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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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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伫立一位铁甲之人。
此人腰间悬剑,目光刚劲。
嬴忘玄开门之前,他不闻院落禽鸣,不觉日渐昏黄,只一心看门。
等门敞开,他便抱拳施礼:“还请待诏跟小的去一趟孤信府。”
天际,金芒满溢。正是傍晚,不远的山麓渐渐有人挑担回来。
嬴忘玄手扶着门,再看看他。这人肩宽膀圆,声音浑厚,猜是孤信侯的护卫。略微沉吟:“孤信府……”
想,那不是娥朴火的府邸吗?
护卫看出嬴忘玄心有疑惑,又抱拳开口:
“侯爷想见待诏一面。缘起邓铁匠说起过待诏,其它话,小的不便多说,车已备好,还请待诏乘上。”
嬴忘玄跟着上车。护卫一拽缰绳,他们便启程了。
坐在车里,嬴忘玄不发一言。日光透过白纸货厢,照得他玉面金光。觉得自己侧面热乎乎的。车里有股干干的皮革味。随着上路,车晃来晃去,时而发出压着小石子的“咯噔”声。
每次车一晃,他也跟着晃了一下。
他望着窗外的天空,在这种冬季,见不到火烧云。只有仿佛从棉花糖上小气地扯下一点似的的云丝。
辽阔的天上,还有那么一朵云,是最大的。纹丝不动,像吃得有些撑似的,懒懒地耷拉在上空。圆乎乎的,白白的,有四个云角。
嬴忘玄一笑。是跟狗狗有些像呢。
到了孤信府。
嬴忘玄见岸边一排银般霜树。不远处的湖面冷凝,不见一物,四周静悄悄的,略显空寂。
气味都闻不到。仿佛万物的气息都被冻住了。
冬季快去,却仍未有春意拂来,想必这次是个晚春。
他穿着银袍子,又没有风,此刻不觉得冷。
跟着护卫继续朝湖对面的孤信侯走去。
大门两侧端坐做工奇巧的石狮。口咬滚大的珠子。越走近了些,越觉得它们沉甸甸的,不下千斤。
门的上方,横有牌匾,黑底金字,写着“孤信府”三个大字。
嬴忘玄从下面走过。越过门槛,顿住了,稍作沉默地朝府内望了望。
会不会碰到娥朴火……
他对这个想法无奈的一笑,跟上走在前的护卫。不再去想。
这座孤信府形似四合院。多些围墙。墙隔墙,回廊不绝。不知府邸多大。
嬴忘玄刚入门,见一面影壁。刻有八仙过海。
护卫引他转弯,来到一座外院。
嬴忘玄立刻被一阵喊声给震住了。
一百多名护卫排列整齐,齐声喊“嘿!呀!”对着稻草人使劲刺去。
用力踏出的脚,让这个地方草土扬起。
嬴忘玄没有多待,跟着护卫继续往前走,又跨过一门。
来到了一座黑砖铺地的中庭。
丫鬟仆人们,跑来跑去。脚步声压得很轻,说话声也小。像看着一群人在演默戏,匆匆跑来,匆匆跑去。
想必是怕打扰到了主子们。
嬴忘玄一眼就认出他们端着的是刚出炉的菜肴。
香喷喷的。
往外放着白色热气。
一个丫鬟从他边上跑过,还不忘轻轻问候,声音也是小的。
一看,发现这个娇小的丫鬟,一口气端了四个盛菜的碟子。
生怕她不小心跌了。
可直到进屋,她都稳稳跑着,碟子上的菜一点都没动过。
这里也比府内其它地方要暖和。嬴忘玄没来多久,就有点想松一松自己的袍子了。被各种肉菜的香气包围着,他不自觉露出了微笑。
护卫领他去了一间屋,让在此等候,就找孤信侯去了。
丫鬟们陆续而至。仆人们为其摆好菜肴。放下盛菜的碟子、小白瓷的碗。
嬴忘玄看了看。碗里放着地瓜糯米球,炸得金黄,飘着一股淡淡的香甜味。旁边放着一碟炖鲤鱼,加了点香菜,说不上多么鲜嫩多汁,清炖的,肉色白腻。猜是没过一点油醋的。
还有各式的肉菜,依次端上……
嬴忘玄想着是坐还是不坐。
门外,孤信侯来了。
这位孤信侯乃是文官,却与其他文官不同。走路,迈得大。黑金礼服,提堂堂地,气宇轩昂。
他穿过院子,仆人们都一一喊他“侯爷”他也都答应着。
有时他会问问谁家怎么怎么,孩子怎么怎么,夫人怎么怎么,对府内上上下下的人都颇有了解,也都关心。
他带着些书卷味,刚一进门,嬴忘玄就闻到了他还有种别的大官人没有的土壤味。想必他也会做一些农活。
没等嬴忘玄问候。
孤信侯对他一抬手,自己坐下,也让他坐下。
这会儿,菜都已上好。
桌上荤的素的,咸的辣的,淡的浓的,四十多道菜,快放不下了。仿佛准备给一百个人吃的,感觉跟侯爷之间隔了一座肉菜小山丘。使劲儿伸脑袋望过去。才看到侯爷头上的簪花。
弥朝人,盛行戴花,男女老少都爱。
侯爷自然也不例外。
花是紫色的,小小的一朵,跟他很相称。
后面来了人,又给他们上起了酒。
嬴忘玄推辞一句,说自己不喝酒。
孤信侯也不在意。他似乎也略微伸着脑袋。想从满桌子的菜的空隙里,看到对面的嬴忘玄。
他笑了笑:“听说嬴郎也做点心,十里八方都有人赞不绝口,对吃的自然会挑些,不知今日这些菜对不对你口味啊?”
