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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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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间又好似看见了那个付丧神的白色衣角,月光漏进来,也被她当成金色的锁链垂坠在他的身上。
—♂—
今天不用去神社帮忙,郁久还是起了个大早。
他起床后先去了门店的前台,从底下的柜子里翻出一只木盒来。盒子压在角落已经积了不少灰,显然很久没开过了。他开盖的时候还被灰尘呛到,但为了掩人耳目,他捏着自己的口鼻竭力不让自己发声,差点憋出内伤。
他有件事必须要在大家还没醒来之前完成。
从盒内取出笔墨和纸张,此外还有几块空白无字、大约和墙壁上的名牌一般大小的木片,郁久将他们一一平铺在了桌面上。
笔尖戳进墨瓶里,再提起时,就是几滴黑色啪嗒落到纸上,打出两点扎眼的墨渍来。
郁久撇撇嘴,移了位置下来重新起笔。
鹤——
那家伙昨晚临睡前非说要在留这儿的几天里帮店里打杂,得给她做个名牌才行啊。
一笔流转,饱墨尚浓。
其实没必要这么见外的……
长泽这儿穷乡僻壤,当有天来了个天外来客,任谁都会新奇的。更何况这个来客还意外地跟郁久很合拍,说是出于同类的惺惺相惜也不为过。
他是的的确确希望对方丢掉拘谨的。
锋头一个收笔,把墨震开了几根毛丝,而尖利的悬针竖也初露锋芒。
人与人的距离感是很微妙的东西。如何保持一个让双方都舒适的程度又是一门学问。虽然之前是她先向郁久伸出了手,但是哪怕他心底再欢欣雀跃,也不能直接冲上去抱住她。他只能也伸出手,友好地回握对方。
不能表现得太亲切……会吓跑她的吧……
但也不能昧着本意说出什么“反正你也呆不了几天,店里也不会损失多少。”这种话吧?
更不能堂而皇之地表露出“我希望你在这多留几天”这种想法……
交错的笔法正被那剑芒贯穿连串,重新起手的笔尖也变得软和不少,悠悠写下的鸟字竟也有种羽翼丰盈的味道。
等一下。
为什么不能??
听到这话的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啊……
纵横的笔触猛然悬停之际又勾出微妙的翘弧,把他的嘴角也向上勾勒,活像平展的书页被折起的一角。神思遐想之余,他才警觉九字的最后一笔被他给画蛇添足成了自己的丸字。
自己在干什么啊……
他看着鹤九、鹤丸两个名字并肩站在一块儿的样子,直接捶了额头一下,随后迅速把稿纸揉成团,丢进了脚下的废篓。
不知表盘的分针偷偷转开了几度,篓里的废纸团子也堆了小小的山峰,郁久总觉得怎么也写不满意。不是这个字不好,就是那一笔不妙,明明以前写自己的名牌就一次即成。
也许心有他想、难以专注,又或许所求完美、吹毛求疵,老想把最好的东西展现给对方。要解释这种心思的话,简单打个比方,可能就跟孔雀开屏差不多意思?
不过现在的郁久自己也没发现这一点,他甚至都没发现正有人悄悄下了楼来。
“早啊。”悠悠下了楼的鹤九,站在楼梯口就远远朝他招着手。
她走得还快,转眼就跟瞬移似的一下就背着手走到他的跟前来了。
“你干什么呢?”
“没!没什么。”郁久一听,做贼心虚地忙甩了笔去。
黑墨被溅起来四处逃窜,甚至不当心沾上了他的手背,他下意识地去搓手,谁知道墨被匀开、欲盖弥彰。
不过郁久也顾不得这些,还是一边放大声音地声东击西,一边用空下的另一只手使劲地把眼下写了一堆不知道是什么文字的纸张揉成一团。
最后用晃身子的力道“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些纸团打进纸篓里去,回头还不忘一个劲地傻笑。
“我去洗个手……”他打着哈哈,僵硬地往外头挪。
可是她又不瞎,当然看得到那些小动作。特别是见到郁久极不自然地往厕所逃后,她的目光愈发狐疑起来,盯着他、确认他走进洗手间后,才又低头看看篓子里堆起来的废纸团。
—♀—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打开了鹤丸丢进篓子里的纸团……
我没想到里头,里头写着的竟然都是我的名字。
鹤九……鹤九……鹤九……
一面白纸上都爬满了我的名字,竖着的、横着的、歪斜着的,写全了的、写了一半的,拉着小手站在一起的,总之我的名字们足足铺满了整页的纸。
为什么他要写我的名字……难道是这儿的言灵诅咒……我做错了什么吗?
