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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偏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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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了?
分明是字正腔圆的官话,简简单单一句,却忽然有了千万种解释。
倒叫人听不真切了。
“为何?”
沐景顿了顿,转眸望向了桂嬷嬷。
嬷嬷却俨然深宫老人模样,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哪会插手贵人之事。
“娘娘莫要高声,且听微臣解释。”
秦风走近两步,压低了声音,娓娓道来:
“孟十一生父,乃是前朝名将黎重,三年前于京城逝世,在世之时,数度擅闯大内,刺探军情。孟十一也因此与燕氏一族颇多往来,甚至在三年前,以一己之力刺杀燕丹,助推了燕瑾继位,又在一月前,将燕承带离金陵,保燕夕登上帝位。”
“此人武功绝顶,谋划深远,圣上虽说略有疑心,又命微臣彻查此事,却也顾念着长公主殿下情谊,不愿轻举妄动。”
“谁知今日刺客,竟是燕夕座下护法,更是孟十一旧识。此人熟知宴席安排,更是来去自如,定是早已知晓了园中种种安排,想必,亦是十一透露的消息。”
“孟十一意图谋反,皇城司敌我难辨,又值御前动乱,圣上只得佯做不知,等待禁军入内勤王。”
“为今之计,只能请娘娘、国舅相助,大开偏门,里应外合。”
说话间,秦风的眉目轻抬,越过沐景,直直望了过去。
血色淬炼后的眸光,仍有着晴空似的明亮,安然沉定,成竹在胸,轻易安抚了局促不安的两人。
以至于大家都忘了,早年间,秦相爷历练沙场,手中人命无数。
能将那满身杀气融吞于内,却还芝兰玉树、如琢如磨的人物……
编几句九真一假的谎言,当然是小菜一碟。
偏偏皇后别居戟园不过半月,虽说多少明白了些前因后果,却又着实与皇帝疏远太久,更知道他如今——
沉渊也似的疑心病。
他还要她逃出京城,天涯海角,各自两别。
又是什么意思?
沐景回过头,看向自己的两个哥哥,索性将话摊开了讲:
“前些日子,你们神神秘秘地同我说,要做件大事,光耀门楣,还问我筹措银两,正是为了此事?”
她的病情未愈,身子孱弱,握剑的右手勉强用力,已是青筋分明。
剑刃迎光,在她指间轻颤,摇曳光华万千。
她的身侧,还有御前侍卫数十,默然无言。
“我们这不是,这不是……为了护驾之功……也好给小妹你添些颜面吗?”
“至于那银子……”
二位兄长再如何混不吝,也知晓这话难圆首尾,期期艾艾间,目光又轻飘飘地觑向了秦风。
秦三少爷却不意外,重又上前半步,低声道:
“圣上对今日之事,早有准备在先,正巧娘娘两位兄长身份非凡,并不惹人多疑,于是下了密诏,稍作安排,更允诺了爵位赏金,可令沐府再上层楼。”
所谓“身份非凡”“不惹多疑”,不过是他二人无官无爵,素来浪荡,做些出格逾矩之事,也无人奇怪罢了。
偏偏秦相爷话说得好听,连破败至此的沐家,都变成了“再上层楼”。
两个傻子还听得连连点头,附和不已:
“正是正是。”
“圣上爱护娘娘之心,日月可鉴。”
沐景点了点头,也不知信了几分,只仍不愿收剑,默默咬着下唇,望向了一旁的桂嬷嬷。
嬷嬷不过是个四品官宦家的奴婢出身,一路陪嫁至潜邸,又在未央宫里摸爬滚打、历经风雨,非但屹立不倒,更还得了皇帝信任,自是有些过人之处的。
眼见着紧要关头,皇后没了辩驳,她便只好弓着身子,捏紧了白帕,低低赔了个笑脸。
“大人既有口谕,娘娘自然是该谨遵圣上旨意,只是,圣上既已早有成算,为何……”
“不亲自告知娘娘?”
