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451、四月七

　　得知甯安回来了以后，汪远把他叫来做了一系列精密检查，好在各项指标都恢复了正常，仿佛他当时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仅是一场梦境罢了。然而当时所用的，终究是还在测试阶段中的药物，所以他又嘱咐道：“保险起见，平时还是多留心一些，工作也不要太操劳了。要是感到异样或者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谢谢您，汪院长。”甯安礼貌地道谢。他知道自己是特效药的第一批实验者，虽然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参与试验的，但能够捡回一条命也是足够幸运了，所以也没什么怨言。
　　“还有就是，”汪远顿了一下，“其实在给你试药之前，你爸来了联系。”
　　甯安倏地一怔。
　　“是他做的决定。”汪远深知不能在此事上有所隐瞒，遂全盘托出了，“虽然我也会通知他们这个好消息，但你最好还是亲自说一声。”
　　甯安心里一时五味陈杂，一方面是没想到原来父母早就知道自己得了“黑死病”，甚至还同意使用测试药物，另一方面则是惭愧让他们担心了，“我知道了。劳烦院长挂心了。”
　　他走出汪远的办公室，一转头，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薛琴任。由于擅自给病人使用自制药，薛琴任被无限期停职，虽然汪远特例让他加入晨星的治疗小组，但因其自带污点，所以在各方面都遭受限制，也算得上是变相惩处了。他走上前，两手搭在甯安肩上，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随即又把他转过去继续打量，然后再把他转回来，狠狠地拍了他一下，“可以嘛甯安，真活着回来了。”
　　甯安无缘无故受到一击，不禁有些委屈，“运气好而已。”
　　薛琴任打趣道：“命大可是极为罕见的体质，以后你都可以直接把这点写进简历了。”
　　甯安完全不觉得这是值得拿出来卖弄的优点，毕竟命大意味着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他可不敢堵这个概率，“对了，晨星现在怎么样？”
　　“有我看着，当然是没事了。”薛琴任一派轻松地道，“她正在‘休眠期’，算时间，第一阶段就快结束了，到时候可以允许你们来探望。”
　　“休眠期？”
　　“你也知道，晨星是克隆体，细胞的分裂和分化是有极限的，而一旦超过了这个极限，各个器官就会逐渐衰竭直至死亡。我们已经成功抑制住了这一过程，然后让她进入休眠使身体维持在最小的能量消耗状态，再通过人为干预促使机体分化新的细胞来代替坏死的细胞。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个治疗需要维持五年左右的时间，后面定期复查就行。”
　　甯安听得振奋不已，“那真是太好了！谢谢你薛琴任！”
　　“有什么好谢的。再说，这又不是我一人的功劳，而且我原本想救的也不是她。”薛琴任一得意就忘形，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禁沉默了下来。
　　甯安也闭口不言，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和风逸才重逢的事情告诉他。
　　“其实，沈老师离世前特地把我叫出来，给了我一个U盘。”薛琴任又突然开口，“他让我等他离开了再看，但我却没有照做。那里面全是实验资料，有很多我听都没听说过，凭易弦的权限也查不到相关记录。我当时一门心思扑在这些资料上，根本没余力思考沈老师这么做的原因。直到他离世了，我才醒悟过来。”
　　“……”
　　“沈老师似乎和万部长达成了协议，要把死猪救活。你们或许会觉得不值得，但我没法对他见死不救，更何况这也是沈老师的遗愿，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完成。”
　　甯安仍旧默然。风逸才值不值得救，他从未考虑过。因为他只想把他抓起来好好教训一顿。可若要问救不救，甯安自知没本事治疗他生理上的缺陷，也不是那个能治愈他心病的人，故没有回答的资格。况且，这个问题的大前提就错了。从来就不是要不要救，而是他自己愿不愿被救。这个背叛了身边所有人的混蛋，明明有机会放下过往，过上幸福和平的生活，却偏要过独木桥一路走到黑，走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想死，咱们就让他活下来。”半晌，甯安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他别想逃离惩罚。”
　　因为这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再加上甯安的身体状况也才刚稳定下来，所以焉然没有立刻派他前去支援前线工作。听了他从沈连寂那里了解到的情况之后，她道：“前不久，我也专门找董局长谈过了。大体上，他们二人的说法没有不出入。但你也知道董局长一直对沈连寂有所怀疑。至于原因，你有数吗？”
　　甯安无从否认，“沈连寂仍有所隐瞒，尤其是在关于约瑟夫·李的事上。”
　　“你是怎么想的？”
　　“沈连寂说，他和约瑟夫·李在前世博弈了数回，但没有一次赢过。我并不认为他对此撒谎，毕竟从各方面综合来看，他的条件确实处于下风，只能依靠我们这些大人行动。不过若仅是因此就放任他到处作恶，未免有些自相矛盾了。”甯安顿了顿，又道，“沈连寂说过，他曾尝试过从‘源头’解决。”
　　“也就是说，你认为现在的结果，有利于从源头上阻止约瑟夫·李，没错吧？”
　　“……是的。”
