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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雪·霜·露(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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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错了。”钟秀骨并未如曲衡波预料那般道出实情,反是饶有兴致地观看这出戏,“你以为我存有善心,无法任人在眼前受害。我却知晓你有万般底线,否则你的杀手早下晚下哪有分别?还用等我这蠢货阿兄求情吗。
“那些善意曾经是我最为看重的,我靠着它们来提醒自己,我和赵式澜不同,我不是畜|生。”钟秀骨将鸳鸯钺收回袖中,“可善心值什么呢?人心不过五两沉,挖出来去喂狗,狗都嫌吃不饱。”
曲衡波一时无话。
“我要走了,你自便。”钟秀骨高扬下巴,得意洋洋地朝扬州城走去。
“你们……”曲衡波咬着牙说话,有那么一瞬梅逐青以为她要破口大骂,“真是兄妹。”
“这回算我欠你。”梅逐青按住脖子,伤口处“突突”地跳动,“还好,多谢你。”换作寻常时日,钟秀骨不可能安然离开,定会被揪住盘|查询问,或许还会遇到更恶劣的对待。“江山一品”期间,所有江湖中人的仇杀只要不是发生在城内,都可以被忽略。否则守城军士人手将“供不应求”。
话说回来,官|府又何必插手他们的争斗。官|官|相|护尚能结党营私,官|商|勾|结可以赚得金山玉海,跟江湖中人纠缠,稍微性差踏错就要丢命。从哪处夺来那么大的权,抓来那么多的银子,够从黄|泉赎回一条命?
因而论实际、论理,江湖人相杀得越血|腥,他们看得越起兴。
“谢我?若她方才不依不饶,我定杀了她。”曲衡波掏出张晰赠送的香帕,递给梅逐青。梅逐青不敢轻易放开按|压伤口的手,只能略微挪开些,好让曲衡波先用手帕垫住伤口。
“这种程度的口子,我从来懒得理会。”曲衡波面无表情道,“倒是你,细皮嫩|肉,怎么生受。”
她距离他太近。她眨眨眼睛,抽回手。梅逐青慌张一瞥,他看到清晨的露水与微光,都落在她的眼睛里面。他莫名羞愧:“并没有昨晚的伤口深重。我好歹是个男子汉,这点苦都吃不得,成了笑话。”
曲衡波撇撇嘴角:“我看你笑话,觉得委屈了?”
“你都没笑,算什么笑话。”梅逐青无奈道。
曲衡波旋即笑了:“从前以为你是我的灾星孽缘,如今看来我于你也差不多。十二个时辰尚未过去,就让你见血两次。咱讲定的事儿还能成吗?”
“你要这么说,”梅逐青提起手杖,“就是瞧不起我了。走吧,去渡口,到海陵。”
他们所乘是一艘往海陵运送货物的快船,早便打点好。主人家承过梅逐青的情,或者是欠过他的债,这一点曲衡波不得而知。他们两相商议好,船等到晌午,且要走渠道。因他二人提早到来,押船的老大表现得颇为客气,不仅请梅逐青进船舱休息,也没有把曲衡波当成粗使的仆妇,邀她一并入内。
船头的两个护卫在曲衡波经过时发出不屑的哼声。曲衡波极快地打量了他们一眼,穿着还算体面,可不至过分刻意,手里拿着的仅仅是普通棍|棒。大约是信得过的。
船老大给他们倒了两碗清茶:“这条航路一向平静,东家是使了大银子的。雇那两人装装样子而已,二位安心。”说着,他眼睛不住瞟向曲衡波放在桌下的剑。
“大哥也不用担心。”梅逐青笑道,“这位是友人,从前在好人家当教习。近年来江湖上的风头大哥你是知道的,不好营生。家小待养,这才出来跑单帮。”
曲衡波立刻提出符合“身份”的问题,配合梅逐青胡编乱造:“他们怎地不分个人去船尾?”
