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450、四月六

　　门被打开的瞬间，赵慧慧不由分说地拥了上来，让尹娜脚下不稳一个踉跄。幸好她和顾华在来的路上都避着克异体走，敲门前也做了消杀，否则赵慧慧可能会因此感染异鞭虫。尹娜替她擦掉眼泪，安慰道：“我们来了，就不用担心了。先让我们进去吧。”
　　赵慧慧依依不舍地松开手，领二人进了屋。
　　屋内环境十分糟乱，垃圾丢在地上，空气中飘着一股密闭了许久的霉味和酒味。赵慧慧从昨天开始一直闷在厕所里，滴水未进，圆圆的脸蛋消下去一圈，眼睛也肿得像两颗鸽子蛋。除此之外，她身上还有多处淤青，手背上一道长长的血痂延伸至腕部，不知是被什么利器刮伤了。尹娜先从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和一盒巧克力，让她补充点能量。赵慧慧眼眶含泪地接来，一连吃了好几块巧克力才勉勉强强恢复了一些精神。
　　“我还带了几块小面包，”尹娜料想她应该还饿着，“你要吗？”
　　赵慧慧摇了摇头，抬头看向顾华。虽然之前顾华去学校接尹娜的时候，曾与赵慧慧有过一面之缘，但过去了那么长时间，她已经记不太清了。尹娜介绍道：“他就是顾华哥哥，我以前和你提过的，是甯哥哥的好朋友。”
　　顾华投去亲和的微笑，“你好，慧慧。”
　　赵慧慧战战兢兢地看了他一眼，立刻将目光转向尹娜，“我妈妈她……”
　　“是在厨房吗？我去看看。”顾华看出她仍处于应激状态，不喜欢陌生人靠近，便主动去确认其母的状况。一进厨房，一股浓烈的酒味突破口罩的阻挡冲入他的鼻腔，甚至盖过了尸体散发出来的气味。他低头一看，只见一位穿着睡衣的女人倒在地上，一摊已然凝固的血从其后脑蔓延出去，大大小小的啤酒瓶碎片散落四周，有几块还扎在了她身上。顾华按捺住呕吐的冲动，隔着手套摸了摸她的脖子，已经摸不出颈动脉了。
　　灶台的尖角上有明显的血痕，从她倒下的角度来看，她应该是喝多了走路不稳，不慎撞到脑袋死亡，并且在倒地的过程中带下了几瓶酒，酒瓶摔到地上破裂，酒水漏出，这才使得整个厨房都充满了经久不衰的酒气。
　　“在这种时候还喝酒发酒疯，真是不知道在想什么。”顾华感慨道，“唯独苦了赵慧慧，被迫留下难以消磨的心理阴影。”
　　他走出厨房，遗憾地说：“慧慧，你妈妈已经去世了。你先和我们回家吧。你妈妈的事，之后再联系殡仪馆的人来处理吧。”
　　赵慧慧愣住了。虽然在察觉到母亲变得冰冷时，她心里已经隐约有了数，但被独自丢下的恐惧和无助让她不敢往深处想。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再为那个疯女人掉一滴泪，却不料在听到顾华宣告母亲死亡的那一刻，干涸的双眼还是微微湿润了。
　　尹娜担心这一系列的打击会让她想起某些被消除的记忆，赶紧把一套新的防护服交到她手上，“慧慧，你现在什么都别想。你放心，我会带你离开的。我帮你把这个穿上。”
　　赵慧慧温顺地照做，牵着尹娜的手想要站起来。然而长时间的断食令她双腿发软，连路都走不稳。顾华主动蹲下身道：“我背你吧。”
　　赵慧慧犹豫了一下，俯身靠了上去。
　　三人匆匆来到楼下，尚未来得及跑出小巷，就被一大群人拦住了去路。这些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但穿着都不太像样，甚至还有几个穿着睡衣或打赤膊。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眼珠缩小至如绿豆般大小，但整个眼球却在不断翻转，看上去就像一个小黑点在眼眶里上下左右乱蹿一样。他们是本能地顺着气息而来，但由于眼睛捕捉不到猎物的具体方位，所以只能采取包围的战术，并且一点点缩小包围圈。
　　尹娜立刻招呼顾华往另一个方向逃跑，却没想拐了几弯，竟绕进了死胡同。眼看着敌人逐渐逼近，尹娜上前一步，把顾华和赵慧慧挡在身后。
　　精神系异能往往带着使用限制。虽然尹娜能通过语言命令他人按照自己意愿行事，但这必须建立在直视对方双眼的基础之上。而眼前这帮家伙的眼睛就像抽筋似的抖个不停，根本没法对上视线。可即便如此，在这危急关头，她也必须奋力一搏，死马当活马医。
　　她摘下护目镜丢到地上，借此发出的声响让所有克异体的目光集中到一处，然后迅速发力注视他们那一颗颗躁动不安的眼珠，瞳孔微微放大。
　　兴许是异能靠对视发动的缘故，尹娜天生对人的视线比较敏感，这也是她幼时能在第一时间感受到那小偷的原因。在她看来，人的目光就像射线一样从肉眼射出来，扫过可视范围内的一切事物，最终收拢在吸引视者的东西上。而她的视线可以像渔网一样将这些分散的目光囊括起来，令对方无暇关注其他，从而被迫聚焦到她的眼眸上。