　　“但这代价也实在太大了。”焉然感叹道。
　　甯安当然也十分痛心，“沈连寂一定还有别的计划。等待特效药出世太被动了，不符合他的行事风格。部长，董局长还有提及其他线索吗？”
　　焉然摇了摇头，“他现在基本不在局里了。”
　　甯安想了想，“特效药的开发，是宋唯组长领头的吧？”
　　“没错。”
　　“能让我见她一面吗？”
　　为了不让逝去的生命白白牺牲，甯安认为自己必须行动起来，即使是白费力气也好过什么都不做。焉然沉思片刻，点头答应了。
　　几十年前，燕川大学附属第一医院被毁于滔天大火之中，其旧址现如今已经翻修完成，门口牌子写着：特殊生命现象及其异常病变研究中心。简称特研院，也就是所谓的新研究院。特研院和旧研究院一样，所有研究项目均与异类相关，附属于管控局，唯一不同的是特研院内部有一套相当严格的工作守则，其中明确规定禁止违背现有伦理和人道主义的非法实验，一切实验项目须在道德委员会的指导和监督下开展，不得私自进行。
　　由于是新投入使用的设施，特研院窗明几净，外在设计十分简洁，完全不像旧研究院和收容所那样会让人感到压抑或沉闷。只不过这所机构涉及的全是重点研究，所以安保措施比较严密，若非特殊情况，访客必须提前预约并且得到批准之后才能入园，且不得带入任何危险品或是电子设备。虽然甯安是临时起意，但经过焉然沟通，特研院这边也同意了。
　　她首先向保安出示了证件，得到身份确认之后，再交出了随身携带的物品才被放进来。由于实验楼原则上不允许无关人员出入，他便麻烦前台报备了一下，接着坐在大厅等候起来。过了大概二十分钟，宋唯终于从楼上下来了。
　　尽管有客人来访，但她也懒得整理一下翘起的头发，身上的白大褂微微发皱，脖子上戴着工牌，面容憔悴，可见没少通宵。看她一边捏着眉心一边走来，甯安立刻起身。
　　“抱歉，久等了。”
　　“哪里。是我冒昧来妨，耽误到你工作了。”
　　“饭吃了吗？”
　　“吃了。”
　　“我还没吃。去食堂吧。”
　　因为此时已经过了正常饭点，食堂的打饭窗口都关了，宋唯就到旁边的小超市买了一桶泡面和一根香肠吃。甯安坐在旁边，想着和她上次的见面并不太愉快，不禁感到有些局促。他迟疑了一下，毕竟自己这条命是她救的，所以就先道谢了，“谢谢你救了我。”
　　“没什么好谢的。”宋唯云淡风轻地道，“这药还在快临床试验阶段，保不准有什么副作用。汪院长应该也嘱咐过你了，我就不多嘴了。”
　　“我可以问问其他问题吗？”
　　“问吧。”
　　“谷谢还好吗？”
　　“我们只是从他身上取了些样本，需要的数据都得到了，所以就让他走了。”
　　“那他现在……”
　　“在哪过活吧。但也肯定是在管控局的监视之下。”
　　“第二个问题：特效药的项目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年前，我进旧研究院的时候。”宋唯回忆了一下，“我爸妈也是搞异类研究的，耳濡目染之下，我也对超乎寻常的人产生了兴趣，从而选择了这个专业。只不过这行水不是一般的深，他们反对姜正文失败遇害，导致我的处境也不太妙。就这样过了许多年，某一天，我被卷入了一场意外，是沈院长救了我。
　　“我也不清楚他怎么能在那么恰好的时机出现。但不管怎么说，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是不可争辩的事实，而且他当时正好缺一名助手，所以就让我来担任了。沈院长拥有的资料，可以说是整个学界中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有些结论明明没有理论过程，但试验过后就能知道是正确的，好像做梦梦出来的一样。他没透露这些资料是从哪儿来的，仅是要我帮他保密，并和几个他信得过的研究员一起协助他。你之前不是因为韦小辉的事情生气来着嘛。治疗韦小辉的药，很大程度上也是依托那些资料开发的。
　　“韦小辉被治好后，沈院长就像瘪了的气球似的，不仅失去了所有动力，人也在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似乎提前预知到了这场灾难，只可惜无力继续，于是托付给了我。他说他这一生欠了无数人命，还不完，也还不了，希望一切罪恶到他这一代为止，由我们年轻一代播撒治愈的希望。更何况，姜正文害我父母，又把毒爪伸向无辜大众，罄竹难书。这种种加起来，我也确实是最符合替沈院长实现遗愿的人选。”
　　甯安听了，久久不能语。沈连寂说过，这一世他只找了必不可缺的人，宋唯就是其中之一。换言之，沈承信之所以能“恰好”地出现救下她，是因为沈连寂提供了情报。
　　“沈院长曾经提过，旧部门不‘干净’，研究院里也不‘干净’，所以他会创造出一个‘干净’的环境给我们。”宋唯望向食堂外面，眼神略带感伤之色，“我不会要求你改变对沈院长的看法，毕竟一个人犯的错没法被他施的恩抵消，但没有沈院长就没有现在的我，也就没有现在的你，我希望你能铭记这一点。”
　　“我明白。”甯安理解她的意思，“不过，沈承信只交代了你这一件事吗？”
　　宋唯不慌不忙地吃完最后一口面条，又喝了点汤，站起来道：“跟我来。”
　　她径直来到实验楼，带着甯安进入电梯，按下了通往负五层的按钮。随着电梯门被打开，安装在天花板上的灯泡一个接一个自动亮起，照亮了一条狭长看不见尽头的通道。宋唯率先迈出电梯往前走去，甯安即刻跟上。
　　检测到有访客，各个监控摄像头纷纷变换拍摄角度，接力棒似的依依不舍地目送着二人。宋唯一路向前，先用密码开了一扇门，之后又走了几段路，拐了几个弯，用指纹和虹膜开了第二扇门和第三扇门。一个略微偏冷的房间里，摆在中央的桌子上放了一个玻璃缸，透明的药水之中，漂浮着一个大脑。数根医用胶管从那大脑的内部延伸出来，连接着大大小小的监测仪器。看到这一幕的瞬间，甯安愣在了原地。
　　随即，一股熟悉的轻快语调被直接灌入他的脑内——
　　“好久不见啊，我们亲爱的甯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