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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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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孬种!”那位老人声泪俱下地控诉道,似在回忆着某些极度悲痛的事情,他的面部拧作一团,“六十年前,神医谷根本就没有办法清除巫医谷留在世间的余毒,神医谷所谓的救治不过是杀人。”
老人盯着温客行,悲愤道:“是将那些感染的人全部烧死!”
“你胡说,六十年前神医谷明明救治了大半感染者,最后烧死的是重度感染无法救治之人。”温客行不可置信地辩解,这些事情是爷爷告诉他的,爷爷绝对不会骗他。
“重度感染无法救治之人?”老人重复着这句话,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转过身,对着众人道:“谁能救,谁不能救,难道不是神医谷审判的吗?”
“当年有多少无辜之人,仅凭甄饮室甄谷主的一句话,就被遗弃在疫城之中,活活烧死。”
不可能,绝对不是这样的!温客行想起来小时候爷爷和他讲的那些事情,即使那时伤亡惨重,爷爷愧怍的只是自己作为大夫却无法拯救所有的人,但对于焚城的决定,爷爷却从未怀疑过、后悔过,虽然是不得已而为之,可也是这个决定拯救了绝大多数的感染者!
那些被遗弃在疫城之中的,只是极少数毫无生机之人。
上一世的时候,温客行堕入鬼谷,神医谷于他来说好似正邪的两面,他不敢提及、不敢回忆、不敢牵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配。后来遇到周子舒,当看到他为身上的七窍三秋钉之伤而倍受煎熬的时候,他多么希望自己是温衍。
而这一世,温客行侥幸成为了温衍,在神医谷学习了医术,回到了本属于他的人生。神医谷于他来说,是成长的家园,是久违的故土,是他愿意放弃一切去守护的神圣之地。
他怎会容忍有人对神医谷有丝毫的质疑与侮辱?
“自始至终,神医谷没有对不起世人!”温客行看着面前悲愤难平的众人,语气锵然道。但他的手已经在衣袖里握紧,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六十年前,神医谷可以救治感染者;今时今日,神医谷也能救治你们!”他的语气坚定,也不知道自己从何处而来的决心与勇气,但周子舒揽着他肩膀的手臂,不知何时已将他圈得更紧了。
“救?怎么救?到了明晚,我们就会变得和他们一样!”有人看着被关押在铁笼里的药人,极度恐惧地抓挠着自己的身体,悲哀道:“与其变成他们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宁愿现在就去死。”
“可我还不想死!……我想活!……”
“大家不要慌乱,给温公子一些时间。”面对逐渐混乱的人群,高盟主出来控场。
“高盟主,这里先交给你了。”温客行穿过人群,轻点地面,在夜色里飞跃离开。周子舒轻唤了一声,跟上了他。
乘着夜色,温客行已经快速出城,周子舒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默默跟在他的后面。到了郊外树林里,温客行停了下来,看着跟来的周子舒,他今夜一直冷峻的脸庞,突然笑了一下,周子舒也笑了一下,他们就这样相视一笑。二人之间似乎不用任何言语,已经心意相通。
周子舒知道温客行要做什么,而温客行知道周子舒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而周子舒也知道温客行知道自己知道他要做什么。
这个树林正是他们初次遭遇药人袭击的地方,虽然药人先攻击的是走在前面的嵩山派,但是很明显,药人是故意那个时候放出来,在他们将要到达衡阳城的时候,毒蝎放出了药人。
这一路,他们自然知道,毒蝎一直有人跟着他们,只是,温客行却越来越怀疑毒蝎的真正目的,若蝎揭留波的目的是入主中原、裂土封王,为何从一开始就紧紧追着自己不放。从镜湖剑派的小树林到破庙到治伤的农舍到岳阳到回神医谷的路上,只要温客行所在的地方,身后似乎都有毒蝎的眼睛盯着。
温客行不禁好奇,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毒蝎紧追不舍的?难道只是为了得到神医谷的力量?以蝎揭留波那般巧智的人,应该也清楚自己即使死都不会背叛神医谷,怎会做这种无用之事?
但温客行却越来越确定,他重生之后,醒来见到的面前淌着血却笑得一脸良善的小孩是蝎揭留波,只是,他不知道,温衍与蝎揭留波之间,又有何渊源?
这一切,只有见到蝎揭留波,重重谜团才能解开。从一开始,蝎揭留波已经设好了局,等着温客行自己走进来。但想要真相,温客行也只能自己走进局里去找。
温客行取出箫,站在林中吹奏了起来,果然,过了一会儿,身后出现了脚步声,“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蝎王悠悠地走出来,身后跟着毒蝎刺客,他先是念了一句诗,似乎真的是在欣赏乐曲,见到温客行转头,又笑吟吟地道:“温客行,我们又见面了。”
“哦,不对,是神医谷温衍!”蝎王说完又自我纠正道。
“蝎揭留波,你到底想做什么?”温客行收起玉箫,笑着道:“你一早便知道我的身份,何必惺惺作态。”
“确实,我们早就见过。”蝎揭留波看着夜空,目光有些悠长,他看着温客行问道,“那你可知我是谁?”
