什么,他这五师弟便不会去和人发疯。
      凌广遥说了半晌,最后道:“……事情大约便是这样,师兄已经躺了五天了,师尊和他门下那丹修一直在照顾他。”
      “所以我都说过去了,不过是受了一次伤而已,又死不掉。”梅逾星接上了他的话头,“我觉得再过一段便能大好,阮岚那小龙总让我在这里待着,这几日躺得我骨头缝都紧了,总是想起来练剑,那几个孩子入门以来我都没教他们什么。”
      “……那可是穿胸的伤!”樊玉书失声叫道,他还想说什么,却被凌广遥按住肩膀摇了摇头,便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只是坐在榻边握住梅逾星的手。
      凌广遥又看了一圈,看到梅逾星放在桌上的笔记,凑近去看,却越看越是眉头紧皱,最后试探般问了一句:“师兄,这可是之前提过的补魂秘法?”
      梅逾星掀起眼皮看了眼,点点头,又将眼睛闭上:“没错。”
      凌广遥的手在桌上攥紧了:“……你知道这秘法要的是什么吗?”
      “我自然知道。”梅逾星叹了一声。
      凌广遥砰一声将拳头砸在了桌上。
      “我要早知道那所谓秘法要的是这些,我怎么都不会答应凌远峰那厮让他送抱瑜来玄珠门找你补魂的!”
      樊玉书闻言也站起来去看那符篆笔记,但他不精此道,最后也没看出个所以然,转头去问凌广遥:“二师兄,你们在打什么哑谜?这补魂秘法要的是什么?”
      凌广遥口唇发了片刻的抖,一双琥珀色的细长眸子带着悲凉和愤怒看向榻上躺着的梅逾星:“你问他自己。”
      梅逾星仍阖着眼,不看他这两个师弟。
      樊玉书又如四百年前他小时候那样握住他大师兄的手:“……师兄,告诉我,是什么。”
      房间里回荡着梅逾星幽幽的长叹。
      直到晶莹的烛泪落了又落,原本明亮的灯花变得有些昏暗,灯影憧憧地映在窗户纸上,他才开口。
      “是我的寿元。”
      “师兄!!”
      樊玉书失声叫了出来,一双桃花眼几乎目眦尽裂,双手抓得梅逾星腕子上一片鲜红,竟有些隐隐作痛。
      “师兄你糊涂啊!唯有这事情是万万不行啊!”
      梅逾星不言不语,只任由他这五师弟抓着自己右手咆哮。
      “那小狐狸又不是你什么人,你何至于为了她做到这种地步!她哪里值得师兄付出性命代价来救她!她就算真的能用这秘法恢复神智,也绝对承担不了这份因果!!”
      梅逾星抬起左手去拍拍他手背,轻声道:“她值得。她是九尾天狐,是能入天宫,入大罗天的狐仙。再说也只是折损百多年寿数,并不是让我即刻身亡,能不能受得起这代价,我还是能分清的。你倒是和广遥一样,一个二个都把我想得太容易死了。”
      “九尾天狐又如何?”凌广遥怒声道,“一百条九尾天狐也换不回我一个大师兄!”
      “你在说什么妄语!”梅逾星睁了眼睛瞪着凌广遥,“你可知道一个能入大罗天的人对这三界如今有多重要么!比起一个能入大罗天的修士,区区百年寿数简直就像草芥!”
      凌广遥对上他师兄那双凤眼里凌厉起来的光芒,不自觉便矮了半头,又觉得心里委屈,忍不住便红了眼眶:“……师兄,那你可知道你对我,对我们,对师尊,又有多重要么。”
      梅逾星一怔,目光从凌广遥脸上挪到樊玉书脸上,看着两双微微泛红的眼睛,刚起来的气势也落了,声音亦降了下来:“这整个世间也只剩三百年寿数,三百年之内我必要飞升至大罗天以保全三界,我要这千多年的寿元又有何用,不如换给这姑娘,还让保这三界的人多了一个。”
      樊玉书声音颤抖:“那师兄这事,为何不与师尊商量,师尊……师尊他当有更好的办法。”
      “……我跟着师尊最久,我太清楚他会怎么选择。”梅逾星又闭上了眼睛。
      “师尊会怎么选择?”樊玉书反问。
      梅逾星声音很低:“他会让我取他的寿元为九尾天狐补魂。”
      一时间房内寂若无人,只有蜡油被烧灼的细微噼啪声。
      梅逾星又长叹一声:“师尊于我亦师亦父,我做不到。”
      “此事我未告诉任何人,因为我知道你们谁知道了都会来劝阻我,甚至妨碍我,就像现在这样。”
      “我又能说什么?你们挡的亦不是不对,我与她也只有广遥这一层关系,如今我尚且没给她道名,都不能算是正式入了门,如果不是因为这三界,我也不一定能下了决心去用自己寿元给她补魂。”
      “我今日观了她魂魄,发现她不仅灵慧魄缺失,天冲魄与气魄的灵窍亦有损伤,而如今只有补魂这一条路能让她正常修炼,就算师尊也不会有别的办法。玄珠门内又属我的太阴灵力最适合做这件事情,我若不做,难道让我姑姑去做么?”