这话,满满都是遵旨的模样,但若是仔细听去,分明又是“假传”二字了。
秦风却不答她的冒犯,连余光打量都欠奉,只是垂首,向皇后行礼,温声道:
“微臣不敢妄揣圣意。个中缘由,还请娘娘移步,再与圣上分说。”
他仿佛永远是从容不迫的模样,君子端方,宛如清风远山。
就连帝后不和、帝心难测的暗示,也能被他说得不卑不亢,圆融漂亮。
在他手中,秦氏复兴,独占世家鳌头,大约也是天命予之,再理所应当不过。
偏偏,还有那身份卑贱之人,不知好歹地紧咬不放。
“那信物呢?圣上料敌机先,必定准备了信物相托,以免娘娘生疑,误了大事?”
“还是说,事出紧急,竟是忘了?”
“又或是,搏杀之间,遗落何处?”
桂嬷嬷轻而易举地说完了所有借口,终于逼得秦风转眼,定定望了她一霎。
倏忽间,暖玉化冰,寂如雪原。
“娘娘,门口守军已注意此处,还请娘娘速速回避。”
秦风一抬手,径自推向了沐景右臂!
剑柄受力,仓啷还鞘!
“大胆!”
桂嬷嬷抢先半步,挥手一掌,生生击开秦风!
再转瞬间,银针已然在手,探向秦风眉心!
曲大少爷变装足足半日,躬身陪笑,伏低做小,只为此刻还击,图穷匕首见!
秦相爷再如何修习御射,身手矫健,又哪里比得过曲副使十余年功法大成,起落如风!
谁知!
就在此刻,异变陡生!
“护驾!”
只听御前侍卫大喊一声,院墙之上,不知何处,竟冲出一人!
凌空渡虚,直奔沐景!
此人身形瘦高,轻功上佳,一双鹰隼似的眼睛,阴冷无情。
他今日未用黑巾蒙面,是以甫一照面,曲九便认了出来!
心念百转,如电光火石!
那日,偷入小院,翻箱倒柜,被常醒所遇的顶尖高手——
竟是鹤管家!
哪里是什么往事寻仇!分明是翻检十一往来书信,搜罗消息,更好栽赃嫁祸!
仓促间,曲九只得弃了秦风,折身而退,与管家匆匆对掌!
砰!
鹤管家的功法诡奇,气劲幽冥,与常醒交手尚且不落下风,何况曲九?
曲大少爷只觉手骨脆响,剧痛上涌,眼前鹤伯却一招快似一招,指爪如铁,死死相逼!
几十年的真气凝练,倾泻之间,如飞瀑湍流!
只为速战速决!
砰!砰!砰!
右肩,左肺,腕骨……
上涌的疼痛,清晰淹没了曲九。
他只身护住沐景,纵有绝代轻功,亦是无从施展,俨然成了个靶子,左支右绌,任人殴打。
不过片刻,那身暗红的嬷嬷宫装,便染透了血色。
呼吸艰涩,伴随着迟滞听力,让他愈发捉襟见肘,毫无还手之力。
隐约间,仿佛有铜哨锐啸,传声示警。
会有援军吗?
十一,还是……
常醒?
“找死!”
不过微一错神,那鹰勾铁爪,便裹挟着十分怒意,直直划向颈侧要害!
曲九躲避不及,方寸腾挪,那三道血痕,便生生烙上面门!
离右眼只差毫厘!
“必死之人,还敢分心?”
鹤管家只当他轻视于人,出手更又快上三分!
曲九从未如今日般后悔,当年十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他竟只顾玩耍取乐,不曾好好习武。
然而,堂堂曲大少爷,纵然拼死一战,嘴皮子仗也输不得半分。
“似你这般寡恩背信之人,再讲武道荣耀,未免贻笑大方?”
“长公主如此信你,托付暗桩信报人手无数!你便是如此还报于她?”
“什么鬼的鹤管家!阖你眼还差不多!”