“是极好的了。”
嬴忘玄谢过侯爷。
他看了看桌上。一盘桂花糕,边上还放了一篮蜜饯。蜜饯用油纸垫着,橙黄橙黄的,软香四溢。光看着,就让人想咬一口。
桂花糕。这盘做得巧妙,嬴忘玄看得有些忘乎所以。此桂花糕与众不同。哪里与众不同?似乎多了一种食材。
嬴忘玄想尝尝,想着味道是否独特。侯爷还没下筷。他暂时先看着。还不能只看菜,不看侯爷。一边用余光看那盘桂花糕,一边面朝侯爷说话。
糯米粉、蔗糖、蜜桂花,总得来说,只要用这几种材料,就能做得出桂花糕。
只是这一盘桂花糕,藏有玄机,其他人看不出个所以然。嬴忘玄能。
孤信侯不是个揣摩刺探之人,刚拿起筷子,还没夹菜,就说:“想必嬴郎心里也在想,为什么我会请你来府,此话,要从几天前说起……”
嬴忘玄感谢侯爷不是真的要从几天前事无巨细地说起。
他看着侯爷。也看看那盘桂花糕。
倘若桂花糕里放别的材料,还能叫桂花糕吗?
又想。
当然能叫。桂花糕里又不全是蜜桂花。
“……邓铁匠说是嬴郎你的主意,说你不只会做玻璃,还会做别家都做不出的点心,可谓是少有的才子。如今见了嬴郎,果然一表人才。”
孤信侯见嬴忘玄若有所思,不发一言,稳稳端坐间,默如雷霆。更是坚信不疑那日邓铁匠的称赞。想来嬴郎心里必有不可捉摸的想法,正所谓高人莫测,这位年轻人,潜力雄厚啊。
孤信侯一笑。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老了。老了……他想起当年明月。想起那个历经千山万水,前去科举的自己。
孤信侯感慨万千。
这盘桂花糕到底多了哪种食材……
嬴忘玄左思右想。心思放这儿。都无暇去顾及侯爷。
回过神来,才谦虚一笑:“侯爷过奖了。”
心中暗想,侯爷刚才会不会以为我不想说话
嬴忘玄立刻又多说了些:“邓铁匠才是能人,一位名匠。我只是有点学识罢了。”
他们继续聊了一些。
孤信侯夹起了一片红烧青菜,放在自己跟前的小碗里,一点点地用筷子戳开,放嘴里嚼着。似乎听人说过孤信侯是位素食主义者。
那今日做得这一桌子菜肴,至少十七八碟都是肉,难道都是为客人做的?
客人——嬴忘玄,想着如果自己吃得不多,是不是会有种很不给侯爷面子的感觉?
嬴忘玄觉得肩上扛着一个伟大的责任。
他将筷子拿起,对侯爷淡淡一笑。别的不说,他先从碟子上夹起一块桂花糕,放嘴里一咬。嗯,香气极其浓郁,独特又轻淡的香味瞬间盈满了舌尖。
好吃。
不仅用料讲究,做出它的人也老道。包捏、火候、时辰都是细算过的。
嬴忘玄咬那么几下,就猜出这盘桂花糕多了哪种食材。
红豆。
红豆的甜味,隐隐从糯米的香甜中,被他品了出来。
嬴忘玄从以前就十分欣赏古代的匠人之心。
现在总算见识过了。
他自己偷偷地一笑。
孤信侯见他爱吃这桌子的菜。对院子里躲在角落的女厨师望去,给了她一个满意的眼神。女厨师这才直起腰,摆出一副“不愧是我”的神色,迈着高步走去了。
“爱吃,就多吃点,嬴郎,不够,我再让人做。”
嬴忘玄望着桌子上堆成山的菜肴,慢慢地点了点头。
“嗯,侯爷,我……尽力。”
屋里的金丝门帘下,露出了一双灵动的眼眸。眨了眨。是娥朴火。
早些时候,她听丫鬟们说有客人要来孤信府。一开始是没怎么注意的。
她当时正望窗外的院子,想歇会儿,看看那里红红的枝丫。赏花。看天。
忽然一个人提到嬴忘尘的名字。
窗前,娥朴火扶颊的手一抖,微微朝窗棂趴了过去。
知道今日来的客人是嬴忘玄。
娥朴火慢慢离开了窗前。
她盘腿而坐。
什么表情也没有。
有人过来跟她说话,她也回答,只是目光飘飘的。
下午,跟老嬷嬷学刺绣,她睁着眼,一眨不眨的,手还在那儿使针线。要不是有人喊她,险些扎到自己的手指。
最后,觉得她可能有些累了,就让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会儿。
可她坐不住。四处张望。把板凳磨得铮亮。
好在有小柔帮忙。
娥朴火这才跑过来,想看看就走。
一看。
人呢?
