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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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女莉莉安是如此圣洁！」
曾经，有人站在一张照片前如是说。
但照片中的人，其实没有多么惊人的美貌。
信奉天主的神职者向来喜欢将长发尽数裹进漆黑的头巾里，其酮体上仿佛永远裹着一身单调到近乎严肃的黑袍，自身仿佛与世间所有关于悲欢的色彩无缘。
可是某一刻，她垂着眼睫，平抿嘴角，在阳光中轻轻抚平胸前的褶皱。
这个镜头被人拍成静止的画，挂在了墙上。
在那前方，铺着红毯的道路延伸至主的脚下，岁月中的烛火在夜色中轻轻摇曳。
教堂里，彩绘的珐琅窗棂璀璨如生，刻有浮雕的穹顶高得触碰不到，那张照片中的面容被明亮的暖色晕得万分美丽——
沉默，而静谧。
以此为点，记忆中的烛火被打翻，火舌爬上脆弱的照片，将过去的光景一同燎烧殆尽。
就此，莉莉安猛然一惊。
整个人像从死水中剥离出来似的，她带着得以呼吸的庆幸与惊惶，在潮湿的空气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可是，又如被拍上岸的鱼，她近乎枯寂地瞪大眼，瞳孔颤动。
她的眼帘中，是一片入夜的黑。
有破了一角的灯泡悬挂在天花板上，隐约可见里边残留着飞蛾的尸骸。
与此同时，她听见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声，夹杂着冷凉的风从窗口传来，伴随着耳边一阵轻轻的声音:“抱歉，我吵醒你了吗？”
这一秒，莉莉安好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根晶亮的蛛丝垂下来，堪堪坠进了她的眼里。
好在她不怕蜘蛛，还能寻着声音的所在望去。
这一看，便见里奥正坐在离她一臂之距的地方。
早些时候，她因脚疼而吃了颗止痛药就昏昏沉沉睡到了现在。
当下不知什么时间，只知少年隐约的轮廓在微弱的光线中朦朦胧胧。
他好像正在捣鼓什么东西，莉莉安因此听到一些吱吱呀呀的声音，不算刺耳，隐约能成一点单调的旋律。
于是，莉莉安问他:“你在干什么？里奥。”
可是，里奥却反过来问她:“刚才做噩梦了吗？”
闻言，她一愣。
里奥这才说:“因为看你皱着眉头睡得不踏实，我才想放一下的。”
他以解释的口吻回答她的问题，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刚才你睡着的时候，我走远点找到了这张唱片和这台唱片机，虽然有些受潮了，但我处理一下应该还能放，啊，这首曲子是英国诗人奥登的《安眠曲》。”
说到这来，唱片机咔哒一下，那声音先是嘎嘎几声，既而随着唱片的转动而成了流畅许多的曲律。
对此，里奥似乎转过头看了她一下，其眼睛亮亮的，连带嘴角也难得有了丝弧度。
而莉莉安在那平和悠长的歌声中笑道:“谢谢你，里奥，让我从噩梦中醒来了。”
但下一秒，她交叠在胸前的手下移一只，轻轻覆上了少年温暖的手背:“但下次别悄悄离开我了，我会担心的。”
里奥一愣。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见此，莉莉安好似才觉得安心下来，便换了个话题问他:“雨还没停吗？”
这是个明知故问的问题，但里奥却有了一丝迟疑:“……没有。”
可莉莉安并未表露出丝毫失望的情绪，只是继续躺着，安安静静的。
片刻后，里奥也就着她身边的位置躺了下来。
他的发丝披散在地上，几乎与莉莉安的交织重叠在一起。
莉莉安只能从那若隐若现的金色去判断那是谁的发丝。
然后，她感受到他微微动作，偏过头来。
不知出于什么缘由，里奥突然同莉莉安说起了自己的事情。
他说自己是欧洲某户贵族家的孩子，说在这之前他正就读哪所普通的学校，最后，他说自己的父母已经死于这场灾难。