“我们管你是谁?”趁着二人对话,周子舒突然偷袭,已经飞跃过去,将蝎揭留波挟持。毒蝎之人还来不及反应,蝎王脖子已经抵在了周子舒的白衣剑下,再用力一点,周子舒就可以轻易割掉他的头。
蝎揭留波挥挥手,示意毒蝎之人退下,而后却云淡风轻地看着温客行,似乎毫不畏惧生死,他道:“温客行,你还是输了,人心鬼域,这一次你可见识得彻底!”
“逼死你二人的是他们,辱骂神医谷的是他们,恩将仇报的也是他们,这群魑魅魍魉,就该被万蛊吞噬,永入地狱。”
“所以这就是你研究蛊术炼制药人的原因?你恨他们,你恨世人。”温客行问道,对于衡阳城中的那群人,温客行并未觉得他们有多么无辜,他救他们,只是想向世人证明,神医谷自始至终,无论是出世还是入世,都是顶天立地、光明磊落。
神医谷的百年盛名,绝不能葬送在自己的身上。
“也不全是。”蝎揭留波答得坦荡,他似乎毫不在意抵在脖子上的剑刃,仰头看着夜空,笑着道:“今夜我兴致好,不知二位有没有兴趣听我讲个故事。”
“你来找我,不就是想知道蛊术的解法吗?听完了,我就告诉你。”蝎揭留波看着温客行,笑得十分真诚,还命令一旁的毒蝎退得远远的。
“你就一点都不担心我们会随时杀了你?”温客行试探性地问道,隐隐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却看到蝎揭留波笑着推开了剑刃,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反正我也跑不了,这剑怪吓人的。”
周子舒收回了剑,站在他的旁边,盯着他。
蝎揭留波惬意地靠在树干上,看着面前站立的两个人,突然不可遏止地哈哈大笑起来:“温衍,你可知今夜我特别高兴。你输了,你解不开蛊术,你救不了他们,所以来找我。终究还是巫医谷赢了。”
“巫医谷?”温客行问道。巫医谷的事情,虽然在神医谷中禁止提起,但温客行还是在爷爷口中了解到了一些。温客行觉得爷爷真是天底下最光明坦荡的人,不管别人怎么评价他,爷爷都自认无愧于天地、无怍于世人,坚信自己走过的道路,一生大道至纯。
爷爷和他讲过,在爷爷那一代,神医谷出了一名奇才,是奇才,难免恃才傲物。在正统医道之外,那名奇才研究了许多奇思灵巧却手段恶毒的医术,能够治愈世间一切顽疾,甚至可以生死人肉白骨。
一个死人,甚至可以在他的医术之下,变成有生命体征的、可以活动的活死人。
此举实在有违天常,他的医术被神医谷认为是邪魔歪道,被江湖武林正派所不容。后来,他被他师父废掉武功,逐出神医谷。
逐出神医谷之后,他被整个江湖正派所唾弃,只能藏身在黑暗潮湿和充满瘴毒的崖底。他不思悔过,却更加变本加厉地研究歪道邪术。十年之后,巫医谷在江湖上横空出世,操控药人傀儡,令整个武林闻风丧胆。而巫医谷谷主秦饮冰,竟写出江湖传闻可以治愈世间一切病痛的《阴阳册》,自此,天下无他不可治之伤,无他不可活之人。
神医谷与巫医谷,一正一邪,在江湖上势必对立,也这样争斗了十年。自古医毒不分家,巫医谷谷主秦饮冰执著地想要在师父面前证明自己,于是在世间投毒,逼着神医谷行走世间治病救人。
他余下这一生,都在和神医谷对抗,执着地向世人证明神医谷不如他巫医谷。他研究各种精巧难解之毒,只待有一天,神医谷对他的毒无计可施、求上门来。
此举激起人愤,江湖上怨声载道,民众苦不堪言。最惨烈的一次,巫医谷勾结北漠疆人,污染了黄河水源,导致了黄河流域时疫不断。但最终,在神医谷现任谷主甄饮室的带领下,黄河肃清正源,余毒清除,而也是那时,巫医谷被彻底铲除,在江湖上除名。
那一役,巫医谷谷主秦饮冰被众人围攻至青崖山,抗争至死、力竭而亡。而临死之前,他在神医谷谷主甄饮室身上投了无解之毒,甄饮室缠绵病榻,至今无药可解。
而《阴阳册》,实则有大半内容来自上古医巫不分时的巫术,此巫书为神医谷禁书,当年被秦饮冰从禁阁盗取,几经训诂,才成《阴阳册》。
后来,《阴阳册》被神医谷封于禁阁,但江湖上,仍有一些人对其虎视眈眈。最后,《阴阳册》被容炫等人封入琉璃甲中,琉璃甲和钥匙在天下人面前化作齑粉,至此,再无人提起这段往事。
“原来你是巫医谷的后人。”温客行回想起往事,恍然大悟,看着蝎揭留波,忽而觉得他有些可笑,却又有些可悲,“你赢了。”温客行淡淡道,“但是神医谷从来都没有输。”
“神医谷行世间,只为救人,顺天道,应人道,求正道。”
“天道?人道?正道?”似乎这些话触到了蝎揭留波心里的隐藏的弦,他忽然变得激动起来,面色变得森冷:“温衍,人类在天道面前何其渺小?苍生如蝼蚁,人类就该生老病死、谦卑地匍匐在天地之间吗?”
