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记》三百步

97、满弓

　　晴好日光，越过窗棂，渐渐拉长了树影。

　　暖煦和风，晕开了花香袭人，吹度了午后惫懒的暗示。

　　夏日之于北境，是沙海如昼，干燥且漫长的等待。

　　而此刻，本该是小憩的时候了。

　　偏偏青莲与常醒，不知疲倦般，依旧打得不分上下，难解难分。

　　一式更强一式，挟山超海，玉碎昆仑！

　　轰！

　　红绫落入常醒手中，少了炽烈艳色，竟如子规夜啼，声声泣血。

　　雪发，墨瞳，如厉鬼凄绝。

　　缭绕死气，绽放日光之下，好似黄泉彼岸，曼殊沙华。

　　然而，若说常醒鬼魅，青莲便是阎殿无常。

　　往返生死界，纵横轮回间！

　　轰！

　　“不能再待了，先出去！”

　　“再等等。”

　　云渐拉住了十一，摇了摇头。

　　“大礼提前半个时辰，事先不曾走漏风声，叛军情报有误，分明反攻不及，青莲却还仓促出手，且一击不中，迟迟不退……其中必有蹊跷。”

　　“常醒和你在，如今这厅中，反倒最安全。”

　　十一闻言，不再多说，只是反手将她护进身后。

　　紧抿的唇角，隐约有些沉默的不悦。

　　他应该带刀的。

　　而不是站在此地，束手无策。

　　云渐当然知他心意，却不肯放纵他妄为，匆匆环视一圈，忽而问道：

　　“秦风人呢？”

　　“方才与众人一道退出了正厅，依照先前安排，由大内侍卫辖制众臣，庆王主持，禁于回廊一侧。”

　　十一始终眼观八方，回答得不假思索。

　　“回廊？”

　　先前为了视野开阔，防止内奸作祟，兼顾地形布局，可进可退，才特意安排了众臣后撤，进入回廊。

　　可眼下，如此顺利……

　　难道高估了秦风？

　　云渐心中陡然涌起不安。

　　她素来决断迅疾，从不拖泥带水，一闪念间，便理清思绪，传令下去：

　　“着令御前侍卫，护送众卿，前往西侧花厅。”

　　“塔楼鸣金收兵，全员即刻退入园中，不可贪功冒进。”

　　“箭阵盾手多加掩护，谨守府门，务必防卫周全。”

　　“是！”

　　“藤甲军拱卫厅前，随时待命。”

　　“是！”

　　自大魏立国伊始，历数种种战事，不论是南伐失败，先帝投鞭，亦或是云泽登基，江北之战……

　　云渐从不曾缺席。

　　无数英灵，生死惊心，才从这世间蛊毒中，供养出了堂堂大魏长公主。

　　机警应变如她，机关算尽如她，今日却忽然……

　　棋差一着？

　　弦惊耳畔！如惊雷乍响！

　　咻！

　　咻咻咻——

　　“神武弩？”

　　皇帝不待多说，便被十一劈手一掌，生生拍至墙角。

　　再转眼，他身前侍卫，已然身中数箭，跪伏于地。

　　“箭上有毒！蹲下！”

　　十一话音未落，便拦腰抱住云渐，就地一滚！

　　数十连弩，尾随而至！

　　嘭！

　　十一信手拂过，真气鼓荡，轻易挥断铁矢！

　　“常醒！把人带出去打！”

　　“藤甲军入内！长盾护驾！”

　　“众军结阵！弩手反击！”

　　“扣押秦风！”

　　事出突然，云渐却是应对极快，仓促下令，顷刻间，便稳住了魏军阵脚。

　　青莲本就不愿为敌，索性气劲一卸，任由常醒红绫漫卷，直将她击飞出门！

　　高手过招，气劲外溢，惊起暗处围猎之人！

　　而那特制藤甲，以南地秘法炮制，经桐油浸润，三泡三晒，早已练得刀枪不入，箭过即滑！

　　纵使神武连弩，能奈之何？

　　不过片刻间，厅前侍卫尽去，只留藤甲军结一字长蛇阵，左手持盾，右手陌刀，一步步横扫而过。

　　钟鼓楼上，窗门之间，弓箭手暗中部署，引弦相待，倾落箭矢如雨！

　　甲士沐雨而进！刀阵嗜血！

　　胜负之数立时逆转！

　　“殿下，活捉刺客四人！已卸了下巴，摘了毒囊，等候殿下发落！”

　　“不留，杀了。”

　　事已至此，指望死士开口，还不如去家庙上香。

　　云渐皱了皱眉，转而吩咐道：

　　“本宫这戟园，未免太好进了些，仔细盘查。”

　　“是！”

　　“我方损伤如何？”

　　“军士死伤不重，尚在清点。约有十二位宾客，为流矢所击，已丧了命。”

　　“死者何人？”