“忘恩负义!寡廉鲜耻!卑鄙下流!无耻之尤!枉为人臣!”
“闭嘴!”
恼羞成怒间,云中鹤恨不能活活捶死眼前小儿!
恰逢右臂招式用老,退而蓄力时,竟情不自禁地多让了两寸,只为一招制敌。
正是此刻!
曲九长袖震拂,寸长银针,激射而出!
一刹间,寒光如星!星坠如雨!
鹤管家不知他针法底细,只得翻身让过,再抬眼时,曲九已抱住皇后,斜飞上檐!
哨声既响,必有援军。
他得走近些,再走近些……
那秦三少爷委实小气,水云甲只有一副,他们只好留给了皇帝。
而皇帝,将沐景托付给了他。
那个满肚子猜忌不安,一脑门帝王心术的师弟,分明是青着脸,咬着牙,才把沐三姑娘推到他的身旁。
那眼神,就差抠下来眼珠子,一起跟着走了。
趁他牙根咬断之前……
堂堂曲大少爷,自然得把活儿干得漂漂亮亮。
今儿是个大喜的日子,碧空万里,令人眩晕的晴朗。
他眯着一双狐狸似的眸子,顶着日光,听见青瓦碎在他的足畔,脆生生地响。
却仍不及他急促的喘息,盘旋回荡。
天空好似也碎了,陷落一块块黑斑,坠在他的眼前。
他已看不清前路,却像是魔怔一般,想起了谁的耳畔,落入银发的耳坠,摇摇晃晃。
曲九。
那人站在绣球花下,笑着唤他。
我认出你了。
我,认得你的。
“曲先生!”
“小心!”
噗……
鹤管家紧追不舍,全力一掌,猛然击入肺腑,将二人拍击飞数丈!
曲九张唇,吐出满口鲜血。
咳,咳咳……
沐景趴在他的身边,见他浑身是伤,竟不知从何下手,稍做止血。
脸侧爪痕,伤可见骨。
“走,走……”
曲九哑着嗓子,轻声劝她,软折的右手,静静藏在袖里,仿佛还有少许后招,可供殊死一搏,困兽之斗。
鹤管家略有迟疑,谨慎地停在了一丈开外,一步一步,缓缓近前。
他是个老人了,足够老到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半分表情。
也足够他狡诈审慎,看穿所有虚张声势。
“曲副使,你快死了。”
他冷冷下着断语,就好像某个百无聊赖的日子,问一问明日天晴,又或下雨。
曲九强自积攒着最后几分力气,根本无暇答话。
鹤管家便又闲庭信步般走近。
“站住!不要过来!”
沐景抬手拔剑,竟贴向了自己脖颈!
“尔等意欲活捉本宫,无非是想以本宫性命,威胁皇上。”
“想来,于各位而言,本宫活着,总比死了好用。”
她气力不济,手指颤抖,锋刃便陷入肌肤,划出道道血色。
鹤管家果真停了步子,看向她。
枯槁目光,扎进她的躯壳,仿佛沙漠植株般,吸取她的生气。
他咧着唇,大约是笑了笑。
“沐三姑娘。”
“不会有援军过来了。”
“你的兄长,也过不来了。”
沐景的呼吸一窒,反问道:
“什么意思?”
云中鹤却答非所问。
“你长这么大,见过烟花吗?”
烟花?
沐景不知为何,忽而想起了前些日子,自己留给兄长的二千两银票。
大约,可买满城烟花?
轰!
轰隆隆!
木门铁栓,尽皆寸裂!
血肉横飞,惊雷四起!
眨眼之间,戟园偏门洞开!无数军士嘶吼,径自冲向正厅!
宛如人间炼狱,百鬼夜行。
迷蒙间,却还有人脚踏硝烟,分火而来。
他的足下,一片半黄落叶,缓缓下坠,宛如一声盘旋叹息。
可惜了。
英年早逝,盛夏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