满桌子的菜肴。
仔细一看。
原来人在。
只是被吃的挡住了。
嬴忘玄实在是吃不下了。虽然爱做零食,但每次都吃不了太多。心想是时候做正事了。他直立起来,离开座位,来到了一侧。
他对侯爷躬身行礼。
孤信侯正夹着一片青菜往嘴里放。口还开着。青菜都碰到了他的舌头。
“嬴郎……”孤信侯怔住了。
嬴忘玄依然躬身:
“侯爷,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侯爷答应。”
“嬴郎尽管说便是。”
躲在那里的娥朴火,此刻憋住气息,静静聆听着。
嬴忘玄抬头,正视孤信侯:
“还请侯爷让千圣郡主晚些出嫁。”
[啊,嬴大大!]
[说出来了,说出来了,娥朴火呢?快来呀,你相公来了。]
[嬴大大是直接跟郡主的父亲提婚?我还以为他会无动于衷,让她嫁给那个程王爷的儿子呢。]
[不会吧,这位孤信侯就算再赏识他的才能,也不会忽然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做零食的待诏啊。]
“嬴郎,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孤信侯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侯爷,我知道我的话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但我仍然希望侯爷能让郡主再等几个月。为此,我将感激不尽,保证此情不忘。”
“这……”孤信侯倚在座上。不说话了。
娥朴火躲在门帘后面,轻咬自己的手,裙下的脚忍不住地拍打地面。
她撩开一点门帘。又很快放下,躲了回去。他这是要做什么?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人家什么时候嫁人,凭什么要让他理!不关他的事,他……他……
娥朴火从空隙里望去。两只耳朵尖动了一下。
孤信侯:“嬴郎,你说我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嬴忘玄的一只手,摸摸自己的肩膀,那里被娥朴火戳过。
他微微一笑。
对侯爷说:
“以前有一个人,想让我给她做棉花糖,我自己也想继续给她做。”
“棉花糖?”
说完,孤信侯默默不作声。
心想,老朽也有过青春,吼吼吼……
当然明白嬴忘玄话的意思。
只是嬴郎啊,一个旺兴门的待诏,让郡主嫁给他,岂不是让人说?
孤信侯捋着胡子。
转念一想。
话又说回来……
嬴忘玄绝不是凡夫俗子。他敢说此话,自有他的想法,心里是有底的。再说只是让娥朴火稍晚些嫁给程王爷的儿子,不是不让嫁给他……
答应了嬴郎,能揽下他的人情,程王爷那边也没事,岂不是很好?
孤信侯看人毒辣。知道嬴忘玄早晚会如金子般发光。
这个人情有价值。
他点点头,看着嬴忘玄: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嬴郎,也因你我有缘。程王爷那里,我会让人去传个话,让娥朴火的婚期往后推几日的。”
嬴忘玄的嘴角逐渐上扬。
他想过去拥抱孤信侯,但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去做,对孤信侯行礼:
“谢过侯爷,我保证此情不忘。这件事,还请侯爷为我保密,不能让娥朴火知道。”
“不必多说,我虽不知你到底要做什么,但我相信你自有打算。”
“再次谢过侯爷。”
为啥?娥朴火紧紧地用手抓着金丝门帘,看着那里的嬴忘玄。
为什么要瞒着我?
哼,说给人家做棉花糖什么的,明明也没那么好吃。
谁爱吃啊。
那个家伙……凭什么要阻止我嫁人……难道我嫁给谁还要听他的吗?
他……有本事……
娥朴火揪着自己的小朱红袖子。
有本事……说服爹爹让我……嫁给他啊……
金丝门帘,被她撑起了一团,动来动去的。
孤信侯:“嬴郎,方才你说起棉花糖,我记得赵员外对此也赞不绝口,不知小卖铺可有名字?改日我去拜访拜访。”
孤信府的上空,月明星稀,一团云被光映得银白。
嬴忘玄望着那团云,回眸一笑:
“芷若。”
他说。
“芷若小卖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