　　突然间，尹娜感到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随即像被一只手紧紧掐住似的一疼，连带着呼吸也中止了一瞬。下一刻，一层鲜血从她下眼睑底下微微泛起，最终溢出眼眶化作血泪流下。她伸手捂住胸口，再次发力，强行把那些不安分的眼珠一个接一个地纠正到眼眶中央。
　　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眼见着她尹娜的背影摇摇欲坠，顾华旁观不下去了，着急地喊了她一声。尹娜加大按压胸口的力度，喘了几口气，以尽量自然的语气道：“顾华哥哥，我坚持不了多久，你快带慧慧走。”
　　她有预感，如果命令这些克异体滚蛋的话，自己一定会立即晕厥过去，若是运气不好，或许永远都睁不开眼睛了。她不能让顾华和赵慧慧看见这一幕，只得赶他们走。
　　顾华闻言怔然。他可以确信是尹娜让敌人停止了逼近，但也深知若自己带着赵慧慧离开了，尹娜必定会出事。想到这儿，他不禁愤恨地咬紧牙关——明明自己是唯一的成年人，为何却什么都做不了？不甘之下，他掏出手机，照着网上的求助热线，挨个打电话。
　　赵慧慧同样不愿丢下尹娜逃走，于是加入了顾华的行列。尹娜没法回头，所以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顾华哥哥，你听见了吗？”
　　一个号码打不通，顾华又赶紧换了一个。接通之后，他语速飞快地报了地名，希望对方能派人来解救，但却被挂断了。
　　“可恶！”他骂了一声，继续搜索附近的派出所、隔离点和社区，打不通也不放弃。尹娜猜到他们在做什么了，左眼皮不可遏制地下沉，右眼也流出了更多的血。她央求道：“顾华哥哥，我真的坚持不了多久……慧慧，你们快走吧。”
　　顾华仍旧埋头打电话。终于，他把能尝试的号码全部尝试了，却连半个救兵都没搬到。他心一横，背着赵慧慧冲过去，抱起尹娜不顾一切地穿过人墙往前狂奔。
　　“顾华哥哥，你……”
　　那些克异体失去了牵制，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纷纷扭头追去，眼珠子又开始抽风般地鱼跃不止。眼看着就要被追上，赵慧慧忍不住尖叫了一声。顾华随即让她从自己背上下来，把她和尹娜紧紧护在怀里，以薄弱之躯抵抗一拥而上的重压。
　　防护服被撕裂，剧痛侵袭，血流不止——顾华确实只是一个什么特殊能力都没有的普通人，在危险前面连自保都做不到，遑论保护别人了。然而他没法舍弃任何人，哪怕明知这样只会搭上自己的性命，只要能以此换来奇迹，便足够了。
　　刹那间，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压在身上的重量顿时轻了不少。顾华微微抬起头，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携风而来，隐约中还听到了呼唤自己的声音。然而可惜的是，他分辨不出那人到底是谁，脑袋昏沉得厉害，上下眼皮也直打架。不过有人来了，就意味尹娜和赵慧慧有救了，于是他放心地合上了眼。甯安见此一惊，脱口而出：“顾华，你醒醒！”
　　施杨闷声连开数枪，替甯安扫平周围的障碍，麻醉弹打完了就亲自上阵解决。甯安呼唤顾华未果，又看见尹娜满脸是血，惊恐的双目倒映出前所未有的绝望之色。尽管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但尹娜还是本能地抬起手，伸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甯哥哥，你没……”
　　话音未落，她先力竭晕了过去。赵慧慧吓得颤抖不止，哭声如鲠在喉怎么也发不出来。
　　“已经申请救援了。”施杨扫清完克异体，看甯安愣在原地像一尊雕像一样，便紧急联络了管控局和附二医。他知道这三人并非无缘无故跑出来的，细想之下，应该是不久前管控局被“蓝气球”袭击，专门负责接线的联络部暂时与外界失联了，再加上他这些天到处救场，连手机没电了都没发现，这才导致了如今的状况。
　　“抱歉。”施杨歉然。
　　甯安垂着头，右手帮顾华按压伤口止血，左手替尹娜擦拭脸颊，没回话。不多时，救护车赶到，把三人送去了医院。甯安默默守了他们一整夜。
