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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If spring is your favorite time of yea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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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爱春天的人,是心地纯洁的人。
像那紫罗兰的花儿一样,是我的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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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晚,三月出头却还冷得像寒冬。夜里又下了雨,清早起来时院子的地面依然湿着。我嫌屋里太闷,叫佣人煮一碗年糕汤来,自己抱着昨晚没看完的书去走廊上透气。不一会儿佣人端着热气腾腾的茶碗过来了,见我书没翻几页,于是关心道,您别一大早就置气,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我没生气。我把书一搁,望着青灰色的阴天说,我在等人。
京乐春水失约过许多次,因而在我心里不复信用。在真央灵术院读书的时候我们约好一起上街,正是热气蒸腾的初夏,我坐在路边连吃了三串团子,脚背被晒得滚烫,终于远远看到满头大汗的浮竹朝我赶来,说,哎呀,京乐让我代替他来,他有事走不开。
你怎么每次都被他骗。我痛心疾首,边走边教育浮竹:他能有什么事,和漂亮姑娘逮蝴蝶去了吧。
可是。浮竹一板一眼地回我,我要是不来找你,歌子你就会在这里白白坐一天了。
回灵术院后我在院子里逮住了京乐。
歌子。他开口叫我名字,一瞬间露出做亏心事的表情,转眼又嬉笑起来:和浮竹的二人约会怎么样?
我正要开口骂他,忽然觉得有些怪异,于是又走近些,仔细瞅了他两眼,发现他身上有股莫名的颓意:你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
当时仍是个少年的京乐春水站在浓阴里怔愣许久,然后嘿嘿笑起来:没有,没有。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京乐家的大哥去世,他是真的抽不开身。
我曾经见过他那位大哥几面。我们两家都是贵族,地位相近,父辈也有些交情,我还隐约残留有京乐家的长子领着他来家里做客时的记忆。那莫约是个夏天,父亲同客人忙着寒暄,而京乐春水就坐在我面前,一头黑色卷发,眉目之间有种奇特的浓烈与柔软。我忍不住多朝他看了两眼,发现男孩眼神游离,顺着他的目光向里院望去,却只瞧见一只正上下飞舞的白蝴蝶。
后来我们同时进入灵术院。那时他已经长高许多,经常站在走廊上,笑眯眯地拉着经过的女孩子们解答问题。不到一年,半个灵术院都知道了京乐春水的名字。
不过,他鲜少来骚扰我。
我和浮竹说起这件事,玩笑道:一定是我长得吓人。
谁知浮竹非常严肃地反驳我:哪有这种事!京乐虽然爱开玩笑,对朋友都很认真,他一定是把你当成了好朋友。再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举手告饶,发现远远看着我们二人的京乐向我投来揶揄的目光。
鬼道课的老师将我们分进同组,京乐总是不来,老师便问我,他人呢。
我坐在道场的阴凉处,一动不动地应道:老师,京乐他每次练习都输,不敢来和我切磋。后来不知被谁传开,他怕坏了名声,终于踩着时间出现在道场。他的确常输给我,我鬼道学得很好,白打却学得很糟,尤其不喜欢剑术课,没少挨过山本老师的骂。
好在我态度端正,偷懒时记得挑选时机,又有京乐作衬托,山本老师对我还算宽容。浮竹便不一样了,我从没见过哪个人不喜欢浮竹,连山本老师也不例外。
某天下午,京乐惯例跑来空无一人的道场午睡,却碰见我和浮竹在一起练习,于是又对着我们露出揶揄的神情。我知道他肯定又是动了歪脑筋,见他没有午睡的意思,于是拿出带来的点心,叫浮竹也坐下休息。
于是京乐躺在地上和我们分享前些日子溜进老师房间的见闻,还说,山老头那么凶,将来他绝对不去一番队。少年们转眼又聊起了毕业后想被分进哪支番队,这是灵术院的学生们平日里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问起我,我咽了咽口中的点心,说,我不当死神。
咦?
啊……?
