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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高山仰止(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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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立后...
这句话,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此时说来,该是闲谈。但是说的如此坚定.........想必是认真的。
“恭喜陛下。”沈巍从未想过这句话会来的这么快,硬生生撕碎了他清冷自持的外壳。心中最见不得光的那一处隐隐作痛。他半低着头,持笔的手有些不稳,连声音带了些不自觉的颤音,“不知哪位小姐得陛下青眼?”
赵云澜一窒,他拖了椅子放在沈巍对面,四平八稳地坐下,“太傅有什么建议?”
“臣....”
“太傅为何不抬头看朕。”
灰蓝的广袖沾上墨迹,赵云澜缓缓端起沈巍的下巴。只见那双眼睛泛着盈盈水光,在烛光下碎成了星子。
“看着我。”赵云澜含笑道,“家国大事,太傅想好再说。”
沈巍不自觉的眨了眨眼,扭过头去。
“陛下,先皇驾崩不足一载,前线战急。臣以为当下不宜大选。若是小选,还望陛下情意之外,顾及朝堂大势。”
这不是赵云澜想听的。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的太傅竟一句阻拦也无?
“那朕可要请教一下太傅,怎么个顾及法...”
赵云澜明显话中有话,但沈巍也不想深究。他见过赵云澜两姓缔约,见过他儿孙满堂,甚至不止一次!但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要亲自为自己喜欢了几千年的人,为赵云澜安排后宫!
沈巍心里针扎一样的疼,但是疼也没办法,他甚至已经不再发颤,声音平稳、恢复如常,“陛下,您坐上这个位置,家事和国事便再难分明。后宫荣宠,亦是朝堂的讯号。”
“是吗?”赵云澜一笑,心道你还真想给我选出一后四妃怎么着。本不想逼他,但是,缩头乌龟都没他的小太傅钻壳快!
“太傅,我与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足矣。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我消受不起。您怎么看?”
沈巍不想看。他只想求赵云澜闭嘴。可是,他是太傅,他不能。
“陛下可是有什么难处?”如果没有,想必他已经下旨了。沈巍只得勉强问道,心里等着那小姐不慕荣华唯求爱情的戏本桥段。
“朕的皇后看不上朕。”
这话说的有点过了。沈巍猛地抬起头来,正对上赵云澜的眼睛。那双眼睛不似平时的漫不经心,也没有玩笑戏谑,十足的认真。
“陛下九五至尊....”
“朕从十四岁,一直但现在。他从未给过朕回应。”
“是吗...”沈巍心头咯噔一下子。
“是与不是,太傅难道不知道?”
“陛下说的是...哪家.......小姐?”
“太傅心知肚明。朕说的是沈家公子。”赵云澜微笑着放缓了调子,咏叹一般地让人不忍打断,“他姓沈,名巍,字淮南。表字,是他的学生取的。”
沈巍半垂下头一言不发。他不敢看赵云澜。若真是如此,他宁可赵云澜看上了哪家小姐。他是他的太傅!这....成何体统。
“陛下,这不好笑。”
“太傅,你真不知道我为何要这帝位吗?”
“陛下慎言!”
“要不是为了娶你,为了留住你这座巍巍高山。我要天下何用?”
沈巍握紧了拳头。眼前这要不是昆仑,他早一刀砍过去了。但是,这真是那个身死道消都不忘托付十万大山的昆仑吗?
“陛下,你若如此,我只能自裁以慰先帝。臣本布衣,先帝不以臣卑鄙委以重任。臣若真承了凤印,怕是不得好死。”
“你闭嘴!你也不过是道貌岸然怕被万夫所指!”赵云澜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但他追了十年,真真想要个结果,“太傅,朕是皇帝,朕能护你周全!”
沈巍阖眼不去看他,低声道“我是你的老师!夜深露中,陛下累了,回去吧!”
赵云澜死死盯着他。宫人早已被遣出殿外。他一步一步的往前走,逼近沈巍。
沈巍一步一步的向后退,一直退到琴案旁。
“太子!”沈巍咬牙厉声道。
赵云澜一顿。欺身向前。逼的沈巍不得不半仰着身体。胳膊向后猛地一撑,指尖按的七弦琴上,割的生疼。眼睛不受控制的腾起了水雾。
“太傅,您都二十八岁了,该嫁人了。朕给你赐婚,你接着就好!”
胳膊被赵云澜强行掰到身前,指腹上毫不意外地带着血。
赵云澜含住流血的指尖,舌尖一点点的舔舐。
沈巍僵硬的连动都动不了。
“太傅,早些休息吧。”
第二天休沐。一大早便闷热的紧。
天上阴沉沉的,大殿里也不甚明亮。沈巍让侍女点了灯。风雨将至不宜出行,那些溜须拍马鸡毛蒜皮的折子少了不少。沈巍整理妥当,派人送去了赵云澜那里。
“大人,陛下请您务必仔细看看。如有不妥之处还望您及时指明。”
传信的总管太监捧着一张纸。那是一张很普通的纸。然而上面写的是立后的拟稿。
赵云澜近乎直白的在表示,他是认真的!
沈巍忍不住笑了,勾起的唇角比任何时候弧度都要大。
赵云澜,我不是不敢,只是不能。
大殿在橘色的灯光下显得十分温暖。但书案前的人已经没了踪影。
“洛水姑姑,太傅大人可在?”
大宫女迷茫的盯着一点,听到问话身子极细微的一颤,“什么?”
“陛下请沈太傅过去一趟。”
“沈太傅...出去了....”