都说拉近关系的方式是分享过去或秘密，之前对此缄口不言的少年说着这些的时候，神色晦暗，连吐息都错乱了几次。
但这也证明他还处于正常人的范畴。
他说:“我的父母亲信奉天主教，但我什么都不信，这并没有什么影响，因为他们爱我，我也爱他们，这就够了。”
少年淡淡的语气夹杂着温热的呼吸扫过了她的耳朵。
没有点灯的屋子里，他面容上的光影模模糊糊的:“所以，莉莉安，我想请你为他们祷告一下，可以吗？”
莉莉安一愣。
她偏头想去看他此时的表情，却在下一秒对上他的目光时，难得流露出了些许不知所措的神情。
顿了一下，她才说:“当然。”
无法拒绝，也无法询问，因为此时此刻，他的目光是那么澄澈，他如此信任地看着她，像将一颗纯洁干净的心捧出来似的，告诉她，请帮我擦拭掉上边的眼泪吧。
也是这个时候，她的声音竟显得有些干涩:“死亡不是终点，里奥，他们只是回归了主的怀抱。”
闻言，里奥没有说什么。
没有将莉莉安的话当成苍白的安慰，也没有就此相信主的仁慈，他只是依旧用那种目光看着她。
对此，莉莉安感到了莫名的心悸。
许是受这种情绪影响，在祷告完后，莉莉安迟疑了一会，便接着问他:“里奥你今后打算干什么呢？”
这个问题让他张了张嘴。
呈现在他面上的，是淡淡的茫然。
才十几岁的少年，正是最璀璨青涩的年纪，觉醒成为了燃族人。
家没了，亲人也已逝去，命运早已脱轨，只要燃族人还不被世人所接纳，那去哪里都是危险漂泊，更谈何干什么。
对此，里奥暗下目光，抿了抿嘴。
莉莉安却轻轻笑了起来。
她说:“不用担心，里奥，如果我们能活着走出这里，就和我一起吧，你只要控制住自己的火焰，隐藏起来就好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这样你就能继续作为普通人活下去了。”
里奥一愣，问她:“你真的不怕我吗？”
闻言，莉莉安轻轻拉过他的手，一点一点地将他微蜷的指尖掰开:“这个问题我早就回答过了。”
她说:“我为什么要怕你呢？火是大自然赋予人类的礼物，人类因为它而吃上了熟肉，因为它而不惧怕黑夜和野兽，它促进了第一次工业革命，它是人类文明进程的推动者。”
言毕，莉莉安突然又道:“我饿了，你饿了吗？里奥。”
这个话题转得过快，以致于少年出现了一瞬的呆愣。
片刻后他才诚实地点了点头。
莉莉安便又笑了起来，其指尖点了点他的喉咙往下划，最终停在他胃部的位置。
她说:“你看，你也会饿，若是不吃饭可能也会死，之于我们来说，你如此特别又如此普通，就像聪明的爱因斯坦一样。”
“……这个形容太浮夸了。”
里奥是这样回答她的。
但是，说这话的时候，他目光粼粼，像是认输一般，露出了些许无奈的答容:“你真是个好人，莉莉安。”
可这话却叫莉莉安一愣。
她说:“你是第一次这么说我的人。”
莉莉安会这么说并非没有依据。
一直以来，认识莉莉安的人都评价过她，说她并不适合当一位修女。
可是，这不妨碍她熟背《圣经》，并日行祷告。
而当下，里奥却说:“我是说真的，莉莉安，你很善良，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以此为由，他说:“等会我会出去找食物，你就在这里休息。”
可是，她说:“雨还没停呢。”
“或许我可以一边走，一边用火焰烘干那些雨水。”里奥尝试用一种幽默又灰谐的语言开个玩笑。
但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这方面的天赋，索性放弃了。
莉莉安却顺着他的话问:“这样做的话，要是被那些想要逮捕燃族人的人发现了怎么办？”
这是个不成立的问题，但里奥还是一愣，随即笑道:“那也许更好，这样你获救的可能性更大。”
“……”
莉莉安沉默了。
对此，里奥轻轻呼出一口气，道:“我是想说，没关系，不用担心。”
这一刻，他像个成熟的大男孩，顿了一下，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别害怕，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就此，她微微瞪大眼。