“嗳,不过是装样子。”船老大拍拍膝盖,“倒是娘子提醒了我,这便出去交代一下。船头船尾分守究竟妥帖些。二位慢歇。”
目送船老大离开后,曲衡波举起茶碗,一饮而尽。她拽着袖子擦嘴,边道:“渴死我了。”
梅逐青把自己的茶碗推到她手边:“再来点?”
曲衡波毫不客气,再度一饮而尽。她喝过了瘾,休息片刻,向梅逐青询问:“囚龙滩既在附近行|凶,我们转陆路才好吧。”
“这船是运寿材的。”
“什……?”曲衡波感到奇怪,“你是说,这船上所运是囚龙滩买的寿材?”
“是啊,否则上哪里找这等快船?你我到了,人早插翅远飞。”
“怪不得那船老大如此轻慢。”曲衡波道,“我本以为扬州重镇,到底会比潞州那种小地方平静些。”潞州开香烛铺的“黑白无常”两兄弟,因有白笑兰照应才敢做江湖人的生意,眼下珠英楼跑路,他哥俩应该再拿不出胆色赚这笔钱。
这艘船的东家,明目张胆跟水匪勾连,背后多少弯弯绕绕,谁又说得清楚!
梅逐青摇头,曲衡波知道自己又要受教了。可他没有开口,在案几上伏倒,脸面陷在臂弯里面,不知是休息还是补眠。曲衡波朝他挪动几寸,也俯下|身,去闻他身上的味道——方才处理伤口时她就注意到那股脂粉味了。
她又跑又打,昨夜睡在土坑里,闻起来像发了酵,自己都反胃。登船后给江风吹吹,她觉得清爽了许多,于是想再确认一下,他是不是真如昨夜所说投宿无俦门。她抽抽鼻子,先嗅到一丝甜味,这无疑是脂香的调性。再品味,甜味里和着清新凛冽的芳草气,这个味道她倒是喜欢,她好用花椒熏衣裳,煮茶时也会加些进去。是她为数不多的癖好与唯二的奢侈。
这是哪种香料的味道?茴香、甘草、豆蔻、木樨、番红花……等等,她愣住一下:用这么多香辛料,岂不成了做卤肉?辛辣的气味,某些香脂也会携带,譬如松香、零陵香、没药、劳丹脂。不过膏脂名贵,少用于俗艳香方,或许他不是去了青楼,而是同贵女幽会?
她随即打消这个猜想:凭他的资质,大概只有猪油蒙了心的贵女肯放置尊卑,独独为恋情赴约。
香味闻得久了,曲衡波忽觉目眩。是了,武寄身上也有种令她昏头的味道,按照庄谐的说法,这唤作“香晕”,是香方内的某味香料同她的体质相冲。不想尚可,愈想她愈发晕起来,忙离开案几,欲往船头吹风醒脑。
“哈哈哈哈哈。”伏|在案头的梅逐青双肩抖动,笑出声来。
曲衡波一手扶额:“你醒着啊。”
梅逐青抬头:“闻出什么门道了吗?”
“门道没有。”曲衡波眯起眼睛,“但我知道你昨夜不是去无俦门了,是去会姑娘!看不出你小子还挺……”
“这香方名作‘独不见’,以丁|香、郁金为主料,佐甘松、桂花、龙脑。另添白檀、乳香少许。”梅逐青打断她,“我昨夜确是去了弱柳栏。”
“‘独不见’?”曲衡波若有所思。
“此乃乐府古题,言思而不得见也。”
“‘思之不见’就要去寻欢作乐。什么狗屁,哄鬼的怪话。”
梅逐青又是一阵大笑:“谁说不是。男人假托女子身份写出的文|字,究竟还是他们自己的心声,不可尽信。”见曲衡波无话,他又道,“你不好奇我去做什么?”