玉京大雨磅礴。位列三公的沈太傅在大雨中跪了足有三个时辰,青缘绛纱袍被淋的透湿,显得太庙外的人影格外纤弱。
没有人敢问沈太傅犯了什么错,送过去的伞也被太傅放在一旁。他就那么直挺挺的在大雨中跪的笔直。即使脸色越来越青白。
赵云澜赶到太庙时,沈巍几乎对外界没什么反应了。他姿势丝毫未变,身子却僵硬的站都站不起来。赵云澜去扶他,他眼珠都没动一下。
“沈巍!你给朕起来!”
“沈巍!”
“来人!传御医。”
`听说赵云澜最初叫赵淮南。暂且给沈巍当字了。
其实沈巍没事,他只是跪的时间太长身子僵了。
然而赵云澜根本不把沈太傅微弱的挣扎放在眼里,一路打横抱回寝宫,就那么往寝宫后殿浴池里一丢。接着自己也迈了进去。
沈巍在温暖的水流之中很快便恢复过来。外袍已被褪去,他连忙按住赵云澜伸向内袍衣带的手,“陛下,十载朝夕相处,臣连一点尊重都不值得吗?”
“太傅所言极是,学生受教。”赵云澜根本不想和他废话。
沈巍只觉得后颈一痛,眼前一片漆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名御医很快进了大殿。龙床上躺着的是当今太傅。沈太傅看起来身形修长又文弱清雅,十年来却从未烦扰过御医一次。这次看到闭眸躺在床上的人御医们还有些惊讶。
手腕的脉门被人触碰,沈巍一下子惊醒过来。玄色金纹的床幔半拢着,三位御医或站或坐守在一旁,还在号脉。
“陛下,太傅淋雨太久,恐有风寒。臣等这就下去开方煎药。”
“太傅思虑过重,夜夜难眠。你们开个方子一起送过来。”
“这...”
“去吧。”
“是。”
赵云澜坐在床侧看着沈巍,他的小太傅看似弱不禁风任人拿捏,可实际上称其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不为过。他很自私,拴在自己身边才最安全。
“不要否认。你对朕,是有情谊的。”
沈巍闭眸不语,他不想连这个都说谎。
“沈太傅!沈巍!沈淮南!大昆朝素来不禁男风。你到底在抗拒什么!”
“臣从未抗拒。”
“是,你从不抗拒,你只是想乘风归去,离朕远远的。”
“陛下。是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待大昆海晏河清,修文偃武,陛下若依旧如此,臣必不负陛下。”
“太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沈巍被赵云澜囚在保和殿两天,一步都不允许离开。他不知道前线战况如何也不知道立后诏书是不是已经宣诏于前朝。一直到第三天清晨。沈巍终于决心离开。
当日早朝,沈巍在满朝文武面前跪请随军北上。
沈巍没有拿到朝服,一身青白大氅是上朝前赵云澜亲自给他穿上的。
“太傅身子不好,尽可安心在家修养,不是朕不信任太傅的身子,北征军开拨十日有余,太傅万不可能再追上了。”
帝王之语句句属实,安神的药物让沈巍精神难继,在朝堂上竟一阵恍惚,险些晕倒在地。他脸色素来苍白,一时竟真像重病之中忧心国事强撑着上朝的。一时间满朝文武无不劝沈太傅安心养病。
安心养病?沈巍抬眼看了一眼赵云澜,一不做二不休身子一软就倒在了御阶前。不出所料,赵云澜在朝堂上根本没办法再吩咐把他送去保和殿。当朝太傅身体不适回家修养,再简单不过。
等赵云澜下朝沈巍已经收拾好东西带着四五好手骑快马北去了。
赵云澜在沈府书房一坐便是一晌。临近傍晚才下令回宫。
“昆一”赵云澜落下最后一笔对隐在暗处的侍卫吩咐道,“带两个人,马上出发去追沈巍,尽可能把他带回来。如果失败了你们就拿着这道手谕去北征军大营,帮朕保护好他。”
沈巍一去两年,书信也只言军务。北征军势如破竹,捷报连连,连收河东、河北、中西京大片失地。北蒙溃逃北寒之地千两黄金悬赏北征军军师沈淮南。
赵云澜在京听闻悬赏几次下令让太傅速速归京,都被沈巍以种种理由拒绝。
第三年,北征军大破太行关收燕京、辽西大胜归朝,同年冬月归玉京。赵云澜率百官出城相迎。大军千里缟素,太傅再未归朝。北征军大帅双膝跪地,奉上的仅是沈太傅用惯的那柄长刀。
赵云澜站在城墙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天旋地转间竟生生气昏了过去。三年前便做好了沈巍假死的准备,但他一直抱有一线希望...希望十年的情谊能留下沈巍。可是沈太傅这未老先衰的老夫子竟然真敢!
赵云澜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搜集证据,以求拼凑出沈巍未死的漏洞。可他万万没想到,所有的事实都表明,他的小太傅玩脱了...再也回不来了。
当年沈太傅未到大营便遇敌军埋伏,身中流箭生命垂危。之后的三年他排兵布阵殚精竭虑,几次暗伤发作凶险至极,全凭一口气撑了过来。最后一战,北征军大胜。消息传到营账时军师已经接连呕血几日,看到军报时喜极而泣,给玉京的捷报未成书便倒在长案上再也没能起来。
赵云澜不顾所有人反对亲自开棺验尸。
所有近距离接触过沈巍的人,无论职位高低都被单独问话。
毫无破绽。
尸体用特殊的办法保护的很好,如生时那般夺目。
“太傅,您貌美如花,沉鱼落雁!我说一百遍!您还能再起来骂我一句‘孺子不可教也’吗?我只要一句,我不贪心....”我不要皇后了太傅.....我不要了,不要了行吗....
沈太傅重新入殓时穿的是三年前出发的那天早上,赵云澜亲自为他穿上的纯白衣裳、天青绣麒麟纹大氅。
不合礼数,却无一人敢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