      樊玉书张了张嘴,喉咙里干涩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梅逾星垂着眼睛看樊玉书缓缓松开的手,轻声道:“所以你们莫阻我,也莫怪我,这不是为了某一个人,是为了天下苍生。”
      “师兄一直都只为天下苍生计,何时也在意一下我们。”凌广遥抹了把眼睛,“……大劫之事,当真?”
      梅逾星只点一点头:“天道所示。”
      凌广遥声音有些哽:“……那师兄打算,几时飞升?如今你可才刚刚合道。”
      “……若是以最坏的可能性去计算,二百五十年。”梅逾星说出心中早已算好的数字,“我如今已经开始参悟大道,若是三界的情况好,可能会推后些,但不会太久,毕竟我不知我要过多久才能从四梵天去三清天,又要用多久,才能从三清天升上大罗天。”
      他顿了顿,又道:“在我飞升之前,师尊与姑姑他们已经与我约定亦会飞升,而若我飞升成功,便要去找寻天道指引给我的那一线希望——那时候,玄珠门便交予你们了。”
      房里一片静默。
      良久沉默过后,樊玉书笑了一声。
      “好吧。”
      他松开梅逾星的手,又露出他那阳光般的笑容来,对着凌广遥道:“那我们便陪着师兄走过这二百五十年好了。”

      夜深。
      这一边涵月阁里烛花簌簌,梅逾星两个师弟已经离开,各自揣着各自的心事,他心知肚明,却也不能说出什么,只是展开那一叠宣纸,去继续完善补魂秘法。
      另一边听雨轩内,住在二楼的顾无瑾却睡不安稳,十四岁的少年在榻上辗转反侧,明明是睡着的模样,眉头却紧皱着,睫毛不停颤动,额角青筋暴跳,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他似乎又回到了前世那方擂台上,看着面前红发的秀美少女口中溢血缓缓倒下,她胸腔被剑意贯穿了,那一道巨大的伤口往外涌着和她头发一样颜色的液体,那双秋水般的深红眼睛渐渐失去光芒,最后仍是带着不甘与怨恨,瞳孔里映出他自己的脸。
      那不是他现在的脸,那张脸英俊勇武,显然属于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他再去看,躺在那里的已经不是曲明笙,而是胸口插着紫霆剑的莫双莺。
      那是莫双莺,他的伴侣,他的爱人,他的太阳,他的月亮,他的……一切。
      “今天开始,我便是你师尊。”
      有人在他背后这么说,他悚然转头,以为会在梦中看到梅逾星,谁知看到的却是那细眉细眼的金发道人。
      紫霆剑主,凌烟阁狐仙,凌广遥。
      夺走了他的太阳,他的月亮,夺走了他的一切,最后又夺了他命的那个凌广遥。
      而这个人对他笑着,说,无瑾,你是个优秀的孩子,来我峰上吧,我和那些教习不一样,我不罚你,这事不能怨你。
      他想抬手寻自己的磐云剑,直接将这人胸口穿个透明窟窿,手却摸了个空。
      是了,磐云剑是上一世这只狐狸为他铸的筑基剑,这一世他自然没有。
      凌广遥琥珀色的眸子里亦倒映着他的模样,那是前世十四岁的他,眼神慌乱,满是恐惧。
      然后他听到自己说,谢师尊搭救。
      顾无瑾在梦里笑了。
      他没得选,从一开始他便没得选。
      他只能抓住那只伸向他的手,哪怕那双手将会亲手推他下九垒。
      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如果他没有错手杀了曲明笙,如果那一天他没有撑着灵气逆流的身体上擂台,如果他不是一心要赢,如果他没有放出先天剑意——
      那一切都不会发生。
      曲明笙不会死,莫双莺不会死,自己也不会死。
      他又回过头去看自己背后,那里没了曲明笙,也没了莫双莺,那里站着另一个凌广遥,眉眼间肃杀凌厉,他提着紫霆剑指着自己。
      “顾无瑾,你是玄珠门人,我们是清白大派,你为何要与魔修搅在一处!”