“何为正道,何又为邪道?这世间有正道不可医之伤,有正道不能救之人,难道他们就该活活等死吗?”
“他们也想活着,即使付出了一点代价,但他们最终活下来了,我先辈又有何错?”
“真是疯子!”周子舒生气地将剑抵到蝎揭留波的脖子上,怒道,“你可知那些活下来之人从此不人不鬼,这便是你口口声声说的一点代价?”
“收手吧,秦彻。”温客行忽然道,今夜温客行骤然回忆起了很多的往事,他看着蝎揭留波,那些属于温衍的过往的记忆渐渐地在他脑海中苏醒,蝎揭留波的脸和记忆中的那个小孩的面容重合,将温客行带到重生那天。
那是属于温衍的记忆。那一天黄昏,温衍练完功便偷偷跑去村外的树林中玩耍,去见他新认识的好朋友。那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孩子,和他一般大,虽然年少的温衍还不能准确地辨析美丑,但他却觉得那个小孩是世上最好看的人,尤其是他扎着一头的小辫子,脸上总是带着笑容,让人忍不住想去亲近。
“我叫秦彻,你叫什么呀?”第一次碰到的时候,他主动和温衍打招呼,温衍一直待在村子里,没有玩伴,十分无聊,突然见到了一个这么好看的同龄人,自然十分开心,一来二去,他们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我叫温衍,明天我们还一起玩好不好?”
“好。”记忆中的秦彻笑得清澈又温柔。
那天黄昏,一切如常,只是二人在林间玩着玩着,突然发现四周竟然变成了殷暗的红色,温衍抬头看天,不知何时天上布满了血红的晚霞,压得极低,沉得似乎要坠下来,晚霞殷暗湿重,好像马上就要下一场红色的雨。
满山的猫头鹰都在叫,像笑声,又像哭声,在他们的周围嘶喊着,却见不到猫头鹰的影子。二人害怕地站在一起,不敢动弹,四周昏暗,漫卷的狂风带着腥重的血气,似要将他们裹挟撕碎。
红雨还是下下来了,先是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落到了秦彻的脸上,温衍惊叫了一声,是血!而后,红雨越下越大,地上开始流着红色的水,红雨汇成了红色的河流。二人站在漫天红雨之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等到温衍醒来的时候,已变成了重生之后的温客行。温客行躺在地上,睁着迷离的眼睛,天上是殷红浓重的晚霞,似乎离自己很近。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张小孩子的脸,小孩子一脸纯真地看着自己,脸上淌着血。
再后来,温客行失去了意识,等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村子里。
“秦彻?”蝎揭留波轻轻道了一遍这个名字,忽而对着温客行笑了笑,“好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阿衍,你再唤我一声。”
“别这么叫我,你不配!”即使想起了温衍的往事,但听到面前的蝎揭留波像小时候一样喊“阿衍”,他却觉得无比反感,“原来你的棋局,从小时候就开始布局了。”
“不是的,阿衍,我那时,是真心实意想和你交朋友的。”蝎揭留波看着温客行,眼神里悲伤却真诚。
“少废话,衡阳城的蛊如何解?听你讲了一大堆,现在该说了吧!”周子舒突然生气地将剑重重抵在蝎揭留波的脖子上,有一道鲜红的血迹从他颈上流了下来。
蝎揭留波闭上了眼睛,却有两滴眼泪从他眼角流了下来,他忽而清幽幽地念了几句诗:“野有蔓草,零露抟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周子舒手上的剑又往前了一寸,温客行握住了周子舒持剑的手,看了看他。蝎揭留波看着温客行,忽然绽出了一个清澈而温柔的笑容:“阿衍,你忘了吗?腐草为萤,是野草和秋露。”
“说完了吗?”周子舒手上的剑又往前了一寸。
“来吧。”蝎揭留波仰起头,笑容清澈而温柔,他看着温客行,却又有两滴泪从他眼角流了下来,他伸出手,在空中晃了晃,似要握住什么,“我这一生没意思得很,但阿衍,能遇见你……真好。”
蝎揭留波的“真好”与脖子上喷射的鲜血一起从他身体里出来,在蝎揭留波说到“阿衍”的时候,周子舒毫不犹豫地将白衣剑刺穿了他的喉咙。
看到蝎揭留波,温客行不觉想到了前世的自己,半身入地狱,却何其有幸,能遇到周子舒。他转过头看了看周子舒,他正在擦拭白衣剑上的血迹。
“阿衍,找到解法了吧。”周子舒收好软剑,问道。
“嗯。”温客行笑着点点头。
“那走吧。”周子舒拉着温客行的手,面无表情,迅速带他离开这里。
温客行被他牵着,向前走去,明明是回到哀声遍地的衡阳城,温客行却忽觉得他们正在走向一个美好人间。
周子舒正带着他,一步步走向清晨的霞光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