　　次日清晨，顾华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层将他整个人覆盖起来的透明罩，身下传来平坦且柔软的触感，似乎是床垫。他试图抬头看看周围是什么情况，但碍于麻药的作用，根本动不了。
　　这时，一个轻柔的声音传了过来：“顾华。”
　　顾华转动目光，在看到甯安的瞬间一愣，继而失声道：“这……这里是天堂？还是地府？”
　　甯安不料他苏醒过来的第一反应竟是如此，不由得又心疼又气，“附二医。放心吧，你我都活得好好的。”
　　“……真的？”顾华呆呆地看着他，随即泪水决堤，“对不起，甯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太没用了，害得娜娜她……”
　　“娜娜没事。赵慧慧也是。”甯安安慰道，“是你保护了他们。谢谢你，顾华。”
　　顾华仍是悔恨，泪流不止。等他平复下情绪，甯安有些犹疑地道：“顾华，有一件事，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听我说。”
　　顾华抽噎了一下，“什么事？”
　　“你穿的防护服被袭击你们的克异体弄坏了，所以有感染异鞭虫的可能性。等下，我们把你转移去附二医新院区的隔离点。”甯安也不忍心这么直白地告知顾华，但他想不出更委婉的方式，“那边暂时由我的部下负责管理，我会和他打声招呼，让他好好照顾你的。”
　　顾华愣了一下，心率不自觉上升。虽然那时候，他确实愿意拿自己的命换取奇迹，但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了，却又要面临这种惨况，任谁都没法绝望。甯安知道他在想什么，又补充道：“你放心，现在已经有针对异鞭虫的阻断药了，而且管控局的研究院也在开发特效药，一定会有办法治好的。”
　　顾华轻轻“嗯”了一声，他相信甯安。
　　有两名护工走进病房，解除病床的固定，要把顾华推出去。甯安想了想，又突然道：“顾华，以后我们再一起出去下馆子吧。”
　　“嗯！”顾华笑着回应。
　　送走顾华，甯安又直奔住院部。听到渐近的脚步声，尹娜转过头，试探道：“甯哥哥？”
　　甯安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尹娜笑了笑，“猜的。”
　　甯安看着缠在她双眼上的绷带，难掩低落之情，“醒了怎么不继续躺着？”
　　“躺不住了嘛。”
　　“抱歉，消失了这么久，也没能保护好你。”
　　尹娜纠正道：“是你和施杨叔叔及时赶到，我和顾华哥哥还有慧慧才能获救。”
　　甯安不以为然，没继续说下去。
　　“顾华哥哥和慧慧没事吧？”
　　“因为有感染的风险，所以顾华被送去隔离点观察了。我已经和史佩均说了，他会让人照看好他的。”甯安答道，“赵慧慧主要是受了惊吓，外加营养不良和脱水，基本上没什么大碍。等她醒了，我会让她来看你的。至于她妈妈的事，施杨在帮忙联系了，而且也会在和她本人确认过后，再安排她的去处。你放心。”
　　尹娜如释重负，“那我呢？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甯安顿了一下，“你的视神经受到了相当大的损伤，还不确定是否会影响到视力。近段时间，还是让眼睛休息一下比较好。”
　　“那我岂不是不能回家了？”
　　甯安不禁加重了语气，“不能。你在医院好好接受治疗，若是哪里难受，绝对不能隐瞒。”
　　尹娜委屈地鼓起腮帮子，“那瘸子怎么办？”
　　“我会去给它备好猫粮的。”
　　“它指甲长了，我还没来得及给它剪呢。”
　　“我会剪的。”
　　“老师没几天就会发作业的答案了，我要校对。”
　　“我帮你校对。”
　　“不要。”
　　“为什么？”
　　“我写的时候没有太认真，怕错误率太高了。”
　　甯安无奈地叹了口气，“娜娜……”
　　尹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只是想缓和一下沉重的气氛，却没想甯安竟然如此较真，“好了，不和你开玩笑了。”
　　甯安实在拿她没办法，“总之，乖乖听医生话。我会尽量抽时间来看你的。”
　　论私心，尹娜希望甯安能多休息一会儿，而不是急着复职。但她明白眼下形势严峻，甯安无法坐视不理。于是她只能收起自己的小心思，说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甯哥哥，谢谢你平安归来了。”
　　“嗯。”甯安带着几分愧疚，回以温柔的微笑，“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