当时我即刻回忆了一下之前与他发生的所有事情,却依旧一头雾水。
不明意义,漫无头绪,我又拣出一只纸团来,搓开看看:
鹤……鹤九……
仍旧是我的名字,只是这次在旁边又赫然……不,也不能说是赫然,只能说刚好那几个关键词对我来说是敏感词,又或者说那几个字带着血性,是活的,直接就要往我的眼里钻。
鹤丸。
在我的名字旁又写上了这个名字。
一时间,我的脑子里就像被人点燃了烟花爆竹,啪啦啪啦一阵乱响狂轰。
鹤丸。
我看着鹤九、鹤丸两个名字并肩站在一块儿的模样,感觉就差一把伞,这剧情就往在桌上偷偷画下暗恋人跟自己的相合伞的走向偏移了。
所以他刚才……是在……画这个?
我用拇指搓了一下纸张上的“鹤九”跟“鹤丸”,却怎么擦也擦不掉。
是真的啊……
难怪他刚才跟逃命一样跑掉了……简直跟我小时候在笔记本上偷偷写喜欢的人的名字,然后还被人发现了一样。
可是……
我费解地挠头,最后一拍脑袋。
不对!什么喜欢的人啊!我在想什么!
兔子形状的苹果拖长了身子趴在碟子上,两只耳朵由于技艺不精而趿拉着立不起来。
呼啸的拉门声被终结在一声清脆的碰响里,有什么人脱下兜帽散下了细雪般的碎发,外头漆黑的夜色里也就跟着勾画出来一个雪白的人影。
鹤丸回来了。
“呀,晚上好。”
我差点把手里的苹果都滑掉在地。
他似乎还把白天的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现在故意坐到我的对面来。
“怎么了?”他问我。
“我……”
我做不到他那么洒脱,把眼躲过一边去,不正眼看他。
现在看到他,我就忍不住想起早上那一张又一张写满了自己名字的字迹,想起自己那荒谬的妄想。要不是白天被爷爷叫去,我也不会知道清早他只是在为我的名牌练字。
羞人!
“没什么没什么。”
我合上眼不敢看他,直接把手里切了一半的苹果直接塞进嘴里。
闭眼间,我听见他起身离开的动静。刚一松心,谁知他的声音又从我身后传来。
“这些是特地为我准备的吗?”
我睁开眼就见鹤丸的手臂横过来,他人在我背后,此时只有臂膀虚架在我的肩头,而伸长的手把五指送下去,刚好够上我身前的圆盘,最后得巧地捉了一快苹果走。
“我去隔壁休息室躺会儿,忙的话来喊我啊。”
他走开前留下了这句话。
幸好客人的包间这时也传来了叫唤声,我才得以没回鹤丸,也能顺理成章地转身走开。
—♂—
房间里没有开灯,敞开的落地窗户将外头的星光月华都送了进来,铺了一地薄薄的白霜。
郁久站在镜前换着睡衣。连帽外套滑落在地就成了连山沟壑,他骨骼突起的脚踝处不当心碰了一下它们,才撞得它们溃倒下去。
忙活了一天的祭典准备,他张开双臂拉直了身子,顺势伸了个满足的懒腰就累得倒头下去。
“来来来,喝!”
入眠之际全身放松,郁久刚感到灵魂有点下沉的意思,耳边就突然传来浑浊的、闷雷般的笑声。
他蜷起的眉头把眼帘卷起来一点,月亮的碎片伺机溜进他的眼里如流星一闪而过。
那低沉的中年大叔音又带着酒臭味似的、听来糊浊无比,放在平常的话他根本不会理会。
“喝呀!”
看来隔壁楼下又是一群大叔的无聊酒会。
觥筹交错,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聚在一起,散发着刺鼻的酒糟肉臭。
榻榻米上工整地摆了两排的暗红色的小木桌案,但那后头的人却坐得歪七扭八。坐垫被重新拉到了一边围成了一圈,鹤九被挤在他们当中跪在那儿,夹着餐盘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两颊被酒精熏红的大叔们大大咧咧地坐着,有的还把酒盏举到鹤九面前,两手一翻,故意把那空杯的圆底展示给她。
鹤九以为要斟酒,赔笑着又满桌去找酒瓶。谁知刚瞧见一瓶留了底的美酒,就被一只大手握住了手腕拦了去处,紧接着一只小小的酒盅就递到她的面前。
“可恶这帮臭老头子!”
原本在楼上阳台探出半截身子观望的郁久,差点一个抬腿跨上栏杆就要跳出去。
—♀—
那帮大叔喝空了酒,我才得以借着加酒的幌子逃难出来。
而就在走廊上,我碰巧上撞见了道上另一端的鹤丸。那时的我才一看见他,就下意识地转身,准备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
“要去哪?”