      他听到自己的辩解。
      “师尊,她生于魔域,身边之人皆以心魔入道,她不修魔,又修什么!”
      “那不叫入道,那叫入魔!”
      凌广遥叱道。
      “双莺她心地善良,从未伤过任何一人性命,亦不曾以鲜血炼法,仅仅是锢于心魔,又怎么能称为魔修!”
      “我与她朝夕相对数十载,她从不曾害我半分,即使心魔来时心绪烦闷灵气逆流,也从来不愿出手伤人去发泄!”
      他听见自己嘶哑地喊。
      “师尊,为什么你要如此偏执,非要毁掉她,连一丝机会也不肯留给她?”
      “师尊,我求你,放我们走……”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带了哽咽。
      “或者,至少,放她走……”
      ——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在这只没有人心的狐狸面前落泪!
      他恨不能穿过梦境,穿过时空,去狠狠地一拳揍在那时的自己脸上。
      走啊,带着莫双莺走,走到没人能找到你们的地方,她不会一人独活,留你在玄珠门受审,她会来救你,她用她魔丹救你性命,而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没能护住她!
      “好,我可以放她走,但你一定要与她一刀两断,万万不能再与魔修来往,否则,连为师都保不住你了。”
      他看到凌广遥放下手中的剑,而自己一拜到地。
      “……谢师尊成全。”
      他再抬起头,却是自己被捆在刑架之上,灭灵鞭抽在身上的感觉还是那样清晰,他看到凌广遥坐在监刑席上,闭着双眼。
      他闭着眼。
      他甚至不愿看一眼这个曾经被他一力保下的徒儿。
      ——他甚至,不愿意,看一眼他。
      他们说他通敌,是仙门的叛徒,要剖他金丹,取他元婴,废他修为,再断了筋脉,逐出山门去。
      剖丹的利刃刺进他丹田,那痛觉隔着一重时空已经变得不那么真切。
      他眼睛已经模糊,却看到红发红眸的秀美姑娘挥着阵刀从天而降,行刑者被利刃砍去头颅,腔子里迸出的血那么高那么多,有人高呼“红发魔女”,他一时却认不出那到底是谁。
      “你……原谅我了么?”
      他听到自己微弱的声音。
      顾无瑾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当时的那句话到底是对谁说的,是莫双莺,还是曲明笙。
      可你傻不傻啊,她一生都那么干净,手上第一次沾了正道之血,却是因为你。
      ——可他们是正道吗?你说他们是正道吗!
      另一个他如此喊着。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便到了他永远忘不了的地方,魔域支离崖。
      莫双莺将自己的内丹给了他,那是魔丹,在他体内却那么合适,就像一开始修魔的就应当是他自己一样。
      可他没能护住她。
      福睿峰,玄阳峰,玄珠门两座主峰弟子峰主皆来围剿他,他看到那有个修枪的修士朝他刺来一枪,他没防住。
      莫双莺用身体替他防住了。
      她摸着他的脸说,小郎君,你要好好的。
      那枪银白,穿透了她的心脏,枪尖滴着她鲜红的血。
      ——明明都是一样的血,一样的心,一样的人。
      为什么她一定要死。
      他眼前模糊,只能看到玄珠门弟子那玄衣人群中有两条缟素身影。
      其中一条对他说,今日我便要清理门户,我玄珠门之人绝不可与魔道之人搅在一处。
      而另一条对他说,我见一明星陨落,心中只有扼腕。
      泪水滑落时,他眼中所见是千万法剑所成的剑阵,还有穿透自己左胸、挟着蓝紫光芒的紫霆剑。
      有一条缟素朝他冲来。
      往常他会看到凌广遥那张伪善的脸,而这一次他看到的却是另一条缟素,那个人没有动,那双凤目里仿佛含着对全世界的悲悯,又好像只是在感叹什么。
      那人闭了眼睛,似乎不忍再看。
      而那人他如今也认得了。
      那是梅逾星。
      而后一个熟悉却又冰冷的声音对他说,我许你重生一世,你要改这天道轮转。

      顾无瑾猛然从榻上坐了起来,冷汗湿透了里衣。
      这个梦,他做了很多次;而这句话,他是第一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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