　　“吏部曾侍郎，兵部陈将军，齐国公次女——”

　　“秦风呢？”

　　云渐径直打断了禀报，锋利眸光，剃得人心头发凉。

　　“秦风死了，还是跑了？”

　　士兵低下头，不敢看她：

　　“秦大人，与两位国舅……都不见了。”

　　“来人！”

　　云渐眉头拧紧，扬声喊道：

　　“藤甲军！御前侍卫！驻留此地，拱卫圣驾！若无军令不可妄动！”

　　“是！”

　　“十一！”

　　“去前院！”

　　云渐脚步不停，穿越了满厅废墟，断壁残垣。

　　一袭红衣，踏过鲜血淋漓。

　　金丝云纹的袖底，秀丽长刀，寸寸出鞘。

　　她带了刀。

　　万军辟易，杀人刀。

　　刀锋似镜，宛如盛夏时节，一夜冬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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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娘，娘娘……”

　　“此处自有军士守卫，切不可再往前行。”

　　“门外刀箭横飞，难保万全，娘娘若是稍有闪失，怕是要连累守军！”

　　桂嬷嬷一番好说歹说，终于在偏门之前，劝住了皇后。

　　金铁之声，人群嘶吼，已近在耳畔。

　　沐景本就大病一场，久未锻炼，不过疾行半刻，竟是呼吸急促，脸色发青。

　　褪去血色的双唇，微微颤抖着，她索性紧紧咬住，不愿露出分毫怯弱。

　　桂嬷嬷弯腰，伸手欲扶，却被她侧身让过。

　　清敛眸光，定定望向一旁。

　　“二位兄长，为何滞留此处？”

　　“娘娘……给娘娘请安。”

　　听得皇后开口，两人方才鬼鬼祟祟地从树荫下转出身形，躬身行礼。

　　虽说已被夺了爵位，二位国舅之名却是不虚，也颇得了些暗中照拂，是以绫罗满身，峨冠博带，拾掇得人模狗样。

　　唯有那两双黑缎白底的靴子，沾染了泥土点点。

　　一如此刻，他们额间的汗珠，涔涔而下。

　　“我……那个……正厅凶险，我等仓惶出逃，未能辨识路径，行至此地。”

　　“二位嫂嫂呢，身在何处？”

　　“那两个婆娘都生了病，留在家中休养了。”

　　沐景闻言，倒像是摒弃前嫌，又追问道：

　　“嫂嫂们惯来身子康健，近日又逢天气晴好，也不知二位嫂嫂得了什么病？吃了什么药？可要御医探望？”

　　“这……头痛，偏头痛罢了。”

　　“两位嫂嫂俱是头痛？”

　　“不，是……”

　　二人从未见过自家妹妹如此词锋，匆匆对视一眼，嗫嚅半晌，压根对不上话来。

　　桂嬷嬷早听出些不对，稍稍往前半步，拦住了二人身形。

　　皇后却只能暗自掐紧了手掌，深吸口气，沉声劝道：

　　“园外叛军众多，兄长莫要犯险，且先与我回去。戟园之内，长公主早有部署，二位兄长大可放心，只需听从安排，静候佳音。”

　　听得“早有部署”，两位国舅爷脸色微变，齐齐抬头，看向沐景。

　　皇后却第一次，伸出手，夺过了身旁侍卫的宝剑。

　　她板着脸，轻颤的手指，紧紧握上了剑柄。

　　坚冷的触感，支撑着皇后之尊，金口玉言。

　　“嫂嫂侄儿都在家中，等兄长们安然回府。”

　　“妹妹……”

　　“前些日子，二位兄长来访，便是从这偏门进出，又因座驾损坏，在此地盘桓许久……本宫可都还记得。”

　　沐景的声音很低，仿佛置身薄冰之上，绝望呼救。

　　自顾不暇，却妄想悬崖勒马。

　　“请二位，随本宫回去。”

　　白刃出鞘两寸，弹出一声轻快剑吟。

　　一众侍卫闻声得令，纷纷举刀相向。

　　二人立时便软了骨头，连连摆手。

　　“别别……这便随娘娘回……”

　　“娘娘不可！”

　　远处，一道清朗嗓音，蓦然传来。

　　分明是紫袍破损，半颈血污，来人却还身姿挺拔，行走如风。

　　隽秀眉眼，深藏着莫名笃定，近乎偏执。

　　手中三尺长剑，沥尽残血，倒映日光粼粼。

　　恍惚间，竟仿佛少年侠客。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秦风，秦大丞相，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位，秦三少爷。

　　他在皇后身前站定，拱手为礼，薄锐唇角开合，宛如垂悯般宣判：

　　“孟十一勾结燕夕，诱骗长公主，行刺圣驾，已证据确凿。”

　　“微臣奉圣上密旨，大开侧门，请禁军勤王。”

　　“至于正厅，娘娘大约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