可他先喊住了我。
“酒……”我见躲不过,便举起手里捧着的酒瓶,倒悬着晃了几下。“他们酒喝完了,我去帮他们加。”
“我们快打烊了,你不用去了。”
我眼见他说着,人还往我的所在靠近。等他到了我跟前,就指了指我手里的空酒瓶。
“还有这个,也给我吧。我去和他们说。”
也好……我可不想再接那样难缠的客人了。
我点头,将酒瓶递去。但他在接下后,手却并没有马上收回来。
走廊里的灯光不是特别的明亮,暧昧的光打在我俩身上,害得我都没敢看他。
不过他好像在看我,我猜的。
“你喝酒了吗?”鹤丸突然开口问我。
“啊?一……一点点?”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我,只是明显感到属于他的影子又降下来了一些。
他好像真的看我??
“你,你看什么啊?”
我抬起脸,果不其然就与跟前的少年精准地对上了目光,他被我盯了才惊觉失礼一般将视线压下。
“哦……没,没什么。”
他接了酒瓶的手也跟着极快地缩回来。
这个氛围好奇怪啊……
“那我先回去休息了……”
我以要回房休息为借口先告别了他。他先是轻声答应,但在我将将与他擦肩而过之际又突如其来地叫住我。
“对了。”他说。
“下次他们要是还这样,你完全可以……”
好好一句话生生被他断成好几段,我回头,看见鹤丸整个人站在那欲言又止许久。
听那意思,我还以为自己的应客之道出了什么大纰缪让他为难了。
可不想……
“下次要是还有这种时候,就……直接来找我吧。”
我亲眼看着这个鹤丸少年说着,摸着后脑勺的手都缓缓滑至了后颈。
“你不用单独陪他们喝酒的。”
那个原本垂下羞眼的少年,最后一句话,却是大胆抬起眼来看着我说的。
—♂—
清场后郁久就去泡澡冷静了。
刚才的自己一定被当成盯着人家看的变态了。可他还不是见她脸上犯了红晕,好奇她喝了多少酒、是不是有喝多才多看了几眼的。
“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先脱了裤子,深呼吸。
“反正我也没做什么。”
他自言自语着去隔壁的置衣柜里取衣框,但手刚托上框就感觉框里有些分量,似乎里头已经放了些什么。
“等等。这是什么。”
等将衣框取出,郁久面无表情地翻了两下框里的胸衣。
他们这儿是温泉旅店,自然也有特供工作人员使用的私汤。一般这私汤不对外开放,常年只有郁久和他爷爷在使用。可现在情况不一般。
“哇!我怎么就把她给忘了!”
郁久吓得把脱下的裤子提起又放下,想想后还是把浴衣抽出来、裹在身上先包一圈再说。
由于想确认一下自己有没有被发现,以免产生误会,他又往泡澡间里探了探头。好在此时的泡澡间里没有半点动静,甚至连流水声也没有。
“应该没有被发现……”
郁久松口气,退回换衣间的长凳上原地坐下了。然而屁股刚落,他就又噌地一下弹身起来。
“你脑子没问题吧!”他一拍自己的脑袋瓜。
“坐这等不就意味着一会儿她出来……!我!她?!”
少年的脑海开始浮现出身裹浴巾露出大片肉色,浑身还点滴着晶莹水珠的女人身材。
……
想到这,郁久两手茫然地抓上头发,随后夹紧了身上的浴衣、默默拉开门出去等了。
在外头静候的时候,郁久每看一次时钟就会喝一口手里的冰牛奶,不用多久就空了瓶。他在想要去冰柜里续杯的时候,刚起身就打了个饱嗝。
虽然女孩子在这方面是比较费时,但这是不是也太久了一些?
郁久摸着自己的肚子,望着浴室间的拉门发着呆。
“有人吗?”
他最终还是去敲了泡澡间的门。
门面是磨砂的质地,自然无法看清里面的情况。所以在无人应答后,他只能接着再敲几次。
“没人吗?”
他再次高声问了一遍。然而还是没有回应。
难道是根本没有人,只是她忘了拿走衣服?经过一番心理斗争,郁久还是握上门把。
深呼吸!吐气!