他们齐齐扭头看我,我摊手,又说:我才不想当死神。
京乐春水几乎把半个身子支起来了:那你来灵术院干嘛?
我想了想,从盒子里给他们一人拿了一块落雁糕:我怕我家里让我太早嫁人,打算学点东西出来,到时候随便找份活干。
那你当死神不就好了?京乐捻起我放在他面前的糕点,仍然很耿耿于怀地盯着我。
我才不要。我斩钉截铁地说,当死神的都会早死。然后想了想: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我讨厌死神。这念头根深蒂固,已经无法确切追溯源头在何。我父亲过去就是一名死神,于是我们一家自然也都是死神。——而我至今没能想通这其中的道理。年长我许多的两位兄长早早进入了护庭十三队,他们天资平平,在队内没能留下什么成绩,只能说是不值圈点的庸才,尽管如此,兄长们依然是我十分敬爱的长辈。
后来他们两人都死了。二哥死得更早,大哥运气要好些,至少尸体被带了回来。那时我执意要去看一眼,然后在看到我敬爱的、几乎已经无法辨认身份的大哥后转头吐了佣人一身。那天的午饭是我喜欢的照烧鰤鱼,最后却只剩下猩咸的酱油味,料酒味,刺辣的酸液,血味,草地的味道,我吐得又急又凶,满脸是泪,干咳不止。只记得隐约听到父亲叫人把我抱走,我瑟缩在佣人怀里,昏沉间断断续续地想,我绝对不要当死神。
后来我们去现世实习,三人一组,不小心跑得太远,遇上了难以对付的虚。好在我们赶在前辈的援助到来前解决了那只虚,却都受了伤,尤其浮竹伤得最重。我和京乐扶着他找到前辈汇合,在浮竹被医疗队抬走后,我看着自己满身的血,恐慌这才后知后觉浮上心头,一下捂着脸放声大哭。
站在我身边的京乐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开口安慰,我又哽咽着说:我以后一定好好学白打。
然后我听到少年毫不留情的笑声,于是对着他没受伤的那条腿来了一脚。
夜风将我哭过的眼睛吹得发疼,我回想着方才浮竹搭在我肩上那只沾满血的、冰凉又苍白的手,静静想道,果然,我绝不要当什么死神。
浮竹天生体弱,伤势恶化,被送回家里休养,我和京乐便一起逃了鬼道的练习去看他。大约是没想到会有上级贵族的孩子来看他,出门迎接我们的主人显得有些拘谨。浮竹似乎已经好了许多,见我们进来,主动坐起身。我给你带了慰问品,我说着,放下背上的木箱,从里面掏出一床松软的被子来。
两个人都瞠目结舌。
干什么。我眯起眼睛,对他们的反应十分不满。这是现世带回来的好东西,你看。我把被子翻开,露出被面上苍翠的竹纹,是我挑了很久的手工绣。我说浮竹你要好好睡觉,暖和一点,才能养好身体。
浮竹先是怔了很久,然后是沉默,诧异的神色逐渐转变为微笑:这么贵重的东西……
你快收下吧。京乐替我说话,指了指我,不然这家伙又要哭。
我们在浮竹家吃了午饭,到下午才踏上回灵术院的路。快到年末,嘈杂的瀞灵庭内处处是人们准备新年的忙碌声。我在路边的小摊买了团子,掏钱时忽然头也不回地问京乐:你是不是以为我喜欢浮竹?
京乐春水低头看我:不是吗?
……我就知道。我拢了拢外褂,接过老板递来的团子,也不看他:你真该和浮竹讨点指甲垢煎来喝。
什么嘛。京乐十分摸不着头脑地追上来,又追问了几句,我光顾着吃团子,不应答。见我懒得搭理他,少年于是十分没趣地换了话题:歌子你新年要出来玩吗?