莉莉安感觉自己好像又溺进了一片水中，与此同时，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从天而降，破开水面，惊穿涟漪，击中了她浮沉在下的尸体。
这种感觉致使她呆了半晌。
耳边，只剩下他浅浅的呼吸，以及唱片机发出的声音:“我心爱的人，请将你凡人的头枕着我不忠的手臂安眠……”
“心怀忧思的青春之年，
经不住时间和热病烧焚，
终将烧尽个体的美色……”
……
待莉莉安回过神来的时候，里奥已经冒雨跑出去了，整座废弃的大楼只剩她一个人。
她坐起身来，忍着胃部由饥饿所带来的疼痛，缓缓地站起身来。
受潮的唱片机还在吱吱呀呀地发出声音，属于黑色赛璐珞质地的密纹唱片旋出一圈圈破碎的年轮。
她走过去，想将唱片移开。
恰逢窗外黯淡的天光被遮蔽了一瞬，她抬头，在听见扑凌——的声音时，便见到一根黑色的羽毛乘着大楼里落下的尘埃而来，堪堪飘在了她的发上。
那是一只乌鸦的羽毛。
它正站在窗台上，低头整理自己被暴风雨打湿的翎羽。
许是听到动静，它便歪头来瞅她。
这类鸟类的眼睛生来浑浊又漆黑，连她的影子都倒映不出来。
而莉莉安在这沉默的罅隙间走上前去，道:“滚开……”
起初她说的很小声，像是怕惊扰什么似的，但顿了一秒，她便上前挥手，伴随着提高的尖叫:“你给我滚开！”
嘎嘎嘎——
她听到乌鸦振翅，发出这般受惊似的啼鸣。
唱片的声音依旧。
窗台上空无一物。
莉莉安在死寂一般的空气里安静了片刻后才转身，忍着脚心带来的疼痛，独自走向了楼道深处。
可是，不多时，当莉莉安再次回到原地的时候，她又听到了底特律的钟声。
窗外，雨声小了许多。
但这次的钟声比上次听到的更加飘渺，大雨仿佛滤去了它的笨重与低沉，只剩淡淡的喑哑。
可是，即便如此，它依旧意味着黎明又将到来。
也是这一秒，她站在楼里黯淡的光影中，看见前方墙面上的百叶窗被人轻轻下拉，倾泻下一片明亮的日光。
窗后，金发的少年站在飘飘的细雨中，矮身扒开百叶窗，透过缝隙看她。
晨曦的光亮从远处漫来，破开底特律的阴霾，缥缈的金和紫交错切割着他的脸。
名为「里奥·弗提亚」的男孩在破碎的城市背景中，眸光明快，朝她道:“莉莉安，我找到一点食物了，而且还要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刚才看到了救援队，但他们要走了，所以我们得赶紧过去。”
言毕，不等她反应，他已经破窗而入，拉起她的手将她背起来，跑向了黎明破晓的外面。
废弃的大楼里，留下的，依旧只是那台唱片机的声音:“坟墓将证明她蜉蝣薄命……”
“但此刻啊，直到黎明前，
且让她睡在我的臂弯，
她只是个有罪的凡人啊，
在我眼中却美丽非凡……”
……
里奥在奔至底特律的边缘时告诉莉莉安，他们要搭上船，越过海，去往普罗米城。
那里是以前被燃族人破坏后重建的城市，拥有顶尖的科技、教育、和生活环境，只要是身份合法的人都可以去那居住。
“你在那里一定可以过上新的生活。”
里奥是这么说的。
为此，他将自己找到的所有食物都给了莉莉安。
黎明时分，他背着她在漂泊的小雨中跑。
这个时候，他们两人都已经无心去想自己是否被淋湿了，只知道，细雨夹着光亮，像银丝似的，从天边飘落下来。
某一刻，他们跑过一幢倒塌的居民楼，晨光穿过龟裂的落地窗，就像光沿着伤痕攀爬，莉莉安看见里边寥乱的画面逐渐清晰——
试卷，画笔，颜料，破碎的雕塑，以及几枝凋零的花。
其中，有一个相框依旧稳稳地摆在一角，照片中的人是个干净的男孩，正抱着一大簇明媚热烈的向日葵，在太阳下璀璨地微笑。
可是不等她多看一眼，里奥就背着她跑远了。
某一刻，当他们跑过一处沙滩时，浪花轻轻漫来，浸过了里奥的鞋底，也带走了他留下的脚印。
莉莉安在他背上仰头，看向海平线。
那里天光残破，细腻的蓝丝绦好像正从尽头铺展开来。
就此，波光粼粼，涟漪起伏，白鸥从云隙间飞来，在天地间翱翔。
恍惚间，海风迷乱了她的眼，她听见了船锚拖动的声音。
这幅迷蒙的光景致使她抬手，张开五指挡在了眼前。
然后，她突然这样轻轻问少年:“里奥，太阳永远是太阳吗？”