“我进来咯。”
拨开扑面而来的云蒸雾气,郁久的眼里刚有一丝清明,就见鹤九整个人躺在石阶上死死闭着眼睛。
不会吧……
他极快地跑过去,见她裹身的浴巾已经被地上的水透了半湿。估计是起来小憩的时候不当心昏睡了过去。
是啊,她还喝了点酒的。
“喂?”他又试着拍了拍她的脸颊,但对方并没有醒来。
她的刘海连着鬓角都粘着水,无力地蔫吧在脸上的样子与她本人一致。
“别吓我啊……”
郁久弯身下去,再起来时便把她抱起在怀。沥下的水顺着手掌滑过他的手臂最终坠在肘部,他一跑起来,点滴的水就哒哒地碎了一地。
把鹤九送回房间后,他去找来一条干浴巾摊开平铺在地上,让她好平躺在上头且不沾湿地面。
如此郁久也没闲下来,急忙开完了窗又拿了一条浸水的毛巾来给她降温。
对了,还有水。
他余光瞟见桌子上放着的矿泉水,立刻就拿来在手。
“起来喝点水啊。”他嘴上招呼着鹤九,把她揽起来让她好枕靠在自己的肩怀里。
昏睡过去的人本就容易重力失衡。此时这个不省人事的家伙刚被支起来,就因脱力而更加肆无忌惮地朝着郁久的胸脯倒去。
“喂……你。”
湿热的鼻息带着胸前独有的绵软触感,奇妙的感觉瞬间就从少年的锁骨开始占据他整个的思维神经。
就在这时鹤九有了动静,只不过她只是把脸往郁久的身上又蹭了蹭。
“你醒了吗……喝点水呗?”
“不……喝不下了……不能。”
“多少喝点吧。”
他小心地把视线往下送去……
她勒紧的胸口难免在一些动作下也有了松动,洇了水汽的裹巾开始像灌了水的黄沙土堆那样崩溃流动。
吓得郁久赶忙伸手提了一下她裹身的浴巾边。
不过刚做完这个举措他就后悔了,在感觉到自己的手放在了不该放的地方后,他整个脖子根连带着耳梢都红了。
仓皇之余,他匆匆又从衣架上拉了一件薄开衫来勉强给她披上。完了,还不忘又在她胸前那一块把开衫的两襟处好好拢一拢。
“喝水吧……”
他拿了水来,一手拥着她,一手则拿去瓶口对她的唇,试图倒一点水进去。
可鹤九只是开始摇头,一个劲地往两边躲。
郁久无法,就又把水倒了些在瓶盖里,凑上去想直接喂进去。
但水一出盖子的边缘就四散逃窜,她把嘴一抿,嘴角就划过乱痕的水纹,最后全部滴进了脖子里头。
“唉。”
郁久放弃了,就保持搂着鹤九的姿势,目空一切地朝远处望着。
“我总不能一直这样抱着你吧。”
他说着,跟着低下头去静静看着怀里人此时此刻的安详脸庞。
原以为不会有任何回答的。
“鹤丸……”
昏睡中的鹤九又扭动了几下身子,她又向他的胸口黏了黏,最后半张脸都贴在了上头。
“鹤丸……你好不容易来一次,就再陪陪我……”
“啊?”
郁久就像被当头锤了一棒,他起先不敢置信地看向四周,在确认无人后又看看鹤九。
“你是在叫我吗……”
然而却没有回答。鹤九只是像睡姿不适,又扭着身躯在他怀中做出向后倒仰的姿势。
“呜……想喝水。”
“水?”
她合上的眼上缀着顺垂的睫,刚着过水的唇上泛起亮亮的润泽,但吐息间无意微张的唇瓣又似在渴水。
郁久看在眼里,心头不禁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出来。
他又把纯净水的瓶子捏回了手里。
如果刚才是在叫我,那就请不要推开我。
——少年于心底默念,最后深吸一口气,把瓶口对着自己,故意含了一口水没咽下去。随后他把她的下巴点起来一些,对着那微启的双唇,把自己埋下。
舌的柔波推开硬齿的防线,甘露才得以流淌蜿蜒进去。
柔软陌生的触感自唇下滚滚袭来,呼吸因此被打乱了节奏的鹤九终于在迷迷糊糊中睁开了一点视线。
她白茫茫的视野里也跟着勾画出一个白茫茫的脸:那是鹤羽才有的白,是象征鹤丸的白色,本该是鹤丸国永才有的白色。
混沌间又好似看见了那个付丧神的白色衣角,月光漏进来,也被她看成了金色的锁链趿拉在他的身上。
鬼使神差,不知道从哪借了胆气,又或许是趁着酒兴,没了闲情去抑制的本心在此刻喷薄爆发。
她揽过去手,顺势环在这个眼前之人的脖颈,用无声的唇语迎合过去。
于是披在肩头的薄衫不禁动荡,掉在背后。她压过来的气势过于突然,郁久明显受了一惊,不过虽向后仰去,但还是将将保持住了平衡。
唯有此刻才觉得夏季的衣物薄如宣纸,她半湿的浴巾裹在胸口,凑上来也跟着按在他的胸脯,如墨色被晕开,他觉得自己的前胸也湿了一片,不过冷凉的浸润感没有持续多久就化成人体才有的温热将少年包裹。