“男人去那种地方,还能做什么。多此一问。”曲衡波摩挲脖子,她有点担忧梅逐青会像周敞似的说出些“欲之所存”之类之类。若是闺房蜜|意,画眉尝胭,男女皆得其乐,还算“人欲”。青楼卖笑买肉,女子们夜里欢笑白日哭的地方,钱花到那处,同去街头割两块肋排差别也不是很大。
宰牲口的时候实在是有“欲”,口腹之欲而已。
梅逐青看到曲衡波面露鄙色,倒不着急分辩以顾全颜面。他斟酌些许,有所保留道:“我去见卢仰得,他对胜过蒋长碧把握极微。”
曲衡波鄙夷更重:“你要帮他?没记错的话,是长碧先找到你。”
“可蒋娘子并未请我援手。她只是希望我不要插手。”
“这我就不明白了,帮卢岇还不算插手?我知道你,喜欢在背地里搞点阴司的勾当,即便出手了也可以做的干干净净。长碧要是有一点不测……”
“你不生她的气了?”梅逐青问。
曲衡波颓然坐下:“不想没完没了的计较。她做出这种决定,想来也是走投无路。”
“她若绑了你直接上供给姚擎月,你还不计较吗?”
“那是没影的事儿。”曲衡波手摸|到腰间去找东西,左拍右拍,似乎无果,最终作罢,“你知道我们什么,不要瞎操心。”
梅逐青向她伸出手:“给我。”
“干嘛?”
“烟丝,你还有吧。”
曲衡波解下荷包,从里面掏出一撮烟丝,放到梅逐青掌心。
“不够,”他说,“你每次就吸这么少?”
他是预备给自己卷旱烟抽呢。曲衡波无奈笑笑,说:“我戒了。”
“戒了怎么不把烟丝丢掉。”
听闻梅逐青质疑自己的决心,曲衡波颇感恼怒:“东也管西也管,你是我老|娘啊。我还没问你呢,你那个妹妹如今是做什么好事,攀了什么富贵?”
“我不知道,所以必须放她走。”
“你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呐。”
梅逐青沉声说:“她还会回来找你的。我只有一个请求,她是个可怜孩子,起码留她一口气。”
“好啊。”曲衡波一边手肘支在膝头,用那只手撑住下颌,说话声听起来疲惫懒散,“她可怜,我无缘无故被追杀就不可怜。”
“你挂着人头花红,谁杀你都是‘情有可原’。”
“诶?!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了。”曲衡波为自己伸张。
“再说,你觉得自己可怜么。还是希望在我眼里,你是个可怜人?”梅逐青说着违|心的话。但他必须违|心,尽管他脑海里的每个念头都呼啸着说要“解救”这个女子,压抑这妄图扮演“英雄”的愿望令他窘迫万分。他愿意为了她,做些困难的尝试。
曲衡波说不出话来。她当然不觉得自己可怜,否则就无法支撑着活到今天;她也不喜欢别人用怜悯的目光看待她,她就是为这个才跟岳朔散伙的。她的想法很明确,而她无法回应梅逐青的话语。
不久前,她还想一头扎进江里,一了百了。她不知道这算什么,所以说不出口。
应该是累了吧。
把人晾在一旁不像话,于是她说:“谁希望自己可怜呢?人下世起就能呼吸,那不是需要去学的事情。并不是每个想望都能得到回应,也不该是件需要去学的事情。我早不是只能被人抱在怀里的小娃娃,靠喂养才能活命,除了那一口奶,旁的什么都不追逐。既要追逐,便总有难全。一件事难全叫‘倒霉’,十件事难全叫‘遗憾’,上百件难全叫‘可怜’,岂不世上人人都可怜?可怜人看可怜人,是不是还要比比哪个更可怜?”
梅逐青认真听着,他已经听了许多,但似乎还准备听更多。
曲衡波给自己续了一碗水,喝了几口:“你不会觉得我废话太多?”
“当你需要多说时,你就多说。而我在与你交谈,就该听你说完。”梅逐青语速略缓,用一种极为坚定的语气道,“这就好比狼在吃肉,要等它吃完。
“否则便不能到处哭诉,自己被咬掉了一只手。那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