但里奥好像没听见，所以没有回答她。
莉莉安便笑了起来，说:“我们这样真像《泰坦尼克号》里的罗丝和杰克。”
可是，里奥依旧没有反应，只是让她向前看，告诉她，前边港口停靠着救援队即将前往普罗米城的轮船。
莉莉安一看，见那不远处，刷了白漆的船只在黎明微亮的曙光中泛着雪白而冰冷的光。
海港边的风带着夏季特有的咸湿气流轻拂过了少年温暖柔软的金发，眼帘中，船帆微鼓，汽笛发出呜呜的行进声，浪花带动船身，即将驶离海港。
其中，夹杂着里奥几乎歇斯底里的喊声:“请等一下！这里还有人！”
他说:“这里还有位小姐应该去普罗米城！”
就此，海风带着他的声音传至甲板之上，有乘客望来，须臾间，向他们伸出手来。
里奥将莉莉安放下来，扶着她的腰肢，让她搭上乘客们的手。
可是，当她在须臾间往后望去时，却见黑发纷纷扰扰的罅隙间，里奥已经放开她了。
仿佛意识到什么，莉莉安忍不住说:“你应该和我一起去普罗米城。”
对此，里奥一愣，随即软下目光，凑近她，轻声说:“我还不可以走，我发现这座城市里还有幸存的燃族人，我觉得自己得去帮助他。”
可是，莉莉安却道:“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里奥一愣:“什么？”
莉莉安轻轻摇了摇头，想用另一只手来拉他。
她的声音异常柔软:“那是你的亲人或朋友吗？”
“……不是。”
回答她的是少年干涩的声音:“我不认识他们……”
莉莉安便道:“那就不要去。”
她似乎满意地笑了起来，近乎诱哄:“里奥，我们一起去普罗米城，开始新的生活，好不好？”
可是，莉莉安却发现里奥又流露出了初见时所见过的表情。
那是称得上难过与痛苦的情绪，伴随着他压抑性的一句道歉:“……抱歉，莉莉安。”
对此，莉莉安神色有一瞬的空白。
她张了张嘴，忍不住问:“为什么？”
她不理解，他们又不是他的亲人，为什么会有人舍弃自身获救的希望去帮助他人？
奇怪的种族感？
可是，明明没有一丝血缘关系，只是突变的相似性罢了。
以此为由，莉莉安猛然一惊。
就像闪电突然蹿上背脊，她感觉手脚发麻，血液凝固。
她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是的，她也不是里奥的亲人，也没有血缘关系，可是里奥还是帮助了她。
而她自己，作为被救助的一方，竟然会对少年说出这样自私的话。
这致使她手脚冰冷，神情呆滞。
与此同时，乘客们一同用力，将莉莉安拉上了船舷，然后向里奥伸出了手。
可是，里奥没有搭上来。
船只开始驶远。
纤细的少年站在港口的边缘，朝甲板上的她挥了挥手，以示道别。
黎明的光穿破云层而来，海鸥开始啼叫。
眼帘中的人被阳光穿透了发尾，在晨曦中浅薄得像一抹迷蒙的雾。
这一刻，莉莉安突然觉得，或许，里奥才是像上帝那样圣洁又无私的救世主。
可是，他将她送上了诺亚方舟，自己却离希望而去。
她这般想着，却看见里奥在港口边开始追着船跑。
可是，并非是因为后悔了，因为他在那里这般喊道:“正因为是你！”
她一愣:“什么？”
便听他继续喊道:“刚才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吗？”
他说:“正如我父母亲爱着我一样，正因为有像你一样的人，像你救了我，像你接纳我一样，正因为有像你们一样的人存在，所以，我也希望自己能去帮助他们。”
“如果这是我的命运，我会战胜它的。”
就此，莉莉安眸光潋滟，轻轻抚上了自己的胸口。
有好心的乘客拿黑色的外套披上她的头顶，为她挡挡飘飘的细雨。
她头披黑布，破碎的裙角在海风中摇曳。
莉莉安站在甲板上，看那个少年的影子逐渐模糊。
恍惚间，她听见他这般带笑的声音:“还有，那天晚上，那块面包……我是想说，对不起，烧毁了你的面包让你饿肚子了，但那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事，让我可以认识你！认识你真荣幸！万分荣幸，莉莉安！”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