京乐春水和浮竹十四郎从那时起开始唤我歌子。我单名一个歌字,实在不懂为何会被他们加了后缀,问及此事,他们却都一致回答:因为歌子发音很可爱。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再执着于纠正。
新年一过,浮竹的身体终于养好,我们便一同去京乐家玩。刚巧他哥嫂一家也在,时隔多年,我又见到他那位大哥。男人似乎是患了病,整个人仿佛清减一圈。我们还同他大嫂打了招呼,是个眉目温和的女人,见到我和浮竹后轻声嘱咐京乐春水要好好招待客人。黑发少年背着手站在一边听她讲话,笑眯眯的,连连点头,是,是。我和浮竹相互对视一眼。
趁浮竹取茶碟来的空闲,我取笑京乐道:你很在意你大嫂?
他明知故问:什么?
想不到呀。我不配合他装傻,只是笑:你刚刚一直盯着人家看。在看什么?
京乐春水想了想,却吐出一个我未曾预想过的回答:头发……?
啊?我端着茶杯看他,少年边吹杯子里的热茶边说:你看,我头发不是很卷吗?感觉她那种又长又直的黑头发很让人……向往?
我一下不知该作何反应,茫然间,浮竹拿着碟子回来了,兴冲冲地告诉京乐:你们家院子里的鱼养得真不错……嗯?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回去的路上,浮竹见我脸色不佳,坚持认为我没有吃饱,于是又带着我去吃了年糕汤。他自己不吃,只坐在店里同我聊天。
寒冷的正月,茶碗里的年糕汤飘着白汽,把我的脸熏湿了一片。
歌子……?见我盯着碗里不动,浮竹叫我。
嗯。我用指头绕着自己耳边浅色的鬓发,静静应道。我发色随母亲,和天生白发的浮竹一样,在那年的灵术院里还是十分稀罕的存在。那时我还梳着十分少女气的松垮编发,一直垂到腰间。我才不会为了他人的一言一语就轻易改变呢,我想。
有一次,山本老师将学生们挨个叫去道场谈话,轮到我时已近黄昏,我们说了些近况,老师又问我有意去哪个番队,前些天的志愿书上怎么不见我写。
我说,老师,我不打算做死神。
他愣住,继而紧皱双眉,半晌才又问,你不当死神……?
我说是的。我不当死神。
我们又说了些话,见天色渐晚,老师最终只是叹口气,把我赶出去了。我心绪不宁地出了道场,望见京乐和浮竹还等在薄暮冥冥的路口,赶忙跑着追上他们。京乐问我:山老头和你说什么了?怎么这么久。
我和老师说我不做死神,然后被骂了。
京乐春水大笑起来:那你是要被骂。道场外的小路又高又陡,他笑着险些一脚踩空,还好被我们及时拉住。浮竹说,我们点个灯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整齐折好的纸灯笼,绳子都挂上了,却又发现没有火,只好三个人站在黑暗中面面相觑。
那这样吧,我抬手一指,破道之三十一,赤火……
京乐一把捂住我的嘴:你想把我们都炸飞吗!
那你说怎么办嘛。我笑得发颤。月亮渐渐出来了,于是我们借着光,慢悠悠地一步一步往下走。浮竹又问,歌子,那你不做死神,以后要去哪里?
我啊……
我跟着京乐的脚步:找个能看到你们的、安全的地方就好。
我们走得很慢,衣角刮过路边丛生的野植,惊飞草虫一片。
回到宿舍后,我们被舍监一通嘲笑:在灵术院这么多年,居然想不起来用瞬步,真是白学了。我们三个相互看了看,只是傻笑,各自回屋休息去了。
身后听到另一位舍监说:小孩子贪玩,哪里是想不到用瞬步,不过是想多说一会儿话罢了。
后来,京乐也会在闲暇时带浮竹到我家里做客。佣人领他们进来时,我正坐在走廊上剥荔枝吃。我叫他们挨着自己坐下,又让佣人再取两个碟子来,从脚边的竹桶中舀出几颗泡在清水里的荔枝,盛在瓷碟里,一人一盘。
浮竹双手托着碟子问我,这要怎么吃?
我于是拿了一颗剥给他看:你要这样……
京乐春水翘着腿听我们的话,边听边也给自己剥了一颗荔枝,塞进嘴里。正值晚春,院内绿荫蓬勃。他看了看近旁开得正好的那株薄红色花树,忽然抬手问我:这花好眼熟,和道场外边那棵是不是一样?
是呀。我又用长柄木勺在竹桶里舀了舀。那叫花海棠。
灵术院的道场外也种着一株花海棠,不知什么时候栽的,听说是异国传来的花种。每年四月入暖,满树便开出一团一团的花,浓艳的薄红色,花朵低垂,吐着金色长丝。我喜爱花,尤其喜欢那株独具风情的花海棠,便托父亲在他去现世时专门带了一株回来,种在院子里。
父亲对我的事很少过问。两位兄长相继去世后,他对家中诸事都变得宽容许多。许多年前父亲也曾在护庭十三队任职,后来受了伤,丢了一条腿,便退了下来。他有时去现世,知道我喜欢新奇玩意,也会为我带些礼物回来,花海棠与荔枝都是如此。
我们吃得很快,瓷碟里不一会儿便盛满红色的荔枝皮。京乐春水十分意犹未尽地瞅了瞅我手边的竹筒,我敲了敲勺子:没有了。然后提着竹筒到院里,用泡过荔枝的清水浇花。
阳光从薄红色的花云间落下来,晒在我手背上。今年夏天恐怕会很热,我想。
那年夏天,京乐春水的大哥去世了。
浮竹很罕见地有些慌神,问我,我们是不是该去看看他。看什么。我这时候却很冷静,将包点心的手绢拿在手里叠着玩:我们去找他也帮不上忙。
又过了段时日,听说京乐家已经处理完诸多杂事,我和浮竹才小心翼翼地登门拜访。
京乐春水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坐在院子里翘着腿发呆。不过,一路上我们没有见到他大嫂。问及此事,他只是愣了一下,然后说,哦,她已经回老家了。贵族间的婚姻,如果男方去世,嫁到男方家族中的女性就必须回娘家去。
我看着黑发少年怅然若失的神情,竟不知为何隐约萌生出一丝庆幸。
那之后不过半载,我们便从真央灵术院毕业了。京乐春水在那个春天留起了长发,在脑后扎成十分可笑的一小撮。他很自满地说,长发可是美男子必不可少的要素。我没理他,站在人群外等他和浮竹去看赴任分配结果。自那时起,我也没有再梳那种少女气的松垮三股辫了,而是紧紧地盘起了已经过腰的浅色长发。
为什么你们都那么想当死神?他们两个人看完结果回来的时候,我忽然问。在灵术院求学这些年,我都从来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我反而比较想知道为什么歌子你那么讨厌死神,京乐春水说。一片樱花落在他头顶,看上去有些滑稽。
因为会死啊。我用扇子帮他把花瓣轻轻扫下来,有些恶劣地说:你大哥明明都死了。——京乐家的长子也是死神。
他只是瞧着我,笑了笑,好像大人包容赌气的小孩:我大哥又不是因为他是死神……
这下我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却又忽然感到一丝不知从何而起的悲哀。最终我只是轻哼一声,瞥了瞥远处欢呼作别的学生们。校舍前的石板路上铺满了落花。我说,你们两个将来可不要死得太惨,不然我才不愿意去看你们。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用包含死亡的字眼对他们恶语相向。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
没有这么过分的吧,结业当天就诅咒自己的伙伴战死。最终是京乐春水先接话道,夸张地推着我往外走。你不是说要去吃白水堂的红糖葛饼吗?快走吧。
浮竹也跟了上来,自信满满地笔了个手势:我感觉自己今天能吃两碗。
他们这样,反倒显得固执的我始终像个小孩。可我也早已不是小孩了。
于是我用扇子敲了敲京乐春水按着我肩膀的手,却没有拨开,一片花瓣恰好这时落在我的扇尖上,颤了颤,又滑下去。我也笑了